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意思
“不好意思,”元寅迅速把衣物塞回紙袋,“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間。”
她若無其事地說完,等到衆人紛紛表示不介意,又向上首的公羊弼點了點頭,然後泰然起身,從容不迫地離開包廂。
還是那句話,倒什麽不能倒架子,不管心裏怎麽想,臉上始終維持得體的微笑,正所謂明星的自我修養。
元寅一步一搖地踅進洗手間,挨個打開隔間的門看了看,沒有人,很好。
她選中最裏面的隔間,關門,上闩,翻下馬桶蓋,還有閑心扯了一截衛生紙把蓋面擦得锃光瓦亮。
元寅面帶微笑地坐到馬桶蓋上,頓了兩秒,雙手捂緊耳朵——
尖叫。
“怎麽辦怎麽辦太尴尬了好想忘掉啊啊啊啊!”
她連續“啊”了很久,直到聲帶被拉扯得微微發疼才停止,因為沒有開過嗓,其實音量不高,在餐館嘈雜的環境中并沒有引來多少關注。
元寅發洩完,坐在馬桶上喘了一會兒粗氣,直到情緒平複。
她起身走出隔間,在鏡子前面洗洗手、補補妝,确保自己重新變回那個刀槍不入的女明星,這才渾身輕松地推門出去。
可惜門一開,又看到她目前最不想見的人。
公羊弼衣冠楚楚地站在女洗手間的門前,彬彬有禮地問:“元小姐,我們談談?”
元寅:“……”
她有資格說不嗎?
就在這家餐館的樓上有一間附屬茶室,茶座前垂落珠簾,透過五彩缤紛的玻璃珠子,能看到大廳裏正在表演的蘇州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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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弼沒有問元寅就點起一支煙,由此可見他的禮貌不過是假面具,而他現在連這點虛假造作的尊重也不屑于浪費在元寅身上。
元寅沒有理他,伸手撩起珠簾,望向大廳中央端坐的一對年輕女子,一個懷裏抱着琵琶,另外一個手裏的樂器她不認識,好像叫三弦?
兩名女子十指翻飛,在琴弦上輕攏慢撚,三弦聲幾不可聞,琵琶铿锵的琴音伴随呢喃軟語緩緩漾開。
“姑蘇美景在山塘,桃花塢裏桃花放。游人只識桃花豔,露沾花容花含淚,有誰惜春光。 ”
元寅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聽得津津有味,姑娘們的琴音和歌聲柔裏藏鋒,從耳朵眼灌進體內,所經之處無不滌思洗慮,通身骨頭都要輕上二兩。
無奈好景不長,讨厭的公羊弼打斷了她的享受時光。
“唱的是《玉蜻蜓》,元小姐要實在喜歡,我們談完了你可以多留一個鐘,闫導那裏我會替你打招呼。”
“免了,”元寅回頭,“你有什麽話就說吧,這會兒菜應該都上齊了,我急着回去。”
她發現公羊弼抽的煙味道很熟,不由地多看一眼,公羊弼立刻察覺到,随手把煙盒遞過來。
元寅稍作猶豫,還是抽出一支煙,公羊弼居然紳士地替她點着火。
兩人都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一關節夾住濾嘴,姿勢相同地湊到唇邊吸了一口,又同時挪開,噴出一口灰白色氣味燒灼的煙霧。
隔着煙霧再次對視,兩人心中都生出詭異的親切感,似乎這短短的一瞬拉近了彼此原本天差地遠的距離。
錯覺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
可也因為這點錯覺,公羊弼放棄再兜圈子,選擇單刀直入地開口。
“元小姐,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會找你。”
“我猜猜,”元寅舉高紙袋晃了晃,“為了那個讓你把東西交給我的人?”
公羊弼的目光從紙袋上輕輕滑過,想起剛才包廂裏那幕,唇邊帶出一點笑意。
這點笑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外面的琵琶琴音如大珠小珠散墜玉盤,不過一個節拍之間,公羊弼的神色又恢複頤指氣使的傲慢。
“請原諒我的冒犯,那個人,‘他’從未接觸過娛樂圈,個性也比較單純,我并非要幹涉你們的交往,而是覺得他應該在事前對你多一些了解。”
“事前”是什麽事以前?元寅想,總覺得她才走出一步公羊弼已經替她腦補完九十九步。而且他的口吻太古怪了,聽起來就像……就像公羊弼是‘他’的監護人。
她光顧着好奇了,公羊弼本來做好她會憤然拂袖而去的準備,見狀反而對她刮目相看,同時暗暗松了口氣。
他又點着一支煙,随手也遞給元寅一支,态度生硬地試圖閑聊。
“聽我的秘書說,你出道有十年了,十年裏為了錢拍了很多不怎麽樣的電視劇,元小姐,你很喜歡錢?”
