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5月底的那個周末, 莊梓去了趟“帝景天成”。
司航出事以後, 她給鄭如之打過幾通電話,但是一直無人接聽,後來她又打給了秦嫂問鄭如之的情況。
秦嫂只是嘆氣,說:“很不好。”
那段時間鄭如之還在醫院裏住着, 整個人憔悴虛弱的不能下床。加上幾十年前落下的病根,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莊梓知道自己應該親自過去探望, 但是秦嫂建議她還是別去醫院, 只怕鄭如之一見到她, 情緒又會克制不住。
直到前兩天,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 的士經過鄭如之的畫室,她下車進去看了一圈, 這才從畫室的店長那裏聽說, 鄭如之從上個月開始,回畫室來處理事務了。
可見病情應該有所好轉,所以這個周末, 她買了一些禮品, 特意過去探望了一次。
......
時隔這麽久, 再次來到別墅。
踏進門的一瞬間,一景一物, 一如往昔。
想到第一次司航帶她來這邊的時候,當時自己還在受難,一切都恍如昨天。
誰知這麽短的時間, 事情竟然千變萬化。
秦嫂替她開了門,走進客廳,見到坐在沙發裏的鄭如之,莊梓吃了一驚。
鄭如之身體本來就不太硬朗,如今,越發顯得單薄了。雖然看上去端莊優雅不減,卻掩藏不住滿臉的憔悴,還有頭上漸漸花了的烏發。
莊梓本想好好問候一聲,可一開口,聲音就在喉嚨哽了哽:“您最近好些了嗎?”
鄭如之見到她,亦是苦澀得什麽都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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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眶泛紅,深吸一口氣,看莊梓半刻後,才說:“身體是好多了,可這心裏......小梓啊,你說阿姨的兒子為什麽就這麽多災多難?”
莊梓心髒一緊。
鄭如之濕着眼睛,輕聲嘆氣:“他這個工作本來就是高危行業,我一直就勸他回來公司上班,可他偏偏不聽話。現在.......我真的不能想,想了心裏就疼。”
莊梓聽着她的苦訴,忍不住低頭皺了下眉,臉色發白。
“我們一家人從來沒做過什麽壞事,司航更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有時候加班幾天幾夜不休息,總說任務沒完成,心裏不踏實。他這工作是為了正義,照理說,我們應該支持他才對,所以他一直堅持在那個崗位上,我跟他爸就沒一直反對。”鄭如之忍不住流淚,拿紙巾摁了摁眼角:“現在我都後悔死了啊,小梓。如果當初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哪怕是以死威脅,我也是要阻止他的。”
莊梓輕輕握了握鄭如之的手,自己的一顆心,也仿佛泡在冰水裏,痛得有些麻木了。
她覺得自己這趟的确不該來,不僅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還給彼此加深了痛苦。
回公寓的路上,她坐在的士車裏,望着這綠意盎然的城市,眼裏卻依然不起一絲漣漪。
如此布滿生機的初夏,她內心卻一片荒蕪。
......
第二天,莊梓剛到公司以後,接到上頭領導的通知。
公司聯合其它幾家翻譯工作室,下個月月頭組織了一場公益活動,給某所貧困中學做教育贊助,安排她跟其它兩位同事一塊兒過去。
那是宜城附近某山區的一所貧困中學,教育物資缺乏,莊梓以前的公司也會偶爾做這種公益活動。
她看了合作的其它工作室,才發現,裴征的工作室也在一起。不過這次去學校的人員名單裏,沒有他。畢竟他現在是老板,這些活動自然是交給員工去辦。
裴征去年年底也從原來的公司辭了職,今年年頭自己開了家工作室。說起來,當初他還找過她一起入股。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這次大概也只是個巧合,她沒放到心上。
誰知第二天一大早,她跟公司另外兩名同事約在指定的地方坐大巴前往學校,剛上車,就瞧見坐在第一排的裴征。
裴征見到她,溫和一笑,語氣裏有幾分驚喜:“好久不見啊。”
自司航出事以來,他給她打過好幾通電話。
不過,他從來不直接提及司航,而是找其它理由,間接關心她的狀況。
但那段時間她狀态不好,大多都沒有接,只是偶爾在微信上回複兩句感謝之詞。
半年沒見了,他一直都沒有合适的借口約她見面。
昨天在看到活動人員名單之後,當即更改了工作計劃,替換了另一名員工親自參與這次活動。
莊梓調整了半秒,才露出了禮貌的笑容:“好久不見。”
同行的兩名同事見他們認識,直接在第二排的位置坐了下來。
莊梓掃視一圈,只好坐在與裴征隔着一條過道的空位上。
“最近在減肥還是工作壓力太大?”
