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雷聲太大我聽不見
七月初,正午,喬珝和易潇一起離開南京,回到了玻璃廠的宿舍區。廠區的垃圾堆裏,堆着被拆成碎塊的床,紅木的紋理,看上去十分熟悉,似乎是喬則彥躺了很多年的那一張。
二樓盡頭的房間裏,圍着不少人,平日裏基本見不到的伯伯和叔叔,還有喬珝的姑姑,都聚集在喬家狹窄的廚房裏,低聲商議着什麽。喬珝在自己房間門前停下腳步,聽到了來自于斜對面房間裏的争論。
“爸還有一套房産的吧?”喬小梅不依不饒。
“玻璃廠的房子回頭拆遷了還有補償的吧。”這是喬珝大伯的聲音。
許虹說話的音調明顯擡高:“當初玻璃廠的工作就是你弟的,你有什麽資格,還想要我們住着的房子?”
“我就問問,就問問嘛。”大兒子碰了一鼻子灰,仍舊不甘心。
時隔多年,喬則彥這麽多兒女,竟然在老人去世後的第一時間,再次齊聚一堂。
許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紅紅的,右手緊握成拳,喬則彥去世,卻将爛攤子留給了所有人,多年不管不問的兒女們,在這一刻齊聚一堂,再次提起喬則彥所剩不多的家産分配問題。
“回來了?”許虹瞥見走廊上的喬珝,淡淡地說,“去房間裏休息吧。”
喬珝了然,許虹即便厭惡眼前的場景到了極點,也不願讓他置身于這樣的氛圍中。
喬恒正在趕往家中的火車上,眼下衆人要忙的事情卻不能停,沒争吵出結果的幾個人,面上帶着不滿,向屋外走去。
“死了還不省事。”喬珝聽到喬小梅的罵聲。
喬珝駐足回頭,冷漠的目光掃過喬小梅的臉,喬小梅明顯一怔,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喬珝已經比她高出了很多,不再是多年前那個懵懂的孩子了。
喬小梅盤了快要散下來的頭發,讪讪道:“喬珝幾年級了啊,什麽時候高考啊。”
喬珝恍若未聞,關上了房間門。
屋外的喬小梅抽了口冷氣,不見得有人搭理,不一會兒便離開了。盛夏的天氣無常,晴空萬裏間忽然一聲炸雷,竟然落下雨來。雨水打在破舊的窗臺上,水花飛濺,帶來混着青苔味的泥土氣息。
Advertisement
易潇也不着急着走,從喬珝的床邊站起身,将喬珝房間的窗戶關上。
“他們去鏡崗了。”喬珝躺在床上,伸出右手擋住了眼前有些炫目的燈光。
“鏡崗?”易潇問,總覺得這個地名有些熟悉。
“那次的西瓜地。”喬珝說。
盛夏夜,西瓜地,易潇在鄉村的土路邊駐足,抱着骨灰盒的喬珝匆忙擡頭,兩人在夏夜的星空下,第一次看到了對方的眼睛。
易潇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嘴角微彎。
喬珝顯然也在回憶當時,問道:“那附近很偏僻,你那個時候,去那裏做什麽?”
易潇拿開喬珝的右手,看着喬珝的眼睛說:“那會兒剛來琏興,還沒拿到家裏的鑰匙,我那不靠譜的媽,去了鏡崗附近的農家樂,我只好去那裏找他。”
“有時候,我挺感謝我那不靠譜的媽,讓我在那天,在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易潇說。
窗外的雨聲不停,不時伴随着雷聲,而除此之外,天地之間竟好似已然靜寂。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原本喧鬧繁雜的筒子樓竟然安靜了很多,樓下的賭場徹底倒了,被帶走的那些人再也沒有回來。林承涵住院後,徐玲月終于下定決心離婚,立刻搬出了筒子樓。隔壁的李爺爺五月份被女兒接走,換了個筒子樓繼續過日子。
直到現在,隔壁吵嚷不停的廣播聲,也徹底斷了。喬則彥永遠對不上臺的廣播,被扔在了角落裏,無人問津,再也發不出刺耳模糊的沙沙聲,就像是一段時光,被人抛棄在角落裏,一同抛棄的,還有即将被時光遺忘的人。
那并非是對自己多麽重要的人,也并非給過自己任何的溫暖。
可當他的痕跡逐漸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為什麽,會感覺內心空落呢。
“易潇,你說,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為了什麽?”
生于茫茫人海,庸庸碌碌,尋尋覓覓,終還不是飄飛的塵土,散入塵世,不見蹤影。
喬珝尚未沉入深思,臉頰上傳來的輕微痛感,就将他從中帶離。易潇伸手,捏了捏喬珝的臉頰。
“沒有結果的問題。”仿佛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易潇伸出另一只手,揉捏着喬珝的臉頰,給對方扯了個微笑,“不是我們家喬珝該去思考的問題。”
喬珝:“……那我該思考什麽?”
