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什麽叫“三下鄉”?難道前頭還有一下鄉、二下鄉?是從填河堤、打救災民那次算起麽?
宋縣令也說不大清楚,只說:“唉, 劣子其實帶了些西瓦子說話、唱曲兒的人, 找下官借了縣裏的醫官, 又自去尋了幾個郎中,聽說還要帶上驿站養馬的獸醫……下官亦不知他弄什麽, 只知道是跟着桓通判一道去的。”
好在他還知道帶上足夠的民壯。
只要兒子安全無虞,宋縣令素來是不管他做什麽都支持的。而且這回他是跟着桓淩的丈田隊伍出城去,隊伍裏有府縣兩級的快手, 護住他這寶貝幺兒不成問題。
黃大人聽了宋縣令的解釋, 倒越發有興致, 負手笑道:“左右今日衙門也無大事,索性本院也做一回親民官, 去看看那‘三下鄉’。”
正好還有微服私訪用的黑篷車在縣裏, 比從官車低調、方便。黃巡按便叫人套上馬, 車窗內加裝上不擋視線的黑色細紗簾, 擱上罩着銅絲罩的炭盆,又帶着田師爺微服出城去了。
出城西十裏, 便有靈洞山、雙豸山。一處是道教洞天, 一處雙峰并立, 直插天際, 又有宋時遺下的書院舊址, 都是值得賞游的名勝。雖然現今已入冬,山裏的天氣定是陰寒刺骨,不适合親自攀山賞景, 但福建這邊四時長青,山上又有經霜的紅葉,襯着靈洞山峻挺的紅色岩壁,只坐在車裏遠望也是一番好景致。
哪怕“三下鄉”沒什麽出奇的可看,出城游玩一趟也算值得。
宋縣令約略知道今日該量到靈洞山下的洞元觀附近,宋時跟着桓淩,應該也是在那裏。黃巡按一行便按着他說法,沿官道趕往靈洞山麓。走到洞元觀山門前不遠處,便聽有細細弦板聲随風飄來,隐約夾着清越的歌聲,正合仙呂調。
兩旁夾道榆樹掩着視線,車子轉過去些,恰便從枝葉間見着重檐鬥拱、青瓦粉牆,山門前挂着一個描金木匾,看其上題字,正是他們要找的洞元觀。
那弦歌聲便是從觀前一座高臺上傳出。臺下叫穿着棉布短衣的百姓圍得水洩不通,遠遠看着臺上坐着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執牙板,一句趕一句地對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審問時的情境。
又是唱他這個青天的啊……
黃大人微微皺眉,嘆道:“怎地又唱這段?百姓們自己愛唱這曲子是好,可咱們做官的逼着人唱逼着聽,豈不成了自賣自誇?容易叫人笑話。”
田師爺體貼地開解他:“大人過慮了,宋公子是什麽脾氣大人還不知道麽?他絕不會逼着人唱,斷然是那唱曲兒的人自己喜歡了才唱的。大人一向住在賓館裏,還不知道,學生與宋大人那個錢糧師爺喝酒時卻聽說,縣裏上下幾個官人、書吏、衙差……連後衙女眷們都會唱兩句,尤其愛這段王家受審,喜兒再世為人的段子。”
哦,竟真是如此麽?
黃大人心裏其實是信的,但名士講究養氣,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異,不能聽見別人唱自己是個青天就露出喜色。
Advertisement
他看似随意地說了一句,田師爺便十分捧場地答道:“咱們不妨叫車子趕近些,看看百姓們是否真愛聽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着這些唱曲兒的唱它,難道還能逼人都愛聽麽?”
黃禦史寬容地說:“便依子遠所言。”
他們的車子再往前駛了不遠,就被山門前擁擠的人群堵住了,兩人只好下得車來。到了車外,能看見正面景致了,黃大人才發現這裏不光建了個戲臺,山門兩側空地上還搭了長桌,幾個年長的道士和穿着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後,替人摸脈看診開方子。
武平縣醫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後兩顆大樹間拉着一條紅布橫幅,上寫着“武平縣醫官、郎中下鄉送醫施藥”。幾個民壯敲鑼打鼓,在桌前排得長長的隊伍旁高喊:“按順序看,不許争搶、不許打架!看完的拿着藥方到後頭觀裏等道長們抓藥,咱們宋青天舍錢,每人贈三副藥!”
