第18章 山雨欲來
今年王宮裏的地龍比往年開得要早,不過十月出頭就已開始燒了,正是秋意漸濃快要入冬的時候,昭遠地處極北,夏冬之間往往沒有太長的過渡期,總是昨日還能穿輕袍單衣,今日就得多加一件皮襖。
蕭然足有一個月沒再往那處空地上去,他力戰數人不落敗績的英武神勇倒是傳出去了,只可惜拜休戈所賜,這段事跡很快就被他們後來的那場荒唐事給取代了風頭,放眼整個昭遠都城,為大半臣民津津樂道的還是王上和殿君如膠似漆的恩愛。
蕭然在那場情事之後緩了三四天,他本就臉皮薄,天性又單純內斂,在休戈眼前他倒是可以大大方方的袒露心意,情事中也願意抛開羞恥主動一些,但若要把這種感情放在大庭廣衆之下去說,他就遠沒有休戈那麽厚的臉皮了。
蕭然甚至想過幹脆在寝殿裏蜷着不出門,等到大家把這段事情忘了他再露面,只可惜休戈俨然就是一副昏君做派,每日都需他陪伴身側才肯勤政理事。
他萬般無奈但又無計可施,只能仗着自己輕盈俊逸的輕功底子,每日竄上寝殿房頂踩着牆頭悄悄的繞去寝殿,他要是光明正大的走路肯定沒人敢當着他面起哄,可他偏偏這麽做賊心虛的躲着。
那日休戈看折子的時候就聽見外面鬧哄哄的動靜,放下手裏東西出去一看,剛一擡頭就見蕭然垂頭喪氣的的蹲在議事廳的房頂上,下面守了一群以為如臨大敵的護衛,休戈是第一個笑出聲的人,他努力繃着唇角一邊克制笑聲一邊哄蕭然下來,蕭然活像個被困在樹上的貓,窘迫又羞憤的豎直了毛絨絨的尾巴,從耳尖到脊背炸開了一路蓬松柔軟的背毛。
牧區的傳來的盡是好消息,今年牧草的長勢好,夏日雨水足夠,暑熱預防的恰到好處,眼下牛羊豐産,只等新生的小牛犢和小羊羔再長大一些,趕在凜冬嚴寒之前将牛羊趕到過冬的地方圈進棚裏就算順利的過了這一年。
這樣一來海力斯只要再過一兩個月就能回到昭遠,何淼淼因此對休戈的态度好了不少,提着裙子往議事廳來的勤了不少,休戈沒她一目十行的那個本事,有何淼淼事先替他分類批注,他看着才快上許多。
蕭然不是不想幫他,而是他看書讀文的能耐還不如休戈,他自小只學武不學文,淩睿小時聽夫子講課的時候他就杵在門口曬着太陽犯困,之乎者也的字句左耳進右耳出。
他在議事廳裏閑來無事,也拿起朱筆試圖跟何淼淼一起幫休戈分憂,然而天不遂人願,北原選拔官員向來不拘出身,有不少在母國不得志的能人志士投奔休戈,北原的文字又太過繁複,折子一律是以南朝的漢字為主,有的官員還沒完全掌握這門語言,時不時會夾進一些母國文字。
休戈是小時候就跟着母親學各國的言語文字,何淼淼是天資聰穎,到北原之後跟着休戈看得多了也就觸類旁通的會了,蕭然連太晦澀的南朝字都要停筆想下一想,更別提看這種東西,他低頭認認真真的看到朱筆上墨跡凝固,含着榛仁的腮幫子隐隐作痛,近乎苦大仇深的捏着折子看了近兩刻鐘才劃清了上面的重點,同樣的時間足夠何淼淼在休戈案上碼起一摞批注好的折子。
這樣的蕭然實在是太可愛了,清俊幹淨的眉眼間夾着孩童一樣的真摯和單純,看不進東西的煩悶抓狂和一心要替他分憂的執拗完美無缺的融合在一起,休戈托腮仔細端詳愛人的眉眼,至于手邊的政務早就抛在了腦後。
二十多年前他的爹娘也是如此,他坐在椅上晃悠着小短腿,他那個不善政事的爹唉聲嘆氣的拿着筆杆在折子上寫寫畫畫,賢德聰穎的秀麗女子站在案邊俯身指點,休戈把這個場景記得很清楚,他的娘親平日裏眉目溫婉細聲細語,可一到議事廳就是鐵面無情,他爹要是看不完五十份折子就死活不能回寝殿睡。
他們一家三口總是在議事廳裏待到深夜,他困得在椅子上蜷縮睡去,朦胧之間能感覺到自己被娘親溫溫柔柔抱起,只是不等他把腦袋往娘親懷裏拱,他爹就會拎着他的領子把他搶出來,也不管會不會把他晃醒吓壞,總歸就跟宣告領土一樣單手拎着他看也不看,另手攬過他娘親瞄着唇角就是一聲頗為響亮的吻。