她茫然了半瞬:“嗯?”
他收起開玩笑的語氣,微微蹙眉:“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莊梓又淺淡地彎了下唇角,全當是回應他的話,沒吭聲。
“昨天在活動人員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真的挺意外。”裴征問她:“你去這家公司多久了?”
莊梓說:“三個月。”
“新公司工作還順利嗎?”
莊梓:“還行。”
能靠自己的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
而且因為之前有非常豐富的工作經驗,所以一進公司經理就對她特別青睐,安排了部門組長的職務。
裴征笑了笑,沒再多問。
莊梓靜默了片刻,出于禮貌,反問他:“你公司開展的還順利?”
“嗯。”裴征笑着點頭,看她兩秒:“當初我跟你說的現在依然算數。”
莊梓心裏了然他的意思。
裴征淡笑,誠懇道:“如果你什麽時候有想法了,過來我這邊,我不會讓你吃虧。”
莊梓看他一眼。
她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至于什麽原因,彼此心裏都清楚,只是從來沒有拆穿。
正因如此,所以她更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我的精力,只能夠承擔現在的工作力度。我不想太累,更不能給你拖後腿。”
“沒說非得要你現在過來。”裴征極淡地笑了下,他很懂得進退的尺度,态度也很平靜,看着她,緩緩道:“我的意思是,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
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
話中有話,別有深意。
莊梓默然,不再多言了。
......
兩個多小時後,大巴到達地處山區的那所中學。
坐在車上,隔着老遠看着它,就感受到了那種濃烈的破敗氣息。就像很久沒人住過的老房子,灰蒙蒙的。
學校的圍欄等同虛設,部分圍牆已經倒塌了半邊。
操場周圍是一圈小石子鋪成的跑道,中間還長着雜草。
沒有籃球場,也沒有完整的運動場所。
就連樓牆上的塗料,也都掉了色,脫了皮。
等車子停到校門口的時候,校長已經親自帶着幾名男老師已經等在了校門口迎接他們,順便幫忙搬随車帶來的辦公用品和部分教材。
莊梓跟同事們抱着幾臺電腦顯示屏,跟随老師們走向教務處。
有女同事好奇問她:“你跟H工作室的裴總好像挺熟,他在追你啊?”
莊梓本能反感談論這個問題,可同事之間,她也不想把脾氣表現的太過古怪,耐着性子解釋:“我們以前一個公司,就普通朋友。”
“我看不像。”同事頗為有興致地告訴她:“你可能沒注意,他剛剛在車上就一直在看你,那種眼神,絕對有內容。”
莊梓牽強地笑了下,直截了當:“他知道我有男朋友。”
“啊?!”男同事吃了一驚:“你有男朋友了?”
“嗯。”她剛到那家公司,平時幾乎不跟人聊自己的私事,既然今天無意間提到了這事上面,她不想讓人誤會:“他出差了,等他回來我們就會結婚。”
......
