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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放下就放下,該拾起便要拾起,這是我能教給你的最後的事情。”

他緩緩點頭,“我沒能遵守諾言,沒能保你周全。”

“不,唯這一條不必遵守。”

少年低聲問他:“今日幾時?”

“午時在南門外,你不要來。”

門外灌入一陣輕輕的風吹的少年長袖飄擺,吹的雙眼迷離,他想起多年前離開嬷嬷又初見大樂令的那個雨天,那一日在記憶中變得久遠而空寂,雨無聲風無聲,只有滾滾的車輪響。

大理寺的人叩門提醒他時間已到,他雙膝跪下,對大樂令叩首,“弟子謹記,叩別師門。”

他離開大理寺時,樓中傳來歌聲,風漸大将幾句詞吹散,平生所聽的死別都像夢,無比遙遠,而平生所見的死別,竟是嬷嬷不曾教予他的,竟是如此悲涼,他始終難以承受。

大樂令被推往南門外菜市場時,他沒有遵守約定,登上城牆迎着南風吹了一首曲,終是送別。

那年深冬他正式進入禁衛所,皇太後有一日得知此事召見他,他在大殿內看見一旁的八王府郡主,半年不見她卻像是大有不同。

皇太後和藹一笑:“今日才聽張大人說起禁衛所新添皇城司,他将你選了去,可惜了,哀家本想将大樂令之位給你,既然你心不在此哀家便不強求了,往後如非不尋常,哀家猜你也不會願意再當衆吹九節簫,不妨你今日再吹一回給哀家聽?”

“回皇太後,南風的簫已折。”

皇太後一愣,“何時?”

“在南風來此的路上。”

老太太皺了皺眉,“不要欺瞞哀家,欺瞞哀家可是大罪。”

他松開手,折斷的簫掉出雲袖滾至殿中央,皇太後見狀眉頭更緊,看出他眼中堅持後又不免嘆氣,愁道:“你果真埋怨哀家,你還是個孩子,宮裏頭的事早晚有一日你會明白,所以哀家不怪你。”

“南風不埋怨太後,南風知道人各有命,各安天命的道理,只是既入了禁衛所,便不能玩物喪志,九節簫勢必不會再吹,”見皇太後緩緩點頭,他便作揖道:“既是今日無能為力為太後吹奏,南風就此退下。”

他剛離開大明宮,便聽見身後跟着一串腳步聲,回頭看見那小郡主已經追出來。

“哥哥?在牆那邊吹簫的哥哥?”見燕南風側頭盯着自己,她臉蛋憋得通紅,聲音越發小:“琵琶仙?”

他捏着折簫的手緊了緊,“郡主記錯了。”

☆、只恐流言(番外)

在禁衛所中的兩年,他守過夜中宮門,走過拂曉林園,看慣夜空星辰也嗅過朱門酒香,見過宮人三五聚集把酒言歡,也聽過牆下有人獨泣,大樂令說的時而糊塗他已學會三成,只是笑也不從心、哭也不從心,他再未找到一個交心的人。

那年宮中屢現刺客,皇城戒備一時加急,皇太後指名讓他前來大明宮留守,那時他已有了心性,陳年往事雖不忘,卻不問不提,對皇太後已無心結,老太太知他心思,極賞識他,總誇他心性清明,眉眼漂亮又面善,他聽聞稱贊從不謝恩只笑笑,衆人都說他其實心比天高,他亦不反駁。

那時八王府的郡主時常在朔州與皇城之間來去,只是二人都大了些,眉眼間各自有了鋒芒,在大明宮見過數面,她卻不曾認出他,有時目光相接不過是凝視他片刻,很快又将目光挪去遠處,提着裙擺匆匆從他眼前跑過。