好!好個為民自掏銀錢的宋縣令,好個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
原來如此,三下鄉是這個意思!
醫官下鄉看診是一下鄉;官伎下鄉唱曲是二下鄉;那第三下是什麽?是教谕下鄉講學麽?
似乎不對,這裏也沒看見教谕、訓導們……他回頭問田師爺,田師爺思忖了一會兒,不大肯定地說:“難道是通判下鄉?”
因桓淩這個通判下鄉丈量土地,他那嬌兒怕師兄自己做事悶得慌,便又湊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鄉幹活?
黃巡按胸中豁然開朗,撫須笑道:“子遠猜得一定準,咱們回頭便去問他們一聲!”
田師爺立刻答應了:“正是,見着通判一行定能見着小宋舍人。這兩個師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禦史京官不當,跑到這僻遠地方作個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為了宋家。那天赍诏官來诏告周王立妃一事時,見着桓通判,還驚訝了好一陣子。”
黃大人笑道:“那時桓通判險些越過宋縣令接了旨,可不叫人驚訝。我看他也是關心則亂,周王選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該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麽受不住的?”
真為退親的事藏了怨,能叫一個心頭肉似的寶貝兒子跟着他出城?
不過話說回來,雖是桓通判極力彌補,也虧得宋時父子寬宏大量,不然他妹子無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結仇的。
黃大人一面想着,一面與田師爺在衙役保護下慢慢擠到臺前。雖然唱到這裏正是最激動人心的地方,臺下有哭的、有罵的、有叫青天的,可那臺上清婉的聲音竟沒叫臺下衆人的呼聲壓住,仍然能清晰地傳到人耳中。
卻是那女子獨唱的一曲【醉落魄纏令】。
“衙前聽審,正遇欽差來巡,高堂坐威儀凜凜。老幼相扶,頻把官箴品。王家舊日多權勢,佃租錢谷逼淩甚。幸青天為咱将公道伸,喜兒從今,又由鬼變人——”
轟的一聲叫好聲,險些震破了黃大人的耳朵。他往前趕了幾步,湊到臺下,才見着臺前半埋着幾只水缸,缸中盛滿了水。
難怪臺上唱的聲音能傳這麽遠,沒叫臺下的呼聲壓住,倒不光是唱的好,還弄了水缸傳聲。不愧是宋子期弄的,果然比別人用心。
他正想着,那對唱曲的夫婦唱完一場,起身謝了衆人,從容下場,臺後又上來了一名妝容如同那天的祝姑姑一般冶豔的女子,朗聲道:“感謝楊嬌嬌小姐與元琴師的《白毛仙姑》傳。這一場暫唱到這裏,下面有請縣驿站盧醫官為大家傳授養豬要訣。”
臺下衆人還沒從《白毛仙姑傳》帶給人的激動中平複下來,一名矮小幹瘦、膚色窈黑,穿着新綢衣的老人便踏上高臺,顫微微地講道:“養豬、秋天、秋天是長膘最快的時候,一定要勤掃豬圈,多鋪幹草,不可使它捱凍生病……”
臺下有些人還在議論着方才的曲子,也有些人趁這工夫看病,但家裏養了豬的都用心聽盧獸醫講課。
黃大人與田師爺對望了眼,同時說道:“猜錯了,第三下竟是獸醫下鄉。”
他們笑了幾聲,忍着盧獸醫口音濃重的西南官話聽完了這段養豬知識,非要看看這臺上還能演什麽。這一場講完,剛才那豔妝女子又上臺,朗聲說道:“感謝盧醫官為百姓們講解養豬秘要,下一場由城北宋氏制肥廠李師傅講解施底肥、種肥、追肥的最佳時機。”
诶,竟不只是獸醫下鄉,還有制肥的老師父下鄉……可這就不只是三下鄉了。
甚至四下鄉都不是,因為臺上又說了一段黃青天微服私訪的“說話”後,又上來一個教人種樹的老園丁,中氣十足地喊着“要致富,種榆樹,二十株樹足嫁娶……”
黃大人和田師爺研究了一陣,覺着自己之前推斷的不大準确,可能不是指官員下鄉,而是他們指教百姓種地養豬、贈醫施藥、搭臺唱戲這三件事?
