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圍棋第一人
“圍棋第一人?”
修恩嫒自以為震撼的發言并沒有震到圍棋盲元寅,相反,她有點無聊,有種“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的失望。
“圍棋第一人”是圍棋世界冠軍的意思嗎?等等,圍棋也像足球那樣有世界杯?
她心裏迷惑,臉上半點不敢怠慢,順應修恩嫒的願望露出驚喜贊嘆的誇張表情,就好像她真的知道所謂“圍棋第一人”是多麽了不起的成就,而得到這一成就的又是多麽了不起的大人物。
啧,笑得太假有點臉酸。
“嫒姐,家裏電話!”
修恩嫒的助理及時拯救了她,元寅大方地目送修恩嫒去接電話,肚裏暗喜,終于可以一個人待會兒了。
作為一個活在聚光燈下的明星,越缺少什麽才越想要什麽,元寅最大的愛好不是她常年回答記者的那些,什麽運動啊、看電影啊都是胡說八道,她啥都不愛,就愛自己待着。
元寅早就習慣了抓緊工作的間隙獨處,松弛臉上發酸的肌肉,不用再發揮她那可憐的演技,放空、發呆,想想心事。
她現階段的心事是……棋院裏不知道有沒有電腦?應該有吧;胡子恒會不會打“撸啊撸”,應該會吧;他能不能帶帶她?嗯,如果她強烈要求,應該能吧!
元寅自顧自出神,一時忘了身在何方,也忘了自己并不真的是一個人獨處。
所謂真人秀,根本不可能給你落單的美好時光,無時無刻都有眼睛在注視着你。
“閑敲棋子落燈花”的總導演姓闫,是個比較少見的姓氏,因為這個姓氏和在工作中吹毛求疵的作風,他也理所當然地得到綽號“閻羅王”。
“閻羅王”彎腰立于攝影機後方,透過巴掌大的窗口觀察參加真人秀的明星們,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正是元寅。
元寅的經紀人陸柏圖和“閻羅王”年輕時有一段交往,陸柏圖欠他人情,他是靠這個人情才換來元寅出場的機會。不然以元寅的人氣,她可選擇的餘地很大,未必會看上這檔題材極端冷門的新節目。
但這并不表示他會放寬标準,“閻羅王”皺了皺眉,對元寅在鏡頭前走神的狀态非常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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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元寅想洗白自己,參加本次真人秀的明星各有各的小心思:胡子恒妄圖踢走一哥沈嘉燧早日上位;修恩嫒剛生了孩子,懷孕期間名導老公卻出軌成性,她希望得到更多關注争取婚姻中的話語權;另外兩名湊數的“明星”是萌山衛視的主持,一個人到中年撈不到一檔固定節目,一個抱了副臺長的大腿急于刷存在感……“閻羅王”一一數過去,越數越是臉色嚴峻,冷笑爬上嘴角。
都想在他的節目撈到好處是吧?他會讓他們如願,前提是他們能通過他這十重閻王殿!
“閻羅王”頭也不擡地打個手勢,他身旁的助理會意,使勁拍了拍掌,大聲宣布:“大家安靜,馬上要開拍了!”
“二零一六年八月九日,真人秀‘閑敲棋子落燈花’正式開機!”
…………
……
“閑敲棋子落燈花”開機第一件事,總導演“閻羅王”站出來點了幾句,大意是醜話說在前頭,明星們必須對自己在鏡頭前的表現負責,別事後再來找制作組麻煩,真人秀不可能單為某個明星的利益服務,一切僅憑可看性。
講話的內容是題中應有之義,時間也并不長,其他人都裝出認真聽講的樣子,只有元寅又走神了。她打小學起最不耐煩聽領導演講,兩眼失焦地直視前方,要不是昨晚睡得太飽,她能站着睡着了。
講話完畢開拍,“閻羅王”不愧是“閻羅王”,上來就給明星們一個下馬威。
棋院門口的部分并不是拍攝重點,剪輯成品可能只有幾分鐘,卻足足折騰了兩小時,明星們像跌進時空渦流般重演到達的流程,反複上車、下車,解散、集合。
元寅這時候倒适應良好,她是帶慣了新人的,和新人拍戲NG的次數只有更多。因為在棋院門口頻繁來回,她不可避免地關注到許多之前忽略的細節。
譬如“蘇州棋院”并不真是蘇州本地棋協下屬的棋院,只是挂了個地名在前頭,全稱:“蘇州學府圍棋培訓基地”。
招牌下頭還有兩邊楹聯,左邊是“別後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右邊是“絕藝如君天下少,閑人似我世間無”。
一筆好字。
元寅停在古拙的招牌前端詳了一會兒,她雖然讀書不多,勉強也算書香門第出身,認得出上面的字師從歐陽詢,貌似溫厚,實則鋒芒內斂,更比歐陽詢本人的字多出一股清寂曠寥的禪意。
下方沒有落款,她心裏琢磨這是哪位書法大家的手筆,小時候教她學字的老師拍馬也趕不上。
“元寅姐,”胡子恒在前頭長聲吆喝,“集合了!”