唯一未變的是她始終和三年前一樣,人前端莊冷靜,私下卻總獨自溜出大明宮,皇太後放心不下她又無心責備,便令他時刻保她周全。他想起那年他爬上牆頭看見她被母妃責備時的眼淚,便道:“若是被郡主知道有人緊随,怕是讓郡主掃興,南風有辦法不被她察覺,望皇太後不提此事。”

他那時十六歲,腳程練的小有所成,腳下生風走的又輕又快,他與她之間永遠相隔六丈,一路而來他眼見着她撈過乾波宮前池中的彩鯉,摘過名貴的貢花,摳過石獅眼上朱漆,甚至拔過太監拂塵上的馬鬃毛。眼裏,豔陽中拔腿奔跑的她像一只撒歡的兔子,再沒了人前一副溫婉又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第一次回想她真正的名字,慕挪,中規中矩,并不适合她。

那是一個深秋的雨夜,她溜出了大明宮,竟沒有撐傘,一人沿着宮牆窄窄的雨遮走出去,皇城內的燈大多已熄滅,她貼牆站在雨遮下,怔怔出神望着暗夜裏垂下的雨滴,眼底閃爍不定,再沒了平日裏的天真。

他回到大明宮取了一把傘,趕回來時她已經不見了,他躍上宮牆沿路尋去,在一處涼亭內找到她,她已是渾身濕透,手指将裙擺捏出水。

他撐開傘緩步走向涼亭,停在橋另一端,開口卻似是一場偶遇,“郡主為何在此?你的傘呢?”

她受到驚吓,擡起頭來時強忍着怒色道:“我沒有傘。”

“這樣的大雨,沒傘又為何出宮?”

她起身站在橋另一邊,隔着夜色認出他身上的輕甲,“睡不着,只是想出來走走,等我累了就回宮。”

“那屬下在這裏等郡主。”

宮裏的每一個人果然都是來盯梢的,“随便你。”她坐回涼亭邊,擡頭看看連串的雨珠,又看看站在橋頭始終舉着傘的人,半晌高聲道:“我餓了。”

“屬下去取來。”燕南風走到亭邊,将傘收好依放着,冒雨要走,卻聽她問。

“你把傘留下,就不怕我又溜走?”

他笑笑,“留不留傘郡主都會溜走,既然始終要溜不如打傘。”

她頓時啞言,半晌又叫住他,低頭看了一眼亭外積水,“帶我一起去。”

雨夜中,宮道昏暗,他一手撐傘一手反背着她,她渾身雨水已經将他後背浸濕,她小聲說:“吃完食我就回宮,我都依你的了,今晚的事不要和皇祖母說,可以嗎?”

“郡主今夜是不是遇到什麽煩心事?”

“沒有。”她不肯說,突然道:“我記得你的,你是皇祖母那裏的皇城司,我還記得你會吹九節簫,可你不肯吹,為什麽?

“為了紀念朋友。”

她點點頭:“我以前認識一個哥哥,他也會吹而且吹的很好,他在太樂局。”

“他人呢?”

她搖頭,“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樣子,我去太樂局找過他,可是那裏會簫的樂師太多了,”她靠在他耳畔既輕又緩哼出一段曲,聲音蓋過雨聲,“這首曲叫琵琶仙,是他吹的,我哼給每一個樂師聽,但他們都說不是自己。”

他點點頭,勸道:“也許他已經把郡主忘了。”

慕挪半晌沒有說話,雙手用力握住他的肩,“恩,他們都不願與我多攀談,連大明宮的宮門姐姐都會說我的壞話,不過沒關系,反正我也沒有朋友。”

雨聲漸大,他手中的傘越來越沉,“屬下也沒有,其實,宮裏沒有任何人的朋友。”

一路雨聲吵耳,二人來到禁衛所,所內皇城司大多已外出巡視,唯有七八個守夜,正在通鋪歇息,二人悄然走到後院屋檐下,她坐下身,雙腿露出屋檐,絲毫不怕雨水。

他回到屋中從矮櫃上取下一小盒糯米糕,遞上去,“禦廚太遠,郡主便在這裏吃,一會兒屬下送郡主回宮。”