又或者搭臺唱戲只是手段,醫藥、農事、 畜養三樣才是所謂的三下鄉?
兩人讨論不出來,索性從人群裏擠出來,叫差役們問出桓淩在哪裏清丈土地,自己去尋他們問來。
很快地,衙役們便來回報,說桓通判的隊伍在三四裏外一片實屬林家的地裏丈量。黃大人毫不猶豫地吩咐起程,駕車碾過村裏的小路,終于找到了正在用木制步弓量土地的桓淩一行。
宋時也混在其中,拿着舊魚鱗冊對新畫出的圖作對比,正跟桓淩一起對比有無出入。
但桓淩的眼神是在魚鱗冊上,用心算着田積,宋時那眼時不時要往外轉兩圈的。轉着轉着,就看見了黃大人的車駕。
他見過這輛車,記憶深刻。
這下他可有借口扔下幾何了。他拽了桓淩一把,便奔往黃大人車前迎接,笑容極為熱烈。黃大人也心緒極佳,見了他便說:“好個宋學生,你那三下鄉做得實在有心,快與我和子遠賢弟交代清楚是哪三下鄉。”
宋時自然老實交待:“就是農事技法、醫藥、百戲三下鄉。”
他倒也想搞科技、衛生、文化,但不好搞啊,技術不到位,只能按現有條件來了。
黃大人着實誇了這個活動幾句,卻又怕誇多了讓他不知高低,又挑了個毛病:“怎地只教百戲下鄉,不教有學問的先生到鄉間講一堂課?”
這個宋時早有打算,便指着北方說:“清完王家的土地,有些地方要并入官府,學生便已經有打算了。可在城北不礙事的地方建個論壇,教本縣、外地才子名士登壇發議論,書生也可去聽,莊戶百姓也可去聽。百姓們縱然聽不懂,多受這些學問浸染,也能使人心向學,風俗淳厚。”
黃大人這回可是發自真心的欣喜:“正是,武平這裏就是缺個講學的地方!不與人辯難析理,怎知誰高誰下?沒有地方講學,怎麽傳揚自己的道理,怎麽出得了名士?若真能建好,明年本官也過來講學,為你武平揚名!”
宋時上回忽悠個提學幫他寫序就恨不能印成宣傳冊滿省發行,如今聽說巡按要來講課,更是心熱如火。他簡直想三天內就蓋起大禮堂來,但落實到具體工程,又不免有些擔心:“只怕近日修不起來了。這回水患災害甚深,光百姓吃飯都得向朝廷要赈濟銀子……”
桓淩卻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攔住他的話頭,對他與黃大人說道:“不必擔心,這講壇建得起來。下官前幾天趁夜按王家貪占土地之例将林、徐、陳等人家合該追回的錢糧田土、應繳的罰款算了一遍,再加上那些之前自首,主動繳稅的……算來豈止三數萬。武平縣一年夏秋兩稅通不過八千兩,征的本色米折成銀子也只五千六百餘兩,等追讨回這些大戶積欠,便不須再請朝廷免賦稅了。”
嚯,這就算出來了?桓小師兄不愧是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體力真好,這時候還能熬夜呢!算得也真快啊……
他漫想着沒用的東西,黃大人卻将手一合,颔首笑道:“好好好,朝廷正是缺錢糧的時候,你們縣裏遭了災,卻能不要赈濟,不求免糧,自己解決難處,實是地方官員的表率……也可抵一抵黜落太多生員、訟案數太高的缺陷了。”
到明年京察大計,有這為朝廷省一筆赈濟款的實績在,也不怕吏部苛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