本來還有點難過,結果被易潇這麽一攪合,那麽點低落的情緒竟是煙消雲散了。
“眼前事。”易潇松手,指向房間的角落。
“眼前事?”喬珝不解。
房間的角落裏,是一個籃球,喬珝初中的時候買的,後來高中的時候,學習逐漸繁忙,籃球被放在角落裏,再也沒被碰過。
“外面不是有球場嗎?”易潇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方向,“比一場?”
“這麽大的雨?”喬珝不可思議地看着易潇。
“怕了?”易潇挑釁,“不怪你,我可是市一中球隊的明星隊員。”
“你就吹吧。”喬珝也樂了,“信不信吊打你。”
喬珝從角落裏抱起籃球,許久沒用的籃球竟然絲毫沒有癟下去,喬珝手中的動作停頓,眼前浮現出許虹的身影,心下微暖。
雨着實不小,兩人抱着球,沖出筒子樓的大門,在樓下住戶驚恐的目光中,冒雨向玻璃廠舊球場的方向沖去。
衰草橫生,花枝亂搖,雨水浸潤着這片曾經的球場,顯得越發頹敗。
喬珝卻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影子。
“讨個彩頭?”易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暴雨中,他的發梢不斷地往下低落水珠。
“你想要什麽?”喬珝不經意地問。
易潇攬過喬珝的肩膀,發梢落下的水珠和天空落下的雨水一起,低落在喬珝的脖頸間,他貼近喬珝的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
閃電劃過天空,那一刻雷聲大作,雨水落下的速度更快更急,喬珝卻鬼使神差地聽懂了易潇的話。
喬珝:“……”
明明雨水微涼,全身被雨水浸濕,可卻還因為對方的話,感到全身的熱流都集中在臉頰上,再蔓延到四肢百骸,竟是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忘了向對方提出自己的要求。
等到回神之時,易潇将籃球抛起,一場大雨中只屬于兩個人的比賽就此開始。
雨花飛濺,四周無人,籃球砸在支離破碎的水泥地面上,迸濺起飛渡的水痕,大雨模糊了視線,動作卻越來越快,就好像能穿過時間,看到二十年前的籃球場,二十多歲的喬恒穿着球衣,穿過人群,遠遠将籃球精準無誤地投入籃框中。
不遠處的賽場外,年輕時的許虹穿着白底碎花的裙子,梳着麻花辮,沖着喬恒,搖晃着手中的軍用水壺。
不知不覺翩然流逝的時間,就在這一刻的大雨中,于喬珝的視線裏,融為一體。
籃球飛入籃框,落在地上,彈跳到喬珝的腳下。
“小喬,你輸了。”易潇一路走來,喚醒喬珝飄飛的思緒。
喬珝卻已經釋然。
“我早就輸給你了,易笑笑同學。”喬珝從水泥地面上撿起籃球,抱入懷中,兩人的頭發不停地落着水珠,周身沾了泥水,卻都笑得開懷。
“那你剛才答應我的事情。”易潇不依不饒。
喬珝奇道:“你剛才說什麽了,雷聲那麽大,我聽不見啊。”
易潇氣急敗壞,伸手去掐喬珝的腰:“你這個壞東西!”
雨還在落,不遠處的琏河上,起了一層雨霧,模糊了城南城北原本清晰的輪廓。
人生諸多雜事,兜兜轉轉,糾纏梳理,最終都能等到一句告一段落
七月的小假期很快就到了盡頭,高三的學生們,正式住進了學校的宿舍樓,正式開始了高三的生活。
易潇表示十分後悔。
那天一時沖動,不想看到喬珝難過,拉着喬珝在暴雨中打了場球,旅途疲勞加上淋雨,體質向來很好的喬珝,竟然在開學後的第一天,發了燒,沒能順利起床。
易潇果斷表示,沒有喬珝在,試卷做起來索然無味,以此為理由,翹了高三第一天的所有課程,在宿舍裏照顧喬珝。
上午大課間,在食堂給喬珝買粥的易潇,碰到了小賣部裏買辣條的郭達。
“珝哥發燒了?”郭達吼了出來,“怎麽回事,他剛和你住一起就發燒了?”
郭達這一嗓子聲如洪鐘,吸引了周圍諸多人的目光。一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認識易潇的,聽見郭達這一句,雖然沒有立刻轉過頭來,但明顯都豎起了耳朵。
郭達一嗓子吼完,發現自己分貝有點高,郭達反思自己,得出結論,易潇人也是蠻好的,喬珝發燒不能怪易潇啊。
只是沒想到,對面的易潇認真思索了幾秒後,擺出了一副認真的表情,萬分誠懇地說:“是我不好。”
郭達頓時汗毛倒豎,目瞪口呆。
周圍無數眼睛将目光集中到兩人的身上。
郭達瞠目結舌。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