她接過咧開嘴笑了一笑,将盒子放在腿中央,捏起一塊叼在嘴邊。

燕南風靠在牆邊等她,視線分明遠眺到雨中,卻輾轉落在她因雨水變為深紅的裙擺上。

身後突然傳來輕微一聲響,似是有人起夜撞到桌腳,他從屏風望出去,卻沒看見有人起身,慕挪只吃了一點就要走,二人又悄然離開禁衛所。

回到大明宮,她突然問他:“我們都沒有朋友,能不能互相做朋友?”見他搖頭,她尴尬笑了一聲:“也是。”這便關上了門。

翌日,皇城使張大人造訪大明宮,卻只是邀約燕南風一談,二人行出大明宮,張大人看兩邊宮道無人這便直言不諱:“昨夜有人看見你帶八王府郡主到禁衛所,此舉甚是莽撞,郡主是金枝玉葉,怎能帶入禁衛所,若是傳出去我當如何?南風你歷來行事小心,怎會犯下這等錯誤,我看在你年輕氣盛,此事到我這便停住,只是你需記住在這宮裏,但凡是兩人之間,必然就有尊卑之分,不可深交。”張大人走後,他想起昨夜身後一聲響,心知告狀者必定在禁衛所,人心險惡他向來明白,只怪自己大意一遭。

狀告者見張大人遲遲未責罰他,三日後狀告到皇太後耳邊,老太太心道二人一個年幼一個年少,無非是貪玩,遂當日召見他時只問了一句:“喜歡慕挪嗎?”

他謹記糊塗二字,單膝跪下,低聲道:“南風不敢。”

皇太後笑道:“當年哀家也不過是太上皇身邊一個丫鬟,比你尚且小上幾歲,哀家都敢,你有何不敢?”見他沉默不語,她知他一向謹言慎行,遂不怪他,只囑咐道:“哀家不問你罪,只是日後行事還需留心,莫讓人評頭論足,去吧。”

他點頭稱是,起身走到宮門外又折返,跪下道:“南風還有一事相求,南風想回禁衛所。”

老太太失望道:“哦,你不想守她了?”

“是。”

“為何?這可是個輕松的差事。”

他低頭堅持道:“不想無端生事,求太後恩準。”

從入宮至今他始終不願全權聽從,偏是他一份執拗叫她賞識,皇太後無奈只好道:“你雖是抗旨,但哀家準你這次,你要答應哀家,下一次無論哀家說什麽你都不能違抗,明白嗎?”

他歸回禁衛所後,皇城司中依舊有流言,言語之間他是想借郡主博皇太後青睐的小人,對于流言诽謗,他依舊沉默不語,話亦漸少。

那日他剛佩劍出門,卻見慕挪已守在禁衛所門外,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冷笑一聲:“告完狀便躲,算什麽好漢?”她擡手時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有錯綜的淤痕,燕南風辨認出那是抽擊的傷痕,“誰打你?”

“拜你所賜,若不是你将我夜半出宮去禁衛所的事說出去,我父王母妃怎會知道?我怎會受這一頓打?”她橫眉怒目,擡起另一只手對着他一段亂捶。

一旁有公公途徑,欺二人年少,冷笑道:“這什麽樣子,可笑極了。”燕南風回首瞪他,将他瞪的一路跑開。

燕南風凝視她雙目,認真道:“我說過了,宮中沒有朋友,我們也不是朋友,你不必信任我。”

慕挪眉頭緊鎖,猛然甩開雙手,冷聲道:“多謝賜教。”

