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離 (1)
面前是一間大院子。規模果然很大。只是門卻是用一根布條系着,上面是一個活結。雲袅袅一把扯開,推開了院子的門。
院子裏很幹淨,甚至還種了幾棵菊花,枝繁葉茂的一大叢。只是中間的地上有兩個水窪。對着院子就是三間屋子,屋子的大門也是用布條系住。朱瀚說:“你們家大門怎麽都不上鎖?”
雲袅袅幹笑了一下,說道:“反正也沒有要緊物件。”
雲袅袅指着菊花說道:“那是我那死鬼師傅當初種下的,說是人可以窮,但是一定要有幾根雅骨,否則生活也就沒有趣味。為了培養我的雅骨,他就種了一堆,其中有幾棵是墨菊,那是他趁着夜晚去城東大戶人家花園裏偷來的。他還打算種竹子,但是沒種好,或者是他選的品種太高貴了吧。後來師傅死了,這菊花也死了一半,直到琴墨來了,才又活起來……你說,我是不是沒有半分雅骨?”
雲袅袅回頭看着朱瀚,眼睛亮晶晶的。
朱瀚咽了一口唾沫,低聲說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咱們沒有必要用人家的風雅标準來衡量自己。”
雲袅袅看着朱瀚的眼睛,突然極悵惘地一笑,說道:“我知道我是極笨的,你不用安慰我。”
說着話,兩人已經到了三間屋子跟前。雲袅袅将正中的一間屋子推開,門框上方的灰塵也觸動了,簌簌地落下來,在陽光下飛舞。朱瀚猝不及防,竟然被嗆出了好厲害的一陣咳嗽。
雲袅袅卻沒心沒肺得笑起來,說道:“你果然沒有去過髒地方,這麽一點常識都不知道!”接過朱瀚手中的東西,說道:“你去外面先咳嗽一陣,等下我找水來給你漱漱口……”
朱瀚站着不動,說道:“沒什麽要緊。”
卻聽雲袅袅喃喃自語:“看樣子琴墨他們是好一陣沒回來了,不知去哪兒了?要趕緊去鐵匠家裏看看信……”一邊自語,一邊将東西徑直抱到一張桌子跟前,伸出袖子将上面的灰塵給胡亂擦了一擦。看到那嶄新的袖子,朱瀚的眼角不由得抽了一抽——卻也沒有開口阻止。
雲袅袅将東西擱在桌子上,又從邊上一口破破爛爛的箱子裏翻出三炷香,說道:“我要給師傅上供……你先避開吧,你這身份太高貴,杵在這裏,我師傅說不定就不敢進來了。”
朱瀚看那桌子後面,卻是一個牌位,上面歪歪扭扭的,也不知寫了什麽字。雲袅袅伸出袖子來,将牌位擦了擦,一邊擦,一邊說道:“師傅,我出門幾個月,差點見不到你了,不過現在終于回來了。我在皇宮裏可狼狽了,你肯定在天上偷偷地笑話我不是?不過我是你徒弟,進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居然也毫發無傷,你真的可以驕傲地找人吹牛皮……對了,這一回給你帶來好多零嘴,你吃個痛快……”将牌位放回去,對門外的朱瀚瞪了一眼,說道,“你還不趕緊出去?”
朱瀚就邁步到了外面。破破爛爛的大院子,茂盛的菊花,正午的陽光照在水窪上,水窪泛着強烈的白光。屋子裏面,雲袅袅喃喃低語,不知與她的師傅唠叨什麽。風很輕很輕,像是一把溫柔的掃把,悄悄地将心底的那些塵埃,帶走。
心靈一片澄澈。
朱瀚推開了邊上一間屋子的門,卻見是一張簡單的大炕,炕頭上疊放着藍花被褥,上面打着補丁。那針腳卻是極勻稱的。邊上還放着一個柳條箱子,上面擺着半面已經模糊不清的銅鏡,一把斷了齒的木梳,還有一朵掉了兩顆碧桐的珠花。朱瀚知道,這多半就是雲袅袅的閨房了。心驀然怦怦跳起來,眼睛就看着箱子。箱子依然沒有上鎖,朱瀚就鬼使神差一般地,伸手,打開了箱子。
箱子裏是一些普通的衣服,都是少女的樣式,打着補丁,洗得發白。一種莫名的酸楚從朱瀚的心底升起,朱瀚将最上面的幾件衣服挪開,就看見了肚兜。
少女的肚兜,上面的針線歪歪扭扭,上面繡着兩團可笑的紅紅綠綠,上面還有……可笑的補丁。朱瀚知道,這就是雲袅袅的肚兜,在進宮之前,她穿着的,就是這樣的物件。
這樣一個少女……身上穿着帶補丁的肚兜,卻收養了一群孩子——她是有小偷小摸的壞毛病,或者說我根本就知道她是一個小偷,但是那又有什麽呢?