何淼淼從案幾上一擡頭,看見的就是休戈叼着筆杆凝視蕭然的畫面,男人深邃的眼眸裏映出暖黃的燭火,蕭然的側影被他滿目的溫情溫吞裹挾着,仿佛連那一貫繃直的脊背都柔軟了許多。
她不由憶起小時候在爹爹的書房門口,她總愛蹲在地上看着這個瘦削單薄小哥哥,那時的蕭然像一柄泛着冷光的劍,盡管看上去不是很好惹,但總讓人覺得他孤寂得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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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曾問過何以修,為什麽淩睿這種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人身邊會有蕭然這樣一個很好的小哥哥,這個問題讓她困惑了許久,直到她被蕭然救下奔波到北原遇到當時還咋咋呼呼的少年休戈,她才知道蕭然只是暫時沒有找到真正的歸宿而已,早晚有一天好人會和好人走到一起。
盡管眼前的場景溫馨美滿,何淼淼還是不能無視休戈公然開小差的行徑,她抄起折子手腕一抖,精巧的手镯發出一聲脆響,緊接着就是折子正中男人腦門的動靜,理直氣壯着以下犯上的何淼淼冷哼一聲,杏眼因為不滿而眯成了一條縫,聽到動靜的蕭然顯然還沒有脫離文字的苦海,他揉着眼睛慢了半拍茫然擡頭,何淼淼直身端坐展顏一笑,休戈幹咳一聲抄起手裏拿倒的折子認認真真的低頭看了起來。
又是一日午後,蕭然陪着休戈在議事廳裏用得午飯,一盆醬好的牛棒骨,他分外執着于那種連着筋和骨膜的骨頭,休戈給他剔好的肉他看也不看,非要自己捧着一根難啃的骨頭啃到滿嘴油花。
休戈看得心猿意馬,腦子裏不由得把那根還連着點肉的棒骨想成了自己褲裆裏那根東西,蕭然很喜歡肉湯的味道,一連舔着嘬骨頭沒有味了才依依不舍的放下。
就在蕭然啃第二根骨頭的時候,突然有急報進了門,那是風塵仆仆的安格沁,他像是一連奔波數日回來的,下巴上都泛起了青色的胡茬,休戈不得不收起自己旖旎的想法在後輩面前端起勤王的架子,安格沁自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報,是塔拉親筆寫得,上頭盡是北原古老繁瑣的文字。
蕭然不是敏銳的人,但他還是覺出安格沁看他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而休戈則罕見的仔細看着手中的紙張漸漸蹙起了眉頭,在他想要端起飯菜回避之前,休戈扔下手裏的東西沉聲命安格沁把具體細節一一說清,蕭然因而步子一頓,他在休戈的言語裏竟聽出幾分急躁的情緒,他下意識的打算留下來聽聽,想着能不能替他分擔一二。
休戈沒有出言讓他走,安格沁就更不能表現出避着他的意思,奔波數日的少年騎手啞聲道來那密報上的詳細事項,蕭然聽着聽着就僵直了脊背,門外有山風呼嘯而過,已經寒意十足的風硬是吹出了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