多年後回想那日,她惱怒的模樣不過是模仿宮中他人猙獰的面孔,十分的不像,那模樣最多是失望。

這座深宮既大又小,他再也沒有去過大明宮,卻總會遇見她,多數時候他知道識時務的避開,有時是隔着花草,有時隔着人群或風雨,不過回首看她一眼,至多兩眼。

十六歲那年他結識陸太傅之女陸千芊,自送她出入了幾次宮門,半年裏她時常借着理由拜訪禁衛所,因不是皇族女子,旁人似對二人來往并不關心,只偶一譏诮燕南風生了副好面孔。

那時他已明白為人圓滑的道理,不再冷言冷語,心情好了可論風雨,心情低沉亦可一笑,陸千芊聽聞他為人冷清,卻覺得他如今并非如此,便自以為他對自己獨一無二,心中得意。

一日她又來尋他,他正想以公事推脫,突然聽見宮牆那面傳來一陣琵琶聲,铮铮響起猶如馬蹄,他停在花窗邊看了一眼,看見花叢中坐着數個女子,正懷抱琵琶與一樂師習作。

他又一眼認出慕挪,她長發绾于腦後,因垂着頭,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肌理上泛起淡淡的光,她方才錯手撥亂了弦,樂聲齊齊停下,她撩發對着樂師歉意一笑,耳畔通紅。

陸千芊見燕南風一眼便出神,于是湊上前看,随即臉色大變,冷言冷語道:“又是她,最是想惹人注意,最是要嘩衆取寵,讨厭極了。”

他話語間平淡:“你與郡主有仇?”

陸千芊聞聲即刻道:“她善攻心計我怎敢與她結仇,這小丫頭把皇太後耍的團團轉,現在又盯上世子,攪的世子神魂颠倒整日去尋她。”他偏頭再次望向花窗,便聽她繼續道:“都是慕氏血脈怎能相好,你說是不是叫人惡心?偏生她還毫不收斂,一見世子笑的便像個狐媚子……”她扭頭對上燕南風目光,生生一愣,半晌又底氣十足道:“我不是亂嚼舌頭,你不了解她。”

他點頭,目色淡然,“我還有事,先行一步。”話畢頭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天內要更兩萬字,so我把餘稿全傳了

☆、痣痕(番外)

宮中權權相鬥,皇帝為壓制宮中惡勢力,命禁衛所暗中取幾枚人頭。

當夜目标是盧太保,皇城司十二人夜潛太保府,正欲破窗而入取其項上人頭,怎知盧太保早有預料,十二皇城司被設局困在府中,燕南風是唯一逃出的,他潛在太保府後竹林中正預備返回救人,卻聽見竹林深處傳來人聲,他飛身上竹稍,看見盧太保與八王爺在護送下正行色匆匆離去,他心中暗忖,八王爺一向低調,在宮中從不參與争鬥,原來私下竟也與亂黨有所勾結,看來所見未必屬實。

燕南風一時權衡利弊後,選擇飛身而下截住盧太保,在連番厮殺下取了他項上人頭,而八王爺見狀早已退身,卻不離開,只遙遙望來,見太保已死,這才隐入竹林暗處。

他返身太保府救人,卻是為時已晚,皇城司十一人全部慘遭割喉。

他連夜回宮複命,提着淋漓鮮血的人頭走在道中,忽見有人提燈迎面而來,終究是一眼認出慕挪,她身後是世子。

燕南風沒有閃躲,唯貼着宮牆走過去,卻聽身後世子呵斥道:“你站住,手上拿着什麽?”

世子提燈照來,轉瞬間大驚失色,慕挪退至極遠,不敢靠近。

道上起了一陣旋風,燕南風周身都是血腥味,他渾身鮮血已凝結龜裂,在燈影下顯得十分陰森。

世子雖退了兩步,但礙于男子氣概便硬着頭皮問:“你怎麽了?哪裏來的血?”

