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寂
十一月末,橫店下起第一場初雪。
元寅收工回到酒店,助理小明去停車,助理小紅等在房間裏,早早地幫她放好了熱水,甚至點上玫瑰香味的香薰燈。
她在戲服外面套了件軍大衣,進門便甩開,裏面的戲服已經幹透了,在暖風烘烤下散發出刺鼻的腐臭。
“什麽味兒啊?”小紅捏着鼻子躲得遠遠的,滿臉嫌棄。
元寅自己動手把紗裙扒下來,完了沒有力氣再說話,揮揮手趕開她,徑直走進浴室。
她随便沖掉身上的淤泥,扯散頭發洗了洗,找塊頭巾包起來,最後小心翼翼地跨進浴缸,坐下,讓熱水緩慢地漾近來包圍她。
元寅長長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浴缸正對面是一扇狹長的窄窗,玻璃內側被濕氣蒸得霧蒙蒙,她擡手抹了下,白霧化為細碎的水珠,玻璃外側恰巧墜落一小片晶瑩剔透的六瓣雪花。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缤紛。
元寅記得好像有這麽首歌,可她就會唱一句,她趴在浴缸邊緣凝視外頭,心底反反複複地哼唱。
雪花隔窗染白她的手指。
元寅穿好衣服走出浴室,聽到助理小明繪聲繪色地跟人講她今天拍攝的經歷:“導演說給找個替身,元寅姐不要,那麽髒的水,零下兩度,她穿着紗裙就跳下去了……連續跳了五次這鏡頭才過……”
“嘩啦”,拉門的聲音驚動了外間的幾個人,除開小明和小紅,還有一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正處于男人的黃金年齡,氣質更比長相出衆,成熟中透出一股知世事的睿智溫和。
“元寅姐,”小明狗腿地咋咋呼呼,“快看是誰來探班了!”
“陸哥。”元寅朝她的經紀人陸柏言打了聲招呼,目光在室內一轉,看到小紅坐在她的床頭,屁股下面老實不客氣地墊着她的枕頭,不知和誰聊電話聊得正嗨。
她時不時撩一下齊肩短發,元寅白色的被套上便落下幾根醒目的酒紅色發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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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出去吧。”陸柏言見元寅臉色一沉,搶在她發作之前趕人,“小紅你回房間接着打,晚點我和元寅去參加殺青宴,你們自己找地方吃晚飯,記得把發/票帶回來報銷。”
小紅不情不願地挂掉電話,一跺腳,扭着小腰先沖了出去。小明則剛好相反,貼住陸柏言不放,非得三催四請才把他打發走。
門一關,元寅揭開香薰燈的罩子,重新滴入森林氣味的精油,頭也不回地道:“我不管公司那邊同不同意,你把這兩個祖宗給我弄走。”
“再等等吧,”陸柏言勸她,“你忍了他們一年了,董事會年終要審核給你開個人工作室的提案,不能前功盡棄。”
“反正都是演不完的偶像劇,開不開工作室有什麽區別?”元寅掀起整套被褥,連枕頭一塊兒堆到角落的沙發裏。
沙發背後是一整面玻璃窗,白色的雪鋪滿綠色窗隔,她驟眼望去便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
“你不想接偶像劇?”陸柏言有些訝異,“都是工作,偶像劇來錢快、拍攝比較輕松,為什麽不接?尤其是你一年一部的古裝偶像劇,有明确的數據表明這是你大部分粉絲的來源,舊的粉絲離開,新的粉絲替補,他們的活躍程度和更新速度相等,有力地維持了你的人氣。”
他又補充道:“別聽網上那些一竅不通的留言,拍偶像劇怎麽就比別的電影電視劇低等了?這圈裏誰都不是傻的,真正的頂級好資源就那麽點,人家待價而沽,就等你放下身段撕破臉去争,最後付出慘重代價的又不是他們。”
這一套套的說辭元寅也不是頭一回聽了,她閉了閉眼,沒有轉頭去看陸柏言,心頭空茫茫的,說不清是厭煩或者厭倦。
陸柏言的話當然不無道理,元寅的經紀公司和她一樣胸無大志,進這個圈子就是為了賺錢。這些年他們早就建立起一條從拍攝到播出的偶像劇制作渠道,與幾家上星電視臺的合作也漸入佳境,做生不如做熟,毫無意願也缺乏動力去開拓新市場。
可是不行啊,她想,如果她繼續在偶像劇的潭子裏打滾,她的觀衆群永遠都會是現在的樣子,那就永遠都沒有機會……再出現在他眼前。
他看電視嗎?就算看,一定也不會選擇觀看偶像劇。
“沈嘉燧有個電影,”她最後道,“他參與投資,邀請我去演女主,我已經答應了。”
…………
……
十一月的蘇州天時尚暖,氣溫在十度左右徘徊,棋院的食堂裏繼續供應大閘蟹。
早晚溫差漸大,學生們在漢服外面添加一件兔毛鬥蓬,走動間下擺輕揚,風帽掀起來,只露出一個紅紅的小鼻尖。
內苑的院長室裏多了一臺電視。
有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電視機前,屏幕上那個熟悉的人影巧笑俏兮、美目盼兮,光影投諸到他臉上,就仿如一個誤送的秋波。
男女主陷入狗血套路,男主撕心裂肺地大吼,女主委曲求全地嘤嘤低泣,電視機前的他身形不動,放在膝頭的雙手卻緊握成拳,青筋偾張。
男女主終于銷盡誤會,苦盡甘來,男主用長篇大論的忏悔表達他對女主的歉意,女主越感動,電視機前的他越冷漠。
男女主擁抱,背景音樂煽情地響起,鏡頭三百六十度旋轉,花瓣紛飛,男主深情款款地捧起女主的臉,特寫鏡頭中兩人的嘴唇一點一點緩慢地拉近……
“啪”,有人忍無可忍地關掉電視。
室內寂寂無聲,良久,傳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