這個女子,不是一朵嬌貴的名花,卻是一根不起眼的雜草。就是這根雜草,偷偷地在朱瀚的心底,紮根,生長,在朱瀚還不知道的時候,已經一片青蔥,将整個心田都鋪滿,再也無法拔除。
心再度劇烈地跳起來,做賊一般,朱瀚伸手,将那個肚兜——揣進懷裏。麻布做的帶補丁的肚兜,塞進綢緞之中,一種特殊的摩擦帶來的一種奇妙感受,讓朱瀚的整個臉,瞬間漲紅。
門外傳來雲袅袅的叫聲:“朱瀚,你在哪裏?”
朱瀚慌忙将箱子合上,說道:“我在這裏。”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他沒話找話,“這是你的閨房?”
雲袅袅說道:“這是我的房間,後來琴墨也住在這裏……”看了下屋子,說道,“琴墨将她的東西都帶走了,臨走的時候,還将幾間屋子都掃了一遍,也不知他們現在去了哪裏……”将藍花被子抱出來,撣了撣上面的灰,說道,“灰塵不厚,時間應該不長。下面的被單換過了,他們的日子多半不錯。”
朱瀚不知該怎麽說話,于是就站在邊上看。
雲袅袅在滿是鏽斑的銅鏡前坐下來,說道:“我紮大辮子給你看,其實我平日不出門的話,全都是紮大辮子,我真的想不通宮中的那些妃子,為啥要将頭梳得那麽複雜……”将頭上的釵子全都卸下來,将頭發理順了,分成兩股,兩只手就像是穿花繞樹一般,極快地紮成了第一個麻花辮子。
朱瀚就坐在床邊看。雲袅袅将梳子遞給朱瀚,說道:“幫我梳第二個辮子!”
朱瀚就笨手笨腳地幫忙紮辮子。雲袅袅就盯着那片模模糊糊的銅鏡,看着少年那笨拙的手,輕聲說道:“我要将這個大辮子留着,留着這個大辮子出京師……”
朱瀚終于紮好了,雲袅袅将被子遞給朱瀚:“你幫我抱出去曬曬!”
朱瀚木木地接過被子,問道:“曬在哪裏?”
雲袅袅努努嘴:“外面不是有竿子嗎?就挂晾衣竿子上,這麽簡單的活計都不會?”
朱瀚受了雲袅袅的奚落,卻是不敢反抗,只是低聲嘀咕:“上面都發黴了,長着蘑菇呢……”
雲袅袅瞪了朱瀚一眼:“這麽笨!不會拿塊布先去擦擦?”
朱瀚繼續傻傻地問:“抹布呢?”看了看雲袅袅身上的衣服,終于鼓足了勇氣,說道,“我覺得用衣袖擦,好像不合适……”
雲袅袅氣哼哼地回屋子找了一圈,找了抹布,自己去擦竿子去了。
朱瀚就抱着被子傻站着。雲袅袅喝道:“先将被子放下!那邊有水桶,你先拎着出門去,上左邊隔壁三叔家,幫忙拎桶水回來!他家有水井!灰塵太多了,擦不幹淨!”
朱瀚就很聽話地拎着水桶要出門。卻聽見大門口“吱呀”一聲,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提着籃子扭着屁股進來了,呵呵笑道:“袅袅啊,你們小夫妻是打算在這裏過日子了嗎?中飯用了嗎?我家今天做了麥粒飯,給你們端了兩碗過來……”
雲袅袅就拍拍滿是灰塵的手,上前。那婦人卻不急着将手中的籃子交給雲袅袅,一雙眼睛卻是賊溜溜地看着朱瀚,說道:“袅袅,你家相公可真的俊俏……”
雲袅袅鬧了大紅臉,卻是沒有反駁。那婦人才将籃子交到雲袅袅手中,卻是在雲袅袅耳朵邊說道:“丫頭,相公太俊秀也不見得是好事,你得看緊一點!”