燕南風匆匆看了一眼慕挪,側身将人頭藏于身後,安慰一笑:“屬下方才撞破了頭,正預備去禦醫處包紮。”

世子緩了口氣,“那你傷的倒是挺重,快去吧。”

“世子夜半來此是為何?這個時辰宮中不安全,世子還是早些回宮才是。”

世子不滿他多嘴,瞄了一眼慕挪,回道:“不過是去看一顆星辰,再說宮中四處都有人巡夜,我怕什麽?”

“四處也有鬼,當真不怕嗎?”

貼身宮牆的慕挪聞聲一愣,緩步上前,待看清他容貌時已然目瞪口呆,見他視線又掃來,她轉身便跑,邊跑邊道:“風太大了,我先回宮了。”

在呈上盧太保人頭的時候,他望着沾滿鮮血的雙手,才想起他不過十七八,何以今夜看着他的那雙眼睛如見夜叉般的懼怕,他糊塗的過的這幾年,越發看不清本心。

國師在旁側問,在太保府上是否看見結餘亂黨,他毫不猶豫的搖頭。

幾日後,他向皇城使張大人請命去守南門,那年頭皇城南門外人煙罕見,唯有紅霞漫天籠在遠處青山上。

不久後皇太後召見他,道:“哀家找你找得好辛苦,如今怎差遣你做這樣的苦差事,你們張大人真是太不像話。”

旁側垂簾下那人接話道:“燕南風正是年少力壯的時候,磨煉幾年未嘗不可。”八王爺慕途背手走出來,對他溫和一笑,“好久不見。”

燕南風想起半月前在太保府後竹林中,王爺那意味深長的一個眼神。

皇太後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今日召你前來,是有好消息。”老太太眯着眼,道:“八王爺說此前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他很賞識你,想要你和慕挪定一門親。”

燕南風心中一驚,扭頭看向慕途,他依舊微笑着,毫無它色。

“郡主年紀尚小,何況屬下不配。”

“如今先定了這事兒,往後待她及笄再婚不遲。”老太太繼續勸道:“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過,待你二人成婚,哀家将你提拔一二,又有何身份之別?昨日八王向哀家提及此事,哀家便覺得極妥,早前你與她年幼時不是也常在一起玩耍?”

他單膝跪下,抱拳道:“屬下當年只是奉皇太後之命保郡主周全,何況今夕有別,屬下還從未敢妄想成婚一事,望皇太後八王爺收回成命。”

“不收。”皇太後坐直身子端起茶,撇着茶沫作勢道:“你當年要回禁衛所,哀家便說過下一回無論哀家說什麽你都要聽,你可是答應過哀家的。”

一時氣氛不妙,慕途朗聲笑道:“無礙無礙,這等事不強人所難,本王心意你明白就好,若有一日你想通了可來找本王。”

燕南風自然明白慕途的心意,若指婚成實,他便成了八王府之人,太保府竹林中的事便不可洩露,若指婚不成,有招一日他被慕途所殺,慕途也可靠今日對他的示好洗脫嫌疑。

慕途走後,皇太後将茶碗重重擱在桌上,埋怨道:“你這樣大了還不懂規矩,連哀家的面兒也不給,今日哀家非罰你不可。”

“南風願意受罰。”

皇太後又怒了,抓起茶碗又重重擱在桌上,“你當真不喜歡她?”他沉默無言,“你此刻不說便還是有丁點兒喜歡的,說來說去還是怕高攀了,若真的為難你便罷了吧,只是哀家看不慣那孩子整日與世子厮混,不成體統,那世子……哼,我看也難成大業,有朝一日吳國傳到他手中,只怕會保不住。”

“世子還小,太後為何有此結論?”

皇太後坐正身子,道:“你可知世子之位本不該在他手裏,當年……”老太太張着嘴卻不發聲,突然驚道:“哀家方才說什麽來着?”

燕南風知她是不能往下說,便輕輕一笑,“南風也忘了。”

老太太眯着眼點點頭,“真是個好孩子,世子不像你如此坦誠明白,你若能成我孫兒真是我的福份。”

他心中湧起萬點波瀾,擡頭望着老太太半白鬓角,突然道:“方才太後說的指婚一事還算話嗎?”

