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8
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雨，飄在玻璃上，慢慢滴下來，好像人的眼淚。外面的路燈散發橘黃的光，投射在玻璃上，宛如滴在宣紙上的顏料，無所顧忌的暈開一大片。
燈光發出溫暖的光芒，将臺燈前面的一塊地方照得亮眼，似乎這世界上不會再有黑暗般，讓人心中充滿希望。
我捏着銀杏葉書簽，思考着，等到比賽結束那天，把它送給米拉。
連着幾天的雨，原本涼爽的天氣變得濕冷，氣溫下降好幾度。即使下雨，我也沒有間斷練習，早起穿着防雨外套晨跑；在學校，午休時趁着停雨抓緊練球，積水濺得全身都是，就去校隊使用室換好衣服繼續上課。
手機裏放着薛之謙的《下雨了》，手邊的英語習題冊翻到第135頁，我閉上眼趴在桌上慢慢失去意識。
從睡夢中驚醒，一旁的手機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播放音樂，拿起一看才發現電量用完自動關機。我給手機充上電，長按開機，發現有未接電話。點開一看，是米拉的4通來電。
我急急忙忙回撥，緊張而焦急地期待她快點接通。
是那個夢成真了嗎？我回想着剛才的夢，卻發現根本想不起夢的內容，一扇緊閉的毛玻璃窗戶将我無情關在記憶外面。瞟一眼牆上的圓鐘，指針指着8:46，原以為經歷了好幾個小時的夢境，實際上才不過半個小時。
夢的內容怎麽也想不起來，索性不想了。這時，電話也正好接通。
“米拉？”
還沒等米拉繼續說，我急不可待道歉：“抱歉，剛才聽歌聽得睡着了。你打我電話有事嗎？”
“陸生……”那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信號不好。
“怎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該去哪裏。即使我不在……這個世界照樣不會有改變，地球也還是圍着太陽轉動。”是哭聲。
聽到她哭，我的心好像被抽掉空氣緊縮成一團。
“你現在在哪裏，我馬上出來。”我去拿挂在門背後的外套，明明外套就在面前，拿了好幾次才終于拿下來。
“不要。”頭發摩挲話筒的聲音，“不用，你不用來，我沒事。”
“你這個樣子能說沒事嗎？你覺得我會就這樣讓你一個人嗎！”
我對着話筒大喊，在客廳看電視的老爸老媽一臉茫然看着我沖出門。
○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急着出門，忘記拿傘，我把外套連帶的帽子戴上，攔住一輛的士。
紅綠燈被雨水覆蓋，車窗玻璃被雨水遮住，整個世界變得迷蒙。所有的人在雨中被奪去知覺，冷漠而決然的縮着身子藏在傘下，毫不關切周圍的變化，急匆匆往前走。
當我找到米拉時，她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貓，縮在黑暗的牆角，長發從肩後垂下，遮住了她的臉。
“米拉？”我快步走過去，停在她面前。
借着手機的光，我看到她顫抖的雙肩，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痛哭。
我又叫了她一聲。
米拉這才緩緩擡起臉，看到她臉上幹固的淚痕，一個晚上的變故讓她憔悴不已。我蹲下來，撫摸她的肩。
“冷嗎？”
她含着淚，點點頭。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我扶起她。濕漉漉的頭發觸碰我的手背，濕冷感從指尖傳來。她身體虛弱無力，扶了好幾次都無法站穩，我只好讓她倚在懷裏，把重力全部放到我身上才勉強讓她站起來。
“這附近我不是很熟，你知道哪裏有合适的地方嗎？”
“就在前面……拐角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那裏提供餐飲。”她依然靠在我身上，話語裏都帶着顫抖。
我們好不容易捱到那家便利店，進門時，不知哪裏發出一聲電子音：“歡迎光臨”，夜深人靜時發出這麽個聲音着實瘆人。站在收銀臺後面的是個年約五十的大叔，他面無表情望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低頭看書。
臨街的落地窗前是一排白色塑料長桌，五把同色塑料轉椅牢牢固定在地上，我扶着米拉坐下。在店裏逛了一圈，手中拿着一包新的毛巾，結賬時又點了一份熱牛奶和兩個熱肉包。
我把毛巾拆開蓋在米拉頭上，好吸幹一些殘留的水滴，又拿另一塊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雨水，連同肩膀、後背一起擦幹。
“喝點牛奶，身體才能暖起來。”我抓着米拉的手握住杯子，又把熱包子放到她面前，“沒想到還有肉包，趁熱吃了。要不然我可要吃了。”我開玩笑說。
米拉乖乖喝了口牛奶，眼淚忽然吧嗒吧嗒掉下來。
“我開玩笑的啦！眼淚掉到肉包上啦！快點吃，要不然弄髒了。”
“我身上沒帶錢，上學的時候再還你。”
“不用了，算我請你。”
米拉還想拒絕，我斂起笑意，“不要說不想欠人情這種話。你不要覺得有所負擔，我是自願的。”
“……謝、謝謝。”
她拿起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一邊哭一邊吃，騰出一只手用力擦掉眼淚。看着她抽泣顫抖的側影，我實在不願再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忍心再觸碰血流不止的傷口。
盡可能溫柔的安慰她：“現在你只要好好平複心情，等你想說了，再告訴我都行。”
米拉咬着包子皮，用力點頭。
○
