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昭遠
北方草原的盡頭是一座座比崇關還要高大肅穆的雪山,獵鷹從半空中一掠而過,依山而建的都城昭遠坐落在碧草消失的地方,純白的建築巍峨莊嚴卻不失美感,取自山間的石料與群山之懷中的太陽交相輝映,古老的圖騰與旌旗随風招展,這是所有北原人心中最神聖的地方。
休戈鬓邊的小黃花已經換過四五朵了,為了讓蕭然消氣,他再出發時每天都會在鬓發裏別一朵嬌豔欲滴的小花,海力斯還算處變不驚的,安格沁這種實心眼的孩子還當他是狼毒發作燒昏了頭腦,吓得險些從馬背上滾下來。
以蕭然的胸襟根本不會跟他在意這點事情,休戈心知肚明這一點,蕭然最多就是拿枕頭砸他兩下,是他故意小題大做,挨了毫無力道的一枕頭就頗為配合的哭嚎慘叫,硬是犯賤一樣的勾着蕭然跟他鬧。
蕭然看透他這點小手段也懶得點破,正逢動心伊始,休戈在他眼中大抵就像懷春少女癡情所念的心上人那般,從頭到腳沒有半分毛病,連那卷曲深褐的蓬松發絲都異常順眼。
蕭然一路上已經把休戈這些親近的臣子友人們認清楚了,這些人大多是安格沁這輩的,對休戈抱有無條件的忠誠和敬重。
一路上休戈跟他鬧得歡實,蕭然起先想着在人前要給他留個面子,後來休戈硬要拉着他同騎一匹馬,還在馬背上對他上下其手,蕭然忍無可忍的怼着他打了好幾次,年歲不大的騎手們嘻嘻哈哈的笑着,有心思單純的諸如安格沁這種,竟然還悄悄紅了耳朵尖。
前兩天他們獵了兩頭黃羊就地烤了,大晚上星河璀璨,篝火熱鬧,蕭然跟他們一起圍坐在火堆邊上學着用匕首割羊肉吃,休戈瞅着別人不注意就口對口的喂了他一口奶酒,醇香甘甜,沁人心脾。
也是在篝火旁,休戈逐字逐句的給他翻譯其他人聊天的內容,蕭然邊聽邊學,和安格沁關系最親密的小夥子叫伊爾特,他倆嘀嘀咕咕的一直湊在一起,休戈豎着耳朵聽,然後大言不慚的把臣子們誇獎他疼媳婦的話翻譯成漢話告訴蕭然,盡管又不出所料的被蕭然擡腳蹬了一下腿肚,他那雙褐色的瞳仁裏還是藏着說不盡的溫柔。
蕭然到底是被這種淳樸又美好的民風所打動了,休戈為君為王,在臣屬面前卻始終更像一個兄長或是友人,他無需端着架子,無需被禮數束縛着展現出王族的尊貴,他大可以席天慕地滾一身草葉,大可以去和伊爾特搶最後一塊羊腿肉。
北原人世代灑脫肆意,休戈的專情和寵溺在南朝眼裏恐怕是會讓祖宗基業毀于一旦的昏庸,可在這片草原上,臣民永遠選擇敬仰追随一位有情有義的君王。
安格沁這輩的年輕人對休戈早已奉若神明,就連他在馬背上被蕭然怼得身子歪斜的模樣也被這群少年們自動自覺的加上了一層神聖的光暈,英雄蓋世終抵不過繞指柔的甜膩情愛,以至于後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被休戈熏陶得喜慕上了和蕭然相似的清俊男子。
離昭遠城門近在咫尺的時候,休戈執缰勒馬,蕭然仍舊和他同騎,他吻上懷中人的鬓角柔聲讓他去看環抱都城的群山,這是北原人傳說之中的極北之地,數百年前他的祖先們決定在此修築土木繁衍生息,此後無數天災人禍,終究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這座城拔地而起。
“阿然,我要跟你說件事。”