“你變主意了?”

“是,不過南風還有兩個請求,其一,在郡主及笄之前不要讓她知道那人是我,其二,若郡主及笄我與她未能成婚,就請撤回這門親。”

皇太後聞言笑道:“你的其二不必擔憂,這婚既定必能成,至于其一,哀家不問為何,應你便是。”

皇太後與八王爺信守承諾,此事并沒有張揚,而再遇八王爺時,他已不對他戒備,尚且會淺淺一笑。

平日裏一切照舊,陸千芊還是三番兩次入宮來,他也依舊常看見慕挪。

那時宮中流言說郡主移情樂師要棄世子于不顧,風口浪尖,她被傳的如斯狠心如斯負心,而世子不堪打擊與陸太傅之女陸千芊相交甚好。

皇太後在他面前一語道破,那琵琶樂師是她請來離間二人的,他打聽到慕挪會與琵琶樂師在鳳儀亭中習琵琶,遂每日路過,終于在一日遇見了。

應是宮中得了消息,不少宮女攀在牆頭遙遙望着笑着,望那樂師一副白淨面容,笑小郡主不知羞恥,他擇了一個隐蔽角落,看見她雖笑着,但唇色淺淡,眼睑青藍,眼神飄離,心情不佳的模樣。

突然亭下花叢深處傳來笑聲,卻見世子與陸千芊在叢中嬉鬧,慕挪不怒不醋,三言兩語便面無表情的走上白石橋,牆頭頓時傳來一陣失望的嘆息,衆宮女方要離去,卻見世子從花叢中追出去,三言兩語将慕挪扛起來便走,牆頭立即傳來一陣細碎笑聲,今日看了一場好戲算是沒白來。

燕南風轉身欲跟上,忽聞身後有人叫住他,陸千芊跟了出來。

“你去哪裏?別告訴我,你要插一手。”

他足下一頓,随後走的更快,“或許你才需要跟上。”

他竟如此說,他竟不明白,她與世子交好全然是為了讓流言入他的耳,讓他介意,讓他在意,現在卻只是這一句,她已明白全是白費心機。

陸千芊握着雙拳,不住顫抖:“不準你,我不準你跟去,你和她有什麽關系?你有什麽資格管那些皇族的事,你太自以為是了。”

他那時年少終究未能忍耐住,扭頭道:“若我告訴你,我與她已被指婚,你怎麽看?”

陸千芊呆若木雞,半晌道:“胡說八道,不可能!你怎會配她!你不配的。”

“随便你想。”他面色冷漠,轉身追了去。

他的确不配也不能,應下這婚約不過是為皇太後,待郡主及笄,他亦不會娶她,他不配,也不能。

他還是跟上了,翻身入了昌德宮,在緊閉的宮門外,他看見雕花中的日光漫起一室塵埃,兩個身子靠的如此近又低聲喃喃,他只凝望并沒有側耳聽,他知道有些話并不屬于他,他也不必知道,直到看見她起身推開宮門,他又一路緊跟,直到眼見她走入大明宮,方離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哭的時候沒有一絲聲音。

那之後的春夏秋冬,她僅入宮五次,第五次是因到了皇太後的六十壽宴,因是十年未見的盛大,國中四海八荒的皇親國戚均前來為太後祝壽,宮中陡然十分熱鬧,那日他永遠不會忘,宮梁四挂紅燈,孔雀臺上祥樂繞梁,簡直鳳鳴九天,皇太後被衆星捧月般端坐高處,更不會忘的,是慕挪一身流彩登臺孔雀臺,手抱一把如意頭五弦白琵琶,螓首蛾眉,眉間嵌金珠钿,她擡手甩袖,四周洞簫幽然而起,他卻愣住,她奏的是他那年那夜吹給她的那首曲,那首琵琶仙。