為了配合這場活動,也為了感謝社會人士對學校的支持,校長專門讓各年級的班主任挑選了一批有代表性的學生,譬如優等生,貧困生,特殊家庭的學生參與今天的感謝大會。
中午在學校食堂吃完午飯之後,校長就帶着各位工作室的代表去了教職工會議室。
說是會議室,其實就是一間設施條件簡陋的空房子。學生們用舊了的桌椅拼成的長桌。屋子裏熱烘烘的,也沒有一把吊扇。
女老師幫他們倒來了水,很快,班主任選定的幾十名學生代表們魚貫而入走進會議室,在後排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會議流程很簡單,校長先上臺說了一番感謝的言辭,就開始讓那些孩子們分別上臺演講。
官方的感謝之詞,以及自我介紹,談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夢想。目的是想讓今天到場的公益單位代表們看到,他們的所有捐贈絕對付出在了有價值的事情上。
整個會議過程長達三個多小時,有人聽得十分認真,有人卻忍不住捂嘴打哈欠。
裴征事兒回頭看一眼。
莊梓坐在靠窗邊的位置,偶爾看一眼窗外灰塵彌漫的操場,偶爾收回目光玩弄一下手邊的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直到會議進行到後半階段,一個瘦高的男孩子走上講臺。
莊梓忽然擡起了眼。
那是一個安靜冷肅,五官端正的少年。黑色的T恤和校服褲子,身材很高很瘦。
他上臺後的姿态不比前面那些學生們的緊張,刻意。更不像一個年少的初中生,青澀。他語調很随意,低沉。神色自然而然,格外輕松。
所以當他一開口,頓時引起了教室裏所有人的注意。就連想打瞌睡的人,也都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朝講臺看了過去。
而他目光淡淡地望着講臺下的衆人,稀疏平常地介紹:“大家好,我是初三(2)班的......”
.......
會議的後半段時間,莊梓特意多留意了這個男孩子幾眼。
裴征也發現了,她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這個學生身上。
大會接近了尾聲,校長讓學生們先回了教室。
莊梓又看了眼那個男孩子,他個頭比一般的學生都要高,随着人群往外走,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她盯着那個男生的側臉看了半會兒,突然間像見了鬼似得。
那副清冷的側影,居然給了她一種錯覺,仿佛一瞬間看見了年少時候的司航。
雖然她不曾見過他少年時候的樣子,但腦海中一直有個模糊的影子,感覺他在這個年紀時候的模樣,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今天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她知道。
她一直目送他走出了教室,才慢慢收回視線。
裴征隔着幾個人的距離,看着她,好半響,微微擰了一下眉。
......
會議結束之後,校長留大家去他家吃了晚飯再回,衆人不想多加打擾,紛紛婉拒,準備去校門口坐車直接返回。
到了教學樓樓下,莊梓終于下定決心,于是跟自己同行的同事打了聲招呼:“麻煩你跟司機說一聲,等我一會兒,我有件急事辦完馬上就來。”
同事好奇:“你去做什麽急事?上廁所?”
莊梓頓了下,覺得這個理由也行:“嗯。”
裴征見她撂下話直接轉身返回,跑上了教職辦公樓,于是跟身邊的員工說了聲,追了過去。
他來到三樓,直接找到了初三年級的教師辦公室。
果然,莊梓在裏面。
他在走廊上等了不到五分鐘,莊梓便拿着一疊資料走了出來。
見他在外面,微微愣了下。
裴征淡淡一笑,直接問:“去要那個學生的資料了?”
莊梓再次一愣,沒料到他居然這都能猜到。
裴征說:“先回車上吧。”
兩人轉身下樓,裴征悄悄觀察她半響,忽道:“他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學生。”
莊梓頓了頓,回頭看他一眼,意識到了他這句話的深意。
兩人都默然了半響,莊梓反問:“你要說什麽?”
裴征一直沒有直接跟她提起司航,就是害怕觸及她的痛心處。
但是他沒想到,她的情況會變得這麽複雜,這麽嚴重,會因為那個男人,魔症到如此地步。
“莊梓,一切都會過去的。”他表情憂慮,苦口婆心勸道:“你有沒有想過看看心理醫生?”
莊梓擰眉看他一眼。
如果剛才她心裏只是一個疑慮,那麽現在聽他說出了這句話,她便徹底明白了過來,他究竟誤會了什麽。
她覺得有些無奈。
裴征見她不吭聲,又繼續道:“他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将來的夢想是當警察,你一直是一個理智冷靜的人,可別突然糊塗。”
剛剛在會議上,他就注意到了。
當那個男孩子說到自己夢想是警察的時候,莊梓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那個她謊稱堂哥的人,不正是警察嗎?
雖然之前他一直不清楚司航的身份,也曾十分好奇那個男人的背景,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敗給了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直到司航出事的那段時間,他看到了報紙上刊登的新聞,才恍然明白他們是如何認識然後發展到一起的。
警察,原來他是負責她案件的警察。
難怪了。
只是有點好奇。
算起來,他們認識也不過短短兩個月左右的時間,何以會讓她如此念念難忘?