雲袅袅紅着臉,點頭也不是,反駁也不是。
那婦人又低聲問道:“你們洞房了嗎?”
雲袅袅直搖頭。
那婦人又說道:“如果沒洞房的話,就趕緊洞房吧……這麽有錢有貌的男人,啧啧,還能幫忙幹活的,先将生米煮成熟飯……”
雲袅袅真的羞煞了,當下用力将那婦人推出門去:“祥嬸,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再也不上你家的門!”
那祥嬸才樂哈哈地走了,臨走的時候,又用賊溜溜的目光掃視了朱瀚一圈,然後很細心地将院子的門給帶上了。
剛才祥嬸的聲音雖然壓低了,但是朱瀚依然聽得清清楚楚。雲袅袅沒有反駁,他心中也有一絲淡淡的歡喜;但是對上祥嬸那看女婿一般的目光,還是渾身不自在。
拎着一個水桶,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出門去了。
中午的空氣有幾分灼熱,兩個人的臉頰都是感到了微微的燙人。
雲袅袅動了動嘴唇,突然說道:“對不起。”
朱瀚愣了一下,說道:“沒什麽——你怎麽了?”
雲袅袅的眼睛裏竟然裝滿了眼淚。她低聲說道:“我七歲的時候從河南流浪到了京師,父親死了,我被師傅收留,就住在這個大院子裏……這個小巷子裏的女孩,最大的夢想是能嫁一個有錢一點的丈夫,好幫襯幫襯家裏;但是我都十四歲了,還是沒有正經人上門來幫我做媒;即便有一兩個來做媒的,都是介紹烏七八糟的人家,都被我師傅趕出去了,後來師傅死了,我又收留了一堆弟弟,就連媒人的影子也見不到了……我知道,很多人都暗地裏說我是嫁不出去的……今天你來這裏,祥嬸又誤會了,我是故意不解釋的,我想要讓整個小巷子的人都羨慕我,都嫉妒我——你怪我不?”
朱瀚看着面前的雲袅袅。身材纖細的女子,在過去的十五年裏,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風霜?一種酸楚從心底升起,朱瀚一把将雲袅袅抱住,就像是火山爆發一般,心中的情感就噴發出來:“你是最好的女子,你絕對嫁得出去,你肯定能嫁到最好的男人……我很想娶你,我真的很想娶你啊……”
雲袅袅手中的飯籃子,不知什麽時候放下了——她伸手,也将朱瀚摟住。然後她踮起腳尖,笨拙地将自己的雙唇,靠近朱瀚的雙唇。
朱瀚身子一顫,低聲說道:“外面有人跟蹤……”
是的,盡管兩人都沒有看見跟蹤的人,但是兩人都知道,自己身邊,肯定有人跟蹤。
皇帝陛下肯定會派人跟着。
雲袅袅說:“不管他。”依然沒有松手。然後,雲袅袅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千真萬确,是自己的聲音:“我将一切都給你……我将一切都給你!……我們到床上去,我給你……”
雲袅袅那句顫抖的話就像是一個火苗,“騰”地在千裏草原上竄起。一瞬之間,朱瀚的整顆心都熊熊燃燒起來了,他的手也劇烈顫抖起來,卻不知說些什麽。
雲袅袅努力擡起頭,凝視着朱瀚的眼睛,說道:“我知道我是一個粗鄙丫頭,我什麽都配不上你。但是你願意與我同生共死的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即便我配不上你,我也要将自己給你,今後即便不相見,我也能有一個念想……”
雲袅袅應該慌亂,她應該語無倫次。但是她的語氣竟然是出奇地平緩,就這麽平平靜靜地,将自己想要說的,說出來了。