她雙袖含風,她搖曳生姿,她舞姿随風散複收,她長衣裙裾如游龍驚鳳。

她将那曲子奏的極動人,卻比他吹的還要悲涼。

他眼睑微熱,舉目望向夜幕星辰。

宴上他沒有依皇太後的意思上座,任憑老太太指揮宮人四處尋他,他始終立在孔雀臺下最僻靜的角落,那裏有南風有簫聲可以看見她。

宴後,世子在失控中将她搶走,這一回燕南風沒有跟上去,他想有些故事并不屬于他,故事裏的話語他并不願聽,有些畫面他也不願見,望着二人身影消失,他孑孓一人走回南門。

這年慕挪十二歲,她被聖上賜予晉安郡主之名號,在皇太後逼迫下聖上無奈又賜予八王爺慕途十處封地,世人笑稱是郡主的琵琶仙換來的,遂稱她十方郡主,而那年八王爺盛悅,醉酒後将她已被賜婚一事脫口,一時間傳出,宮中猜測紛紛。

唯有八王府的随從說,郡主絲毫不在意,亦不好奇。

燕南風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隆冬最寒的那日。

她小小身體獨立在百花園中呆呆望着池面,飄雪在她肩上積成一片,她像不知寒冷的冰雕足足立了小半個時辰,只是突然之間,毫無預兆的跳了下去。

燕南風見狀跳入池水将她從滿是碎冰的池中救上岸,她閉着雙眼,寒風即刻在她臉頰上起了霜,他将長衣擰幹将她緊緊裹住,抱起趕去太醫院。

路中風雪還在飄,他喊着人,卻空無一人,慕挪已連顫抖都沒有,只将手擡到他面前,将毫無溫度的手貼在他臉上,是冷是暖已無知覺。

“為什麽要跳下去?”

她慘白的雙唇微開,呼出微弱一絲白氣,“琵……琵琶仙?”

他腳下加快,将嘴唇貼在她額頭,呼出一口口熱氣,“是我。”

“我喜歡你的曲……”她想睜眼,長睫卻被凍住,她張了張口,突然問:“我沒有朋友……我們……是不是……”

他輕聲道:“是,我們是朋友。”

從太醫院出來的妃嫔迎面見到渾身結冰的二人,高聲呼喊太醫,終将她救下。

皇太後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第一次叱責疼愛的小郡主,叱她不懂真情卻為情自傷。

那年發生了許多事,追求永生的帝王誤食丹丸中毒,百藥無用,國師言天山上有冰花為解藥,遂二人帶領百人兵馬即刻前往,朝中大亂。

不久後皇太後又于一夜崩于睡夢,八王府因讒言擔上莫須有之罪,府中人再未上過京城。

再後來,八王府上下百人被焚盡。

此事在皇城司中最先傳開,他當夜一人一馬從南門繞過大半京城趕去朔州,熊熊大火還未盡,炙的人一身疼痛,城內官兵已入府滅火,有人高聲通報無人生還。

他不能多停留,亦不敢再看一眼,扭頭牽馬走上古道。

他從朔州回到皇城,在一個空冷寂靜的夜去了已無一人的大明宮,在慕挪曾留屋中的案桌上,擺着她未用完的那盒胭脂,殷紅中有一顆小小的指紋。

他才想起這些年中的一日,她坐在這裏抹着胭脂,他因太後傳令來此卻走錯。

她聽見腳步聲以為是宮女,便問了一句:“你覺得好不好看?”