他曾經跟她共事多年,明裏暗裏想過各種方法,想要引起她幾分注意。
卻不料,今天不過是那個男學生提起了‘警察’二字,就吸引了她的所有目光。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麽想,可每個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
原本以為那個男人已經因公殉職,就算曾經他跟莊梓有過那麽一段,可也抵不過命運的安排,終究會成為過去式。
時間一久,她也需要開始她的新生活。
所以只要他再努力一點,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但是今天的這一則插曲,讓他清楚的意識到,有些人雖然已經不在了,卻依然能夠成為他的阻礙。
........
莊梓短促地笑了下,笑得有些無力。
雖然她并不在意他的誤會,卻覺得這件事必須得解釋一下,因為他腦補的實在是有點荒唐了。
她再怎麽着,也不至于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孩有什麽錯誤思想。
“他是說了他未來夢想要當警察。不過......”她緩緩補充:“他還說他父親早逝,母親離家出走,全靠爺爺做城市環衛工供養他上學。”
陽光灑透香樟樹的枝葉,落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她舉起手裏的那疊薄薄的資料,神色認真地看向裴征:“我只是打算去核實清楚情況,或許能給他一點微薄的幫助”
裴征表情微變,盯着她愣了兩秒。
“如果可以申請資助,我願意幫他一下。”
裴征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驚問:“難道你想資助他?”
莊梓把資料折疊好放進包裏。
這麽多貧困的孩子,每一個人都需要幫助。而她會單單選擇幫助這個男孩子,她不否認,是因為他說自己将來的夢想是當警察。
司航曾經跟她說過,他當年也是幸得舒雨桐父親的資助才順利從警校畢業。
現在,她忽然碰巧遇到這麽個機會,并不是一時沖動的決定。
或許是覺得認識他太晚,之前的三十幾年,她都不曾參與他的生活。這樣做,讓她感覺到,仿佛自己陪他重新走了一遍那段艱難的時光。
所以就算今天換了是另一個學生,她依然會這樣做。
......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莊梓工作之餘,便開始全心撲在計劃資助那位學生的事情上面。
裴征給她發過幾次信息,勸她慎重考慮,不要一時意氣用事。
莊梓不再多做解釋。
她沒有糊塗,心裏非常清楚,自己會果斷的下定決心,除了那點私人小感情外,當然也因為那學生足夠優秀。她不至于缺乏理智到這種程度。
從班主任那裏拿來的那些資料裏,除了有他家庭具體情況,還有他在學校三年的表現。
各項成績都非常優異,每次考試都穩在年級前五,年年被評為學習标兵。
她想,就算他将來改變了夢想,能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始終堅持努力,也值得別人幫他一把。
而且她決定去做這件事,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在做善事。她只是單純的,想要感恩。
因為他。
如果當年沒有人資助他順利從警校畢業,他沒有當警察,沒有破獲一樁樁大案在警界裏名聲大噪。
她也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他更不會因為警察的身份,與她陰差陽錯的認識。
現在碰到了跟他當年一樣有困難的少年,她就是條件反射的生出了這種恻隐之心。
與其說是幫助他,倒更像是圓了自己心裏的一個願望。
.....
窗外陰雨綿綿。
她坐在電腦桌前,擡眼看向窗外。
陰沉沉的天空如人憂郁的心情,籠罩着整座城市。
而此時,帝景天成別墅區外,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在微雨中緩緩駛進門衛大門。
幾分鐘後,車子停在了一棟白色三層樓高的歐式別墅門口。
年輕的司機先從駕駛座下來,撐起一把黑傘,走到後排拉開車門,這才使得,一直沉默地坐在後座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徹底暴露在光線之中。
年輕的司機撐着傘等在門外,過了一會兒,一個高挑的男人才不急不緩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锃亮的皮鞋,筆直的黑褲,整潔的襯衫。
整個人沉默而清俊。
他接過年輕人手裏的傘,單手抄着兜,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了別墅門前的臺階。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鳥。
不急不急啊,待我清除一切障礙,選個黃道吉日完結。
現在改文需要收費,所以小蟲我就不捉了,有大BUG再回頭修改。
謝謝小天使灌溉營養液噢。
“小小happy”“silvia”,“”,
“哎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