這個稱呼已經被休戈用了半個多月了,蕭然每每聽來始終會心尖一軟,他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師父這樣叫過他,其格的意思露餡之後休戈擁着他問到底叫什麽比較好,他心神一動鬼使神差的告訴了休戈這種南朝對親近之人的昵稱,男人笑着啞聲叫他了第一聲阿然,溫情與珍視包含其中,喑啞低沉的聲線性感之極,惹得他甚至有些眼底泛酸。
蕭然微微側頸偏頭看他,休戈揮手示意其他人先一步進城,陽光透過雲層灑在蕭然的護肩上,越往北走天氣越涼,他怕蕭然的舊傷反複,就特意給他找了一件皮質的深褐護肩,經窄黑的束帶穿過胸前別至左肩的腋窩,剛好能完整護住他右邊肩頭。
“淩漪她已經到蘭諾了,大半個月之前到的,彥澄在你燒了驿站那個晚上就接到她了,你們出發的時候我把消息給了他,本來是想等你們過崇關就搶人,結果你放火燒了驿站……那天晚上彥澄就趁機把人給帶走了,他們現在很好,你知道蘭諾那邊是沒人敢動彥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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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戈強迫自己收回了環在蕭然腰間的手,他仍記得他們洞房花燭的那一晚,他是以淩漪的下落來逼迫蕭然妥協的,盡管事後所有的事情都一帆風順,但在他看來這也不能彌補最開始的那個欺騙。
“昭遠…我想讓你心甘情願的進去,如果你現在不想了,我可以帶你去別的地方,我可以等,等到你真的——”
蕭然主動撫上了休戈的小臂,他坐在休戈身前凝視着眼前肅穆莊嚴的城池,他看不見休戈此刻的表情,但也不難想象男人耷拉着眉眼的躊躇不安,隔着布料就是休戈為他皮開肉綻的那道及骨傷疤,他經歷過太多不能如願以償的事情,眼下這些根本不值一提。
對他而言,能知道淩漪安好就已經足夠了,休戈予他的大部分感情都讓他誠惶誠恐,蕭然從沒有奢求更多,他是個異常踏實的人,與休戈在一起的每一日裏他都只看眼下。
蕭然抓過缰繩夾緊馬腹,他手上也多了個包至小臂的護掌,厚實卻不粗糙的布料能防止他手心被缰繩磨紅,疾馳起來的駿馬帶起一陣風,吹掉了休戈鬓角的那朵小野花,蕭然很快被回過神的男人緊緊護在懷裏,一同進了昭遠的城門。
冬春是昭遠城裏最熱鬧的時候,牧草枯萎的時候北原人才會回到城裏休養生息,眼下城中并沒有太多人,休戈的黑馬極通人性,一路馳騁而過未傷一個行人。
有認出休戈的百姓在街頭興高采烈的叫喊出聲,所有人都無需跪地行禮,只用手抵胸口微微俯身,他們喊休戈為那仁欽,是北原語中如太陽一樣的戰神之意,蕭然聽着風聲中那些或滄桑或清亮的北原語,不知要比山呼萬歲的跪拜萬歲虔誠多少倍。
王宮是昭遠城中最靠近山腳的地方,休戈滾鞍下馬沖着蕭然伸出手,他背後就是太祖父當年為摯愛翻修的王宮,在極苦之地建起的亭臺樓閣,以山石為基做出雕梁畫棟的美感,這一切都是當年的國君親力親為的結果,鐵骨铮铮的北原漢子一邊處理政事一邊為妻子做雕花的石門,休戈祖上的歷代君王大多數都是與發妻一生相随,這是印刻在他們骨子裏的長情。
蕭然下馬與休戈十指交錯,男人掌心的溫度化解了臨近雪山的涼意,他随休戈走進王宮正門,從此以後,休戈繼位後空寂數年的北原後殿裏,從沒有出現過除去蕭然之外的第二個主人。