他那時說:“太豔了。”

她聞聲一愣,扭頭瞪向他,眸子雖倔強卻又含動容,擡起袖子擦了擦臉。

其實并不豔,他想那時的自己,不過是為了她一個那樣的眼神。

他坐在菱花鏡前,月光正傾盡,他望着鏡中的自己,看見自己眼底緩緩長出一顆痣,淡淡淺淺的,像是打在窗沿的雨水在眼底,像永遠流血不合的傷疤,又像他欲止卻流的眼淚。

***

兩年後皇城使張大人病疾猝死,燕南風被所皇後賞識,提及為新皇城使,禁衛所此後聽命于皇後。

不久後有一青城人士,名段易,攜一截小指及一塊玉佩入宮呈上,稱在青城與一女子相戀,不久後女子染疾,臨終取下身上玉佩,并将小指切于他,告之她乃是八王府晉安郡主,段易遂攜帶兩物入宮通報。

皇後聞言再清點當年八王府屍首,察覺與府志通本上所記載的不一,缺少兩具,遂遣人暗中查探,其一,确定青城中并未有疑似晉安郡主之人,其屍首也未被查到,已在段易指明的茅草屋中遺失;其二,另一失蹤者未曾有半點消息。

又兩載,皇帝久而不歸,宮中三股勢力漸已成型,皇後以其母儀之尊最受擁戴,且成為世子及董貴妃兩派的矛頭。

不久後,皇後手中名冊遺失,疑慮是為陸太傅竊走,彼時其女陸千芊又暗中示好,遂皇後将皇城使燕南風與陸千芊指婚,命其即刻趕往青城查探陸德老宅。

作者有話要說: 燕南風幼年少年時成長的比較壓抑比較內心矛盾痛苦。這裏不細說,正文裏面再解釋,這裏插個番外就是不想大家覺得他對郡主的關心來的太奇怪,總之少年時的愛比較悠長難忘,就和初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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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城府

朔州城東有一打尖住店的小酒樓,掌櫃的姓枉,酒樓叫枉家樓,這日裏來了個臉瑩瑩眼汪汪、唇紅齒白、從未見過的俏姑娘,給了胖掌櫃一錠滿銀和一塊破布蓋在了牌匾上,生生将“枉”字右側第一橫蓋去,瞧着像是“杜”。

胖掌櫃夠頭瞧了一眼那姑娘灰撲撲衣裙下無意露出的绫羅繡花鞋,心道這是個裝腔作勢又低調有錢的主兒。

自那破布蓋在匾上,俏姑娘每日必來,從早坐到晚,茶水點心不停的進,茅房卻不跑一趟,眼珠子四處轉悠,滿是心機的樣子。

胖掌櫃做了個眼色,陳小二便将汗巾甩上肩,靠過去給她加水,“咱這茶量大實在,您一早點這一壺,得喝到半夜裏。”

“不礙事,我等人。”

陳小二瞟了她眉睫一下,心肝頓時一顫,“您等誰,小二我眼力好幫您瞧着。”

“我不知道。”綠豆糕送到嘴邊,她擡起頭,“朔州城裏有叫杜家樓的嗎?”

哎呀媽,這姑娘長得比李老板那閨女還水靈,陳小二傻笑起來,坐在她身邊,“現在沒有,從前有。”

俏姑娘聞言大悅,将點心茶推到他面前,“那請問小二哥,怎麽走?”

胖掌櫃從櫃子後繞出來,一本正經道:“這杜家樓,您問我便問對了,那是十幾年前的酒樓,和咱家的一樣樣,不過後來不知怎麽突然就敗落了,現在那地兒你可別去,都埋着人呢,地頭可偏了。”

姑娘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條,又認真看了看,抓成一團丢在腳邊,“臭騙子。”

陳小二拾起來打開一瞧,不住笑道:“呦,還有人等您呢,那地頭就剩下鬼了。”

知道燕南風沒個正經,卻不知這回是真心逗趣她,白費了七八日灌了幾斤茶水下肚,慕挪全無心情,起身結了帳,“多謝掌櫃的,先走了。”

她走到門外,忽見門外對街立着一人,長發高束,兩袖青袍,英姿飒爽,正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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