桌上的兩個肉包早已吃完，一次性杯子裏的牛奶也已經見底。米拉卻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望着落地窗外發呆。
便利店內的熒光燈射出屋外一米遠的地方，有我和米拉的影子。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積滿雨水，雨依然在下，淅淅瀝瀝，淅淅瀝瀝，像極了人的哭聲。我忽然聽到一陣手機振動的聲響，尋聲望去，原來是米拉的手機在響。
“不打算接嗎？”
“不想接。”
振動在繼續，米拉只是看了一眼，把手機翻過來壓在手掌下面。
“你爸媽在找你。”
已經冷靜下來的情緒頃刻間決堤般崩潰，米拉埋在胳膊下小聲啜泣。
“不管怎麽說，父母永遠不會不管你。我爸媽年輕時忙于工作把我丢給爺爺奶奶照顧，小學三年級以前，我都是和二老一起過的。在我還在老媽肚子裏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把他們的客房騰出來給我做兒童房。為了給我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也是為了滿足爺爺奶奶的空寂，所以才把我交給他們二老照顧吧？”
我側頭看了眼米拉，繼續說：“三年級的時候得了一次重感冒，回想那次生病，奶奶越發看重我，生怕我出一點事。正是那次生病，才終于把忙于工作、一個月難得見兩次面的父母聚在一起。我挺慶幸那次生病的，因為那場感冒，老爸老媽不再只顧着賺錢，而是重視我的感受。不管我說什麽，也不管他們說什麽，我們都會非常珍惜彼此相聚的日子，不會像其他家庭那樣，相見如仇。”
米拉用手背擦掉淚，用力吸鼻子，“那是你很幸運。”
看着她又紅又腫的雙眼，我難受得無以言語。好像有人把燒得滾燙的熱水直接倒在我的心髒上，霎時間無數水泡冒出來，瞬間破裂，疼得直捂着胸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從小到大，父母在家的時間遠遠少于他們不在家的時間。每天放學後，一個人回到家做完功課就看電視節目，一個人煮泡面吃。就這樣一直到初中，在平日裏看多了我媽做飯，對做飯無師自通，一個人去超市買菜，回家自己做飯，然後做功課，在睡覺之前看一會兒書，一天就這樣結束了。我爸整天忙工作，忙到後來有風言風語傳到我媽耳裏。有人說我爸在外面有女人。我媽本來就缺乏安全感，老爸一整天不回來，她就胡思亂想，聽到那些傳言，自然要去抓現場。現場有沒有抓到我不知道，後來，我媽……”
“……我媽出去認識了一個男人。聽我媽說，是別人撮合他們兩個的。”米拉說到這裏，抓住自己的劉海，整張臉埋在手心裏。
“他們倆就這樣在我爸媽沒有離婚的前提下在一起了。我媽說，因為我爸出軌了，所以她要用同樣的方式來報複他。可是……可是，你不覺得很幼稚嗎？其實就是為自己出軌找一個借口罷了。只要動了那個心思，一切都只是掩飾那個動機的借口而已。”
“我爸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帶着一群人去那個男人家裏抓了現行，把那個男人狠狠教訓了一頓。回到家後，我爸越想越氣，忍不住對我媽動了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一時忍不住……給你打了電話。”
“我爸要離婚，我媽同意了。可是，經過我爸的那次抓現行，那個男人應該不會再見我媽了。即使真的離婚，對于我媽來說，根本無處可去。”
“她沒有工作嗎？”
米拉搖搖頭，“自從我出生，她就是全職主婦。現在就是一中年婦女，要想找工作對她來說有點高不成低不就。”
“現在心情好些了嗎？”
米拉微微擡起下巴，眼睛瞄向窗外，小聲回道：“嗯。”
我從她手裏拿過手機，她急得低嚷，伸手就要來搶：“你幹嘛？”
“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早起呢。我又不能讓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夜，總要通知你爸媽來接你。”
“不要，陸生……”
我離開轉椅，翹起嘴角，把手機藏在身後。米拉探出整個上半身，一時沒有坐穩，整個人摔到地上。一開始以為她是假裝摔倒，等了幾分鐘見她沒有動，才意識到不妙。
“米拉，你沒事吧？”我湊上前。扶起她，看到她略顯蒼白的臉，擔心地問：“米拉？”
“胃……突然好疼。”
“今天一天我只喝了一點水……”
她用力壓着腹部，手撐在椅子上，顫巍巍站起來。
“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家裏有藥，我回去吃一點就好。”
離開便利店時，雨停了。我扶着米拉慢慢往家走，走到離一幢舊民居還差十幾米遠的地方，一盞路燈在雨夜裏靜靜亮着。我和她站在光裏，身後的影子受了潮般無精打采。
“就送到這吧。”
我正想開口，看到遠處鐵門裏走出來兩道黑影，影子越來越近，稍微能辨別出對方的模樣，一男一女，一前一後朝我們走來。
“米拉？”米拉媽媽确定是自己女兒後，沖上來又是憐愛的撫摸頭發，又是關切的上下打量，生怕她掉了塊肉。
“謝謝。”米拉爸爸松了口氣，眼角擠滿皺紋。“一直給她打電話就是不接，再晚點我們都打算報警了。”
“這孩子真是的，這麽大了還不讓人省心。”米拉媽媽含着淚，把米拉緊緊抱在懷裏，生怕她冷着。
借着路燈，我看到米拉媽媽臉上明顯的五根手指印，那是要有多大的恨意才會下得了手？不對，正是因為太愛了，愛到骨子裏才無法接受至親的背叛吧？
有多深的愛，就有多深的恨。
回到家後，躺在床上看房頂上臺燈的倒影，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也不記得是從哪本書上看到了。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