元寅應聲看過去,發現胡子恒不僅是好心提醒,更是絕望呼救。
大巴一共有三輛,前兩輛裝的是攝制組工作人員和不能離身的珍貴器材,最後一輛才是她們這些參加真人秀的明星,每個人至少還帶了兩名助理,畏畏縮縮地藏在鏡頭外,仿佛照妖鏡閃過就會原型畢露的炮灰小妖。
她的助理正好一男一女,男的背着巨大、沉甸甸的旅行包,手中還推了兩只齊腰高的RIMOWA箱子;女的卻雙手空空,腰肢側扭地貼在胡子恒身旁,由背後望過去看不清她臉上表情,單從肢體語言理解——她恨不得趴進胡子恒懷裏。
元寅一樂,胡子恒在大巴車上逼得她向修恩嫒求援,報應來得真快。
“小紅,”她過去拍了拍女助理的肩膀,“集合要入鏡的,你和小明先去幫我整理行李好不好?”
女助理小紅轉頭,兩邊豐滿的臉頰果然紅彤彤,她滿目含情地看着胡子恒,不情不願,拖拖拉拉,一步三回頭地跟男助理走了。
胡子恒誇張地籲出口氣,他連小紅背影也不敢看,餘悸未消地小聲問:“元寅姐對她這麽客氣,關系戶?”
元寅笑而不語,胡子恒愈發覺得自己猜得沒錯,連忙把形于外的厭惡藏起來,收放自如的精湛演技讓元寅肅然起敬。
可見人市儈有市儈的好處,輕易不敢得罪誰,鬼知道一個小人物背後有沒有連着通天的羊腸小徑。
兩人也只有半句閑話的功夫,集合完畢,節目組的編導第三次站在隊列最前方,機器早就架好,燈光師收音師來回跑動,上百人把棋院門口的空地占得滿滿當當,嘈雜好似菜市場。
元寅自然是站在隊列的第一排,她習慣性地放空大腦,在熱鬧喧嘩中又禁不住走神。
正前方便是白牆黑瓦的“蘇州棋院”,兩扇大門也被漆成內蘊悠長的黛墨色,高高門檻,檻外熙熙攘攘,檻內,一株不知名的老樹垂蔭罩地,濃郁得化不開的綠色沿着青磚地縫緩緩流淌。
元寅忽然想起那位題寫招牌的大師——寫得出那樣字的人,不是心如止水的出家人,也必定是在家守戒的居士。不知她們這場鬧劇有沒有驚擾他的凡心?
…………
……
“嗒!”
雲子落在榧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得像爆開了一朵燈花,又像是飛雪濺玉沿着桃林夾道順流而下,水面浮起一蓬生嫩的桃花。
下棋的雙方都是男子,左首執黑棋的男子身穿道袍,一絲不茍地正襟危坐,蕭蕭然如青松俊挺,巍巍然似玉山獨秀,室內門窗緊閉,他僅僅露出一個側面,卻奇跡般聚集了全部的光源。
棋盤之側安置着青銅博山爐,一縷線香漏出爐嘴,筆直如線,肅穆地向上攀升。
執白棋的則是一名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跪坐的姿勢同樣一板一眼,可惜西服天然不适合這樣的跪姿,昂貴布料皺巴巴地堆砌于膝蓋和腰腹,減弱了他的氣勢,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執白棋的青年略有不安地動了動,落子填了一處自己的棋眼。
“公羊,”執黑棋的男子将雙手平置膝頭,淡淡地陳述,“你分心了。”
“我錯了。”公羊立刻道歉,伸手在地面一撐,幹脆地站了起來,“我沒有你的定力,攝制組已經來了,我覺得我應該出去迎一迎。”
他穿着襪子匆匆跑到門邊,剛要推開門,頓了頓,回頭向另一名男子。
“以中,”他咽了口口水,幹幹地道,“你要記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更多人對圍棋感興趣,為了弘揚圍棋文化……委屈你了。”
他不敢看對方的表情,說完便深深地埋下頭,“唰”一聲拉開門,着急忙慌地沖出去,連蹦帶跳,似極背後有猛獸追趕。
留下一室靜谧,幾許清風,執黑棋的男子姿勢不動地平視前方,線香絲絲縷縷,飄飄悠悠,在空中轉過一道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