朱瀚的身子在那一刻定住,他本來想要将少女給摟緊,他本來甚至想要将自己的唇觸到少女的唇上。但是少女的一番話,那堅定卻帶着凄涼的話,卻将他所有的想法都冰凍住了,他的手也定住了。
簡單的擁抱不知持續了多久。
朱瀚低頭,親吻着雲袅袅的眼睫毛。少女的眼睫毛特別的長,在少年的親吻下,眼睫毛也微微地顫動。
雲袅袅閉上了眼睛,但是她卻有些貪戀地吸吮着少年身上的氣息。
朱瀚的舌尖繼續往下挪移,輕輕吻着雲袅袅的鼻尖。雲袅袅有一個很秀氣的小鼻子,鼻尖秀挺得如同山峰。那種癢酥酥的感覺讓雲袅袅有幾分迷醉,她忘記了身在何方;而朱瀚也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嗚咽。
少女努力踮起腳尖,将自己的唇湊近少年的唇。外面的世界很熱很熱,兩人的嘴唇卻是很冷很冷。一種痙攣從唇邊向兩個人的心頭傳遞,少女似乎是很瘋狂的,她笨拙而堅決地,将自己舌尖送進少年的口腔。
少年的口腔裏有一種甜的味道,少年的口腔裏還有一種柔軟。兩種柔軟互相糾纏,就像是兩根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它們互相攀緣,互相支撐,一起向高處或者遠處伸展,生死相依。
雲袅袅覺得自己不能思考了,她只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呼吸,她的整個世界就在這裏,就在少年那三寸天地裏……她忘記了弟弟們,忘記了琴墨,忘記了自己的小偷身份,忘記了少年的皇子身份。那三寸天地裏有無窮的樂趣,那三寸天地裏有着無窮的奧秘……她吞咽着從少年那裏偷渡來的津液,将它吞進自己的肺腑。
那種柔軟伸進自己的口腔的時候,朱瀚也覺醒了——他也伸出了舌頭,熱烈地追逐,熱烈地纏繞,他的手緊緊地将少女抱着,簡直要将兩個人合并為同一個……
這是一個極其安靜的小院子,只有聒噪的鳥雀偶爾在這裏停息。外面的風,輕輕地吹動着樹葉,發出細碎而和諧的聲響。夏天季節,有些別樣的香氣,順着風悄悄地流進屋子,整間院子的氣氛,就顯得有些旖旎而迷離了。
熱戀中的男女,就這樣,無知無息地糾纏——
親吻終于停止,少女的香肩上,衣衫已經半露。
少年驀然松手,少女的臉已經漲紅。她往屋子裏走。
但是卻聽見少年的聲音,微微顫抖卻很堅定的聲音:“我想……我是該走了。”
雲袅袅擡起眼睛,努力地想要将淚水逼回淚腺。她的聲音也很堅定:“是的,你是該走了。”
朱瀚就往外面走去。雲袅袅就連忙跟上。朱瀚看着雲袅袅,聲音有些悵惘,說道:“你要趕緊收拾收拾,然後還要找你的弟弟與琴墨……”
雲袅袅說:“我送你。”
朱瀚就不說話了,雲袅袅走在前面,打開了那扇破爛的大門。
就在這時,一支箭,帶着刺眼的白光,從破門裏射了進來!
雲袅袅直覺地想躲,但是猛然之間身子又定住。就在這片刻的愣神之間,她的身子已經被人摁倒在地上,那支箭,擦着雲袅袅的頭皮,就停留在雲袅袅的頭頂上!
雲袅袅尖叫道:“有刺客!”卻聽見前面篤篤篤聲響,竟然是連珠箭!
身子被朱瀚抱着,兩人在地上打滾。破門板終于關上,只聽見密集的箭镞鑽進門板的聲音。雲袅袅驚魂稍定,這才立起,正要說話,眼前景象,卻是讓她呆了一下,尖叫道:“你受傷了!”
卻見一支箭镞,正插在朱瀚的胳膊上!
朱瀚笑了笑,說道:“無事,外面的護衛已經來了……”
卻聽見外面果然傳來兵戈交接的聲音,而箭镞的聲音已經停下來了。那破舊的門板在顫抖,似乎在一瞬間之後就會坍塌,但是雲袅袅卻顧不得了,撕開朱瀚的袖子,說道:“我給你看一看!”