淩睿又在崇關開了一處礦,鐵石成車的往外運,過了登基之亂的新帝顯然是和祖輩一樣窮兵黩武,大修兵器革新軍備,北原埋在南朝的眼線得了這一消息就即刻傳回,淩睿備戰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崇關在數百年前其實是北原的領土,一場天災伴着疫病讓十餘座城池的百姓民不聊生,當時的南朝皇帝趁人之危一舉攻占城池燒死無數災民,為得就是能拿下礦産富饒的崇關山脈,自那之後南朝開礦動工,鐵石富足,軍備兵器遠比領國好上數個檔次,數萬災民的冤魂血肉鑄成了南朝繁榮盛世的基石。
休戈的祖輩不是沒想過開礦鑄兵,只是在一貫崇尚自然的北原人看來,掘山斷水是對長生天最大的不敬,崇關險峻,山石烏黑不生草木,北原最早的幾代先王也曾在這裏嘗試破土開山,然而不過數月就讓人停工回填,更命子孫後世絕不可在崇關修築軍事。
線報打聽的極為詳盡,對礦石的總量有确切估計,淩睿這次至少是要在崇關多擴充二十萬的兵馬,加上原有的二十萬,就是整整四十萬大軍觊觎北原的邊境。
這封密報一來,休戈是勢必要開始備戰的,祖輩的教訓太過鮮血淋漓,他面對的是一群食人血肉的貪婪皇族,數百年前的慘劇絕不能在他這一代重演。
蕭然一時滿腦子的空白,他沒有進過軍營,無法想象一場用只言片語就能部署籌備的戰事會死傷多少人,他手上未擦淨的湯汁已經有些凝了,骨湯幹涸會有些發黏,以至于他擡手去扯休戈袖子的時候,指尖還有點不靈便。
他只是下意識的開口讓休戈先不要打仗,模糊的記憶在他腦海裏漸漸成型,他想起一個白衣的儒雅夫子曾笑着撫摸他的發頂讓他盡管往後看,蕭然有滿腹的話湧上來卡在喉間,卻只因休戈一個眼神而煙消雲散。
休戈擋開了他的手,蕭然伸手又去抓了一次,卻滑稽的跟男人的袖子擦肩而過,他有些茫然的看進休戈的眼底,那雙深褐色的眸子裏有些許的苦澀,也有幾分一閃而過的落寞,休戈抓住他的指尖告訴他這是事關北原無數百姓的事情,他身為國君,要護他的民衆,守祖輩打下的疆土。
蕭然直至入夜都一直待在寝殿的屋頂,休戈第一次讓他先行離開議事廳,他言聽計從的走了,回到空蕩蕩的寝殿也睡不好午覺,索性就蹿上屋頂坐了好幾個時辰。
夜幕籠罩山腳下的王城,璀璨的星辰交相輝映,渺渺星河在空中彙成華麗閃爍的綢帶,蕭然有一下沒一下的揪着自己毛絨絨的領子,壓風的獸毛被他這麽硬生生的薅禿了一小片。
他并非是有意袒護淩睿與南朝,更不是太過仁慈見不得死傷,他早已把自己劃到了休戈這一邊,硬要說不願看到傷亡,也是不願看到北原将士的傷亡,他大可以為休戈披上戰甲将刀尖對準淩睿的咽喉,他更可以用自己的血肉為他開疆擴土。
白日裏他只是想跟休戈講一個幼時聽到的說法,被許多人嘲笑為荒誕的言論可能只有他還記得,蕭然呵出一口熱氣搓了搓已經麻木的手指,難以言喻的酸澀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的停留了許久,他一再告訴自己并沒有什麽可委屈的,休戈是君王,理應首先為臣民考慮,聽了他那着沒輕沒重的話,別說誤會賭氣,就是真給他一巴掌他也應該受着。
休戈這幾句話在他腦海裏徘徊了很久,當戰事真正開始的時候,他為休戈披挂殺敵,浴血而戰,他始終記得休戈說出這些話的神情和語氣,他知道自己愛的是一個真正的君王,所以直到生死抉擇的那一刻,他寧願舍棄性命,也不會讓休戈因他而成為北原的罪人。
蕭然又數着星星消磨了半個時辰,休戈回寝殿的腳步聲很急,像是終于回過勁來怕他生氣跑了,蕭然眼見着他跟沒頭蒼蠅似的沖進殿裏找了一圈又急三火四的往外跑,他因而帶了點無奈的笑意,趕緊起身拍了拍衣角從房頂輕飄飄的躍下,自投羅網的掉進了晚歸的男人懷裏。
他盡可能做出些輕松的表情,也嘗試仰頭去吻休戈的下巴,然而還沒等他踮腳,休戈便先一步将他死死擁進懷中,幾近喑啞的跟他道了一聲對不起。