休戈只堅持和蕭然肩并肩的走了十幾步,十幾步之後他終于無法忍耐的将蕭然打橫抱起,他飛也似的跑過自己無比熟悉的宮城樓臺,緊緊抱着懷中思慕數年的愛人穿過那些曾經嬉玩過的角落,他抱着蕭然直沖寝殿,早已布置好的地方如同他們一起住過的帳篷一樣,沒有床榻和規矩的擺件,只有固定在房頂和屋子角落的華貴幔帳和滿地的獸毯。
休戈等這一刻太久了,他終于能把他心心念念的人帶回自己的領地,他壓着蕭然滾上柔亮順滑的獸毯,寝殿裏一年四季都有地龍,獸毯是他傳信讓人精心挑選的,層疊着鋪遍房間,每一塊都是軟硬适中。
他吻上蕭然的眼尾,兩只手胡亂摸索着青年人窄瘦勻稱的腰胯,他清晰的在蕭然眼底看到了淺淺的笑意,蕭然仰頸放松身體,喑啞的喘息聲代表着允給他的放縱和妥協,他們交頸擁吻,休戈顫着指尖托起身下人的後腦奪去他的氣息與津液,褐色的卷發同鴉黑的長發落到一處交織起來,直至随着兩個人的愈發親密的動作雜糅糾纏,結發不離。
休戈夢到了崇關驿站起火的那天晚上,他遙遙看着蕭然清瘦的身影在火場中孑然而立,那是他們一別數年之後的第一次相見,他記憶中的少年在身形上沒有多大變化,火星與灰燼随風散落,滅火的差役侍從們亂成一團,他離烏泱雜亂的火場數百米遠,卻始終沒有錯過那一抹屬于蕭然的剪影。
他想不到蕭然會放火,事實上和彥澄這種心裏有底的完全不同,他雖然氣勢洶洶的打算搶人開戰了,心裏卻一直隐隐擔憂着蕭然放不下淩睿,他最清楚蕭然心底的純善,所以才擔心蕭然的忠心太過堅定。
然而蕭然親手燒了淩睿下旨讓他負責的車馬,站在火場裏扔下了一柄狹長的利劍,休戈騎在馬上看了許久,他在夜幕籠罩的黑暗裏無聲笑開,這才是他傾慕數年的蕭然,敢愛敢狠當斷則斷。
休戈的一生中從未真正介懷過蕭然同淩睿的往事,最多只是憐惜和醋意,他始終珍視尊重蕭然曾經付出的感情,他愛蕭然的赤誠與坦然,愛蕭然的忠貞和深情,更愛蕭然早年裏被诓走真心的那份單純懵懂。
他那晚沒有貿然進軍,只是策應着彥澄接走淩漪就回了駐軍的地方,撤走暗藏的兵馬真正接受了南朝和親的條件,他親手布置的場地和喜帳,三日之後易容的蕭然嫁衣如火,他牽着蕭然的手成禮成婚,所有的一切都美好的如同夢境。
蕭然是傍午到的昭遠,直到當天的深夜才得以從寝殿的獸毯上起來,情事之後他們雙雙睡了個午覺,休戈難得忘了幫他清理,等到清醒的時候兩個人皆是滿身狼藉,休戈趕忙披着外衫待他去寝殿後的浴池清洗,水汽袅袅的池子同樣有地龍加熱,蕭然腿軟腰酥的靠在他懷裏任憑他意猶未盡的啃咬親吻。
蕭然仍舊想不起來十年前的事情,但他卻意外的很喜歡從俯視的角度去看休戈,男人将他抱起放在池邊的軟墊上,蕭然擰了擰發間的水珠低頭瞧他紮進水裏簡單清洗的動作,總覺得分外親切。
休戈只是草草搓了兩把臉就算是洗過了,全無剛才幫蕭然擦拭的仔細,他甩着水珠邁開腿蹬着池壁上來站穩,即使不勃起也尺寸可觀的東西大大咧咧的垂在那,蕭然心裏剛蓄下的幾分溫情瞬間煙消雲散。
燭火通明的寝殿裏最富貴華麗的就是那頂繡金的幔帳,蕭然叼着休戈塞給他的羊肉卷細嚼慢咽,夾了野韭菜的羊肉鮮美細嫩,滿室的陳設布置沒有太多金碧輝煌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歸宿一般的溫馨。