朱瀚勉力笑了一下,說道:“不搭界,箭不深,拔出來就可以了……”伸手去拔,但腳上卻是一個踉跄,當下就順勢靠着牆坐下。
雲袅袅卻尖聲叫道:“血發黑,有毒!”
朱瀚的臉色也是一變。雲袅袅叫道:“忍着點!”抓住箭镞,猛力一拔。朱瀚一聲悶哼,臉色煞白。雲袅袅卻不知從哪裏取出一個刀片,就飛速地往自己的麻花辮子上一割。辮子落下,雲袅袅抓起辮子,在朱瀚的胳膊上狠狠一紮,打了一個結,低下頭,就用手去擠壓朱瀚傷口。血擠出來一些,但是依然發黑,雲袅袅又拿出刀片,在傷口上劃了一個十字,又開始擠。擠出來的血越來越少,依然在發黑。
一狠,雲袅袅就低下頭去,用嘴巴去吸。朱瀚大驚,叫道:“不可以!”要将雲袅袅給推開。但是他身子已經虛弱無力,雲袅袅只一撥就将他的手撥在一邊,依然低頭下去,吸吮出黑色的毒血,一口一口吐在地上。朱瀚想要說話,但是眼皮子卻是無力地耷拉下去,昏了過去。
破門終于被打開,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沖了進來。雲袅袅抓了刀片在手,揉身撲上,立馬在那漢子胳膊上又劃了一個口子。那漢子将雲袅袅一把踢開,尖聲問道:“殿下如何?”
雲袅袅護在朱瀚跟前,尖聲叫道:“腰牌!”
那漢子将腰牌遞給雲袅袅,急促說道:“一共四個兄弟,另外三人将刺客給截住了,我來帶殿下沖出去……”
但是雲袅袅卻沒有聽漢子将話說完,直接打斷:“你有火折子沒?先将他的傷口燒一燒!”
那漢子略怔了怔。雲袅袅直接飛奔進屋子,說道:“殿下中了毒,是五步蛇,我家有火石,但是我總打不起火,我有蛇藥,但是卻不很對症,我先給他敷上……”嘴巴裏語無倫次地說着,人已經飛奔進廚房,随即飛奔出來,将火石遞給那漢子,手中還捏着一個瓷瓶。那漢子沒有接雲袅袅手中的火石,卻是接過瓷瓶,嗅了嗅,說道:“先敷藥!點火石的工夫,不如去鄰居家讨要!巷子外有馬車,我們先去最近的藥鋪!”
雲袅袅含淚說道:“我都糊塗了。”胡亂地将蛇藥一撒,胡亂地紮一個結,那漢子就抱着朱瀚,往門外沖出去。雲袅袅緊跟在其後,叫道:“将你的刀給我!”
卻見巷子裏已經是血跡斑斑;矮牆邊上,倒着一具屍首,穿着與那漢子一般的服飾。遠處還傳來兵戈交擊的聲音;巷子邊上的大門,全都緊緊關着。
兩人飛奔出了巷子,果然看見巷子口停留着一架馬車,馬車上有車夫,正焦急地往這邊張望,卻是不能進來。
那漢子抱着朱瀚上了馬車,那車夫就揚起了鞭子;雲袅袅從後面追上,死死地抓住那漢子扔下來的一根繩子,一個騰躍,終于上了馬車。
馬車飛快地沖進了同仁堂,那漢子抱着朱瀚一沖而下,急聲叫道:“有大夫沒?趕緊看蛇毒……”
卻見同仁堂中,一個黑黝黝的鐵爪籬帶着鐵鏈子就飛了出來!
正撲向那漢子懷中的朱瀚!
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身子一個鐵板橋,身子往後一仰;雲袅袅剛剛下車,就看見那漢子将懷中的朱瀚往自己身上抛過來。當下将朱瀚一把接住,一轉身又跳上馬車,尖聲叫道:“快跑,快跑,直接回皇宮!”
卻見同仁堂裏飛出了無數的箭镞,篤篤篤的,全都紮在馬車車廂上。幸好經歷過上一出事故之後,皇宮裏出來的馬車車廂都得以加固,而今天那些刺客,好像也沒有能力出動威力超強的軍中弓弩。
而那個漢子,已經倒在了同仁堂門口。有幾個黑衣人沖出了同仁堂,箭镞如雨!