俨然是被何淼淼扭着耳朵教育過的男人活脫一副犯了錯的大狗模樣,若是真有一條長尾巴怕是也要瑟瑟的夾去腿間,蕭然哭笑不得的和他一起進殿,又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耷拉下來的眼角。
蕭然渾身都被風凍透了,休戈擁着他去池子裏泡了一刻,又讓人重新備了晚飯,蕭然散着發坐在他懷裏喝他喂過來的羊湯,幾次想開口把事情說清楚都被他用勺子堵了回去,休戈硬是喂到他肚子裏有點底了才讓他把白日裏想說的話慢慢說出來,這回倒仿佛是數萬臣民的性命都沒有他的胃口重要。
淩睿有過一個姓文的夫子,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他是書香世家,祖上研習最精的是山川地貌,文夫子通曉着世上每一處高山河流,蕭然唯有在門口聽他的課時才不會昏昏欲睡,文夫子也跟其他的夫子不一樣,興許是看他聽得認真,就在門口多備了一個小板凳給他,有時還會放一筒酸甜可口的涼茶。
後來老皇帝再興兵戈,開了崇關主脈上的一處巨礦,滿朝皆是恭賀的風向,所有人都說蒼天有眼,有了這批新礦,南朝的兵力再提升兩倍也不是難事。
唯有這個病弱一身的文夫子,素衣白袍上殿死谏,他說崇關為南朝大半地區的水文之始,山底暗河錯綜複雜,餘脈開礦已是铤而走險,再動主脈勢必會讓山崩關塌萬劫不複。
沒有人肯聽信他,老皇帝為博一個不殺士人的好名聲還沒有治他沖撞大殿的罪,蕭然記得很清楚,那日他陪着淩睿進宮,孱弱的文夫子就生生撞死在正殿的漆柱下,血和腦漿流了一地,儒雅的白衣夫子被那日值守的侍衛們用草席裹着擡了出去,淩睿站在他身前,仰着頭擡腳邁過那灘血污,仿佛根本不認識這個教了他數年的老師。
那年蕭然十二歲,文夫子在上殿的前一天跟淩睿讨了他去幫忙搬書,他抱着書箱跟在夫子身後,青年用瘦削的手掌撫了撫他的發頂告訴他盡管往後看,再過十三年崇關必有大亂。
“說實話,他瘦得連半箱書都拿不動,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能把自己撞成那樣……別人都說他是瘋子,可能也就只有我信了,但是已經十三年,過了今年就是第十三年了。”
蕭然用勺子攪着已經有些涼的羊湯,他沒敢擡頭,生怕休戈眼裏也露出和那群人一樣的不屑和嘲諷,他抿唇貼上碗沿打算把湯喝了,休戈先一步劫了他的碗,幫他重新從鍋裏盛了一碗冒着熱氣的湯。
“我更不是因為淩……我是師父在關外撿的,不算什麽南朝人,你要開戰我就陪你去上戰場,我只是想讓你再等一等,如果能是真的,你能…我們能回避很多傷亡。”
蕭然換了一個措辭,他捏緊勺柄擡頭去看對面的男人,休戈披着一件敞懷的單衣,蜜色的胸膛大大方方的露在外頭,陳年的舊傷已經很淡了,他實在不行看見那些趨于完好的皮肉再添新傷。
回應他的是一個吻,男人汲走了他嘴裏肉湯的香氣,還掠走了他的津液與呼吸,蕭然指骨顫栗的厲害,燭火晃得他眼眶發酸,休戈信了他,一個南朝夫子以死來警示世人的言論被己國是若無物,而十餘年後終究是被千裏之外的異國國君所相信了。
“我會等,我信你,你信的人我也信,我會等到明年開春再說,阿然,你放心。”
蕭然頭發還沒有幹透,休戈撫着他的發頂用力揉搓了好幾下,也不知道是試圖安慰自己白日裏的魯莽還是吃什麽十幾年前的飛醋,他反複吻着蕭然的眼角,就這樣像個無條件相信旁人的幼稚孩童一樣,壓上了兵将與臣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