“喜歡呀。”元寅咬着那支煙等公羊弼替她點火,誠實地承認。
公羊弼顯然也為她的誠實驚訝了一下,“為什麽?”
元寅比他更驚訝,“喜歡錢需要理由?”
公羊弼:“……”
元寅了然地揮了揮手,“我知道你為什麽問,你是想說我小時候是不是過夠了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物質和精神貧瘠,到底受人欺負blahblah……”
公羊弼饒有興趣地問:“你是嗎?”
“不是,”元寅遺憾地搖頭,“我小時候挺幸福的,爸媽定期給我零花錢,想買的東西都能買到。”
公羊弼看出她是真的遺憾,不禁扶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那到底為什麽?你們女明星為什麽就不放過有錢人了?”
元寅想了想,繼續說實話:“因為有錢才能買包包啊,我這麽奢侈浪費,沒錢哪來的安全感。”
公羊弼失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元寅“嘿嘿”一笑。
“如果你喜歡的人變得沒有錢了,”公羊弼目光灼灼地注視她,“你還喜歡他嗎?”
元寅思考了片刻,“如果沒有意義,我想象不出。”
“那假設呢,”公羊弼偏不肯放過她,“假設你喜歡的人是‘他’,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在你剛認識他的時候,你不知道他有錢或是沒錢,就覺得他長得帥,其實他是個長得帥的窮光蛋,你還會不會跟他在一起?”
這回元寅叼着過濾嘴思考得久了一點,深深嘆出口氣,“其實吧,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是個長得帥的有錢人。”
公羊弼:“……”
他臉上的表情讓元寅瞬間記起沈嘉燧的名言——你要不是女的我一天照三頓抽你!
她心虛地嚷嚷起來:“你們男人真奇怪,女人因為臉喜歡你們,你們覺得膚淺;女人因為錢喜歡你們,你們覺得虛僞。到底我們應該喜歡你們什麽?偉大的思想和崇高的品格嗎?那人類早就滅絕了。”
公羊弼沒好氣地道:“你還挺有道理。”
“本來嘛,”元寅覺得自己可有理了,“我又不是喜歡所有的帥哥和所有的有錢人,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是因為他完全符合我夢中情人的樣子,所以我才要跟他在一起。”
“然後呢?”公羊弼忍不住揭開底牌不再打啞謎,“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的差距,他是學府集團的太子爺,你不過是一個靠緋聞搏出位的小明星……你們沒有未來的。”
他以為話說到這份兒上元寅應該惱羞成怒了,誰知她毫無芥蒂地接口:“我知道啊。”
公羊弼再一次地,無語了。
“你想太多了,”元寅大咧咧地拍他,“為這種小事深思熟慮會折壽的,我和他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為什麽要想那麽遠?現在我還年輕,他也正年輕,如果有機會在一起,我們可以好好地交往,開心一天是一天,說不定沒多久我就煩他了,他也不想要我了。”
公羊弼看了眼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覺得自己已經跟不上她的思路,更奇特的是,他竟然開始真心實意地為她考慮。
“你……”他艱澀地問,“如果你們分手了,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候你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元寅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肯定不會變成海上的泡沫。”
她明明是笑嘻嘻說着,公羊弼卻一陣心悸,張口結舌,再也擠不出反對的話。
…………
……
蘇幫菜一一送上來,果然色香味俱全,尤其有道黃焖栗子雞,是蘇州名菜,吃得元寅渾身冒粉紅泡泡,之前的尴尬早就忘到了九宵雲外。
公羊弼食不下咽,看她吃得香甜,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居然把廚師叫到包廂講述黃焖粟子雞的做法,又專門替她打包一份帶走。
他稍微多喝了幾杯,蘇幫菜配桂花酒,回棋院的時候周身洋溢着濃淡相宜的桂花香氣,拉開紙門,一屋子墨香便被酒氣和桂花香氣沖破。
孔貞跽坐在幾案之後,懸腕凝筆正在書寫,酒氣和花香撲面而來,他心中一嘆,慢慢停筆擱到側旁。
公羊弼喝得不多,卻醉得厲害,孔貞過來扶他,被他一把扯住闊袖。
“你眼光不錯,”他迷迷瞪瞪地打了個酒嗝,難掩羨慕嫉妒,“是個、是個有意思的女人。”
孔貞将他扶坐到牆邊,思忖他言下之意,禁不住悠然神往。
良久,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