晚飯是被侍衛送至寝殿的,北原沒有閹人的存在,王宮裏的雜役随從很少,大多都是保衛宮城的侍衛,休戈繼位以來南征北戰,很少有回來住的時候,他身邊又從沒有過女眷,因此宮女就更少。
蕭然舀了一勺肉湯鼓着腮幫子聽休戈給他講昭遠的情況,對于習慣游牧的北原人來說,昭遠是家人親友團聚休養的地方,也是天災降臨時的避難所,昭遠城至今都還在建設之中,王宮也一樣,他們是在極北端的荒野上大興土木,每一任君王都肩負着為百姓營造更多居所的重任。
休戈平日不是多話的人,但和蕭然在一起他就關不住話匣子,他給蕭然講自己小時候上樹下河的經歷,講腿太短第一次騎馬邁不過去的糗事,飯後他帶着蕭然去房頂看漫天星辰,蕭然披着他的外袍坐在他懷裏,仰頭認認真真的跟着他手指指向的方向一一看去。
蕭然從前在房頂上度過了很多值守的夜晚,他一直不喜歡硌人的瓦片房檐,但這次他倚在休戈懷裏,星光和月光一起為昭遠蒙上一層明亮的光暈,他靠在男人肩頭和他一起像兩個稚嫩孩童一樣數着星星,充滿涼意的山風被休戈一一擋下,他數到呵欠連天睡意襲來,休戈便抱着他下去回屋,喂了他一碗加了糖的牛奶,又摟着他親了滿嘴奶味才和他一起歇下。
休戈到底是一國之君,回了王城就得恪盡職守,晨起之後他需得開朝召見臣子,北原雖然是武官多,但絕不重武輕文,休戈也算是個精通國政的,他爹是小時候野大了沒打好底子,一逢朝政就腦仁疼,他娘就怕他随了爹的老路,所以自他三歲起就讓他跟着他爹去聽朝事。
休戈至今都記得被他爹夾在腋下帶去議政廳的慘烈場景,他走在去議政廳的路上反射性的開始腦仁疼,蕭然負手跟在他身側,新換的一身藏藍短袍有防風的米白毛領,仍舊敞露的鎖骨上綴着那串狼牙紅珠,他耷拉着眼尾往蕭然身邊蹭了蹭,等拱亂了蕭然的毛領才稍微舒坦了一點。
滿室朝臣已然知道蕭然是什麽身份,休戈牽着蕭然的手讓他去椅子上歇着,蕭然只是幹咳一聲有些不自在的在一旁站定,他稍有窘迫的把視線移去一旁,入眼的女子明媚如畫,長開的眉眼間滿是父輩的神态。
何淼淼是北原朝中唯一的女官,秀麗出挑的南朝女子八年前流落到北原,而今将将二十歲,面相清秀溫婉,性子飒爽利落,海力斯傾慕之人便是她,他們年歲差出八年,休戈他們還好一頓笑話海力斯沒羞沒臊。
蕭然一時間像是被雷生生批過,他僵直了脊背瞳孔緊縮,下意識收緊的指骨剜去掌心留下紅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肉橫飛的雨夜,滿院的哀嚎哭泣充斥在他的耳邊,他甚至後撤了一步,驟然紊亂的氣息在安靜的議政廳裏明顯之極。
休戈徑直握住了他的手,蕭然打顫的五指冰涼一片,休戈低聲示意其他朝臣先行退去,唯有何淼淼一人留下,旁人走光了他便光明正大的擁蕭然入懷,他吻上蕭然蒼白的面頰哄他回神。
案前的何淼淼提裙而跪,頭上的珠翠簪子随着她叩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休戈早已有這個猜想,而今印證了卻滿心酸澀,他擁緊蕭然發抖的身子卻無法出言寬慰,只能哄着他去跟何淼淼說幾句話。
“她好好的,八年前我在崇關那邊撿了她,現在她過得可好了,是我朝中的要員,還是海力斯的未婚妻,過些日子他們就成婚了,阿然…阿然你是救了她的,阿然,你沒錯,你是救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