雲袅袅抱着朱瀚,正着急的時候,卻聽見前面傳來一聲悶哼,竟然是車夫翻下了馬車!
馬兒長聲悲鳴,狂躁亂奔。
街面之上,無數的驚呼聲,無數的腳步聲,無數的器物翻倒聲,還有極遠處巡城士兵姍姍來遲的呼喝聲——
雲袅袅死死地抱着朱瀚,不敢松手!
馬兒已經失控,馬車随時都有可能側翻;馬車是如此的颠簸,但是雲袅袅手中的世界,卻是平穩入山。
朱瀚終于醒過來,對着雲袅袅,虛弱地笑了笑。
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挽住了雲袅袅的脖頸。
雲袅袅也笑了笑。
朱瀚說:“我很歡喜。”
雲袅袅說:“我也很歡喜。”
朱瀚說:“兄長很多次說起母親臨終的情景,父親握着母親的手,他們沒有分離。”
雲袅袅說:“今後人家都會羨慕我們,我們也沒有分離。”
馬車在狂奔,誰也不能主宰它的方向。
英雄少女帶着皇子狂奔,而皇城司的兵馬終于不算姍姍來遲。從半路上抓來的老大夫給朱瀚看了情況用了藥。朱瀚沉沉入睡,他握着雲袅袅的手不願意松開。在皇城司的護衛下,雲袅袅握着朱瀚的手,再度進入了皇宮。
馬車直奔演武院。
皇帝與二皇子已經等在演武院了。看見朱瀚的傷情,皇帝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詢問了禦醫知道因為雲袅袅措施得力,并無性命之憂之後,吩咐太監小順子好生伺候,就對雲袅袅喝道:“與朕出來!”
雲袅袅老老實實地跟着皇帝出了房間,老老實實地在皇帝跟前跪下。皇帝冷冷地看着雲袅袅,片刻之後才說道:“将經過老實說來!”
雲袅袅老老實實地将經過說了,除了自己與朱瀚親吻的那一節之外,其餘并無遺漏。皇帝的臉色漸漸有了幾分暖意,道:“你竟然帶着皇子殿下去了那等龌龊之地,真正該打。”
卻聽邊上的二皇子朱沅說道:“父皇,此事或者不是色膽包天可以解釋。此女與您一道出宮,您就遇刺,與三弟一道出宮,三弟遇刺!其中或者有什麽緣故,亦未可知。”
雲袅袅含着眼淚,擡頭,說道:“二殿下,如果是奴婢陷害了三殿下,那奴婢還敢進宮來,聽憑皇上發落嗎?”轉頭看着皇帝,說道,“皇上,您要如何處置,奴婢認了。請皇上容許奴婢再服侍殿下一天,待他完全脫險,您再處置,好不好?”
皇帝沒有說話。
二皇子輕聲說道:“此女今天雖然對三弟算是有大恩,但是功不抵過。讓她留在三弟身邊,只恐有意外。皇上請明察。”
皇帝轉頭看着朱沅,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瀚兒遇到意外,你很歡喜,是也不是?”
朱沅吓得急忙跪下,聲音哽咽,說道:“皇上,兒子不敢!”
皇帝瞟了朱沅一眼,淡淡說道:“少與朕說些敢不敢的話題。皇城司在大索刺客,你就留在皇宮之中,不要出宮!”
朱沅哽咽了,單調地重複:“兒子不敢!”
皇帝淡笑了一下,說道:“有什麽敢不敢的。雲袅袅身份有問題,這風聲是你先傳出來的吧?柳妃在朕面前好大的威風,這些言辭,都是你教的吧?知道雲袅袅真正身份的人不是只有你一個,你為何這麽着急要拔一個頭籌?”
朱沅臉色大變,說道:“兒子知道雲袅袅身份是一個意外,只是覺得皇上身邊,不能留這等居心叵測之徒。但是兒子畢竟的外臣,如果直接進谏,只恐有些流言蜚語。而妹妹與兒子較為投緣,所以兒子就将此事告訴了妹妹……兒子并沒有指使柳妃娘娘,皇上明察!”
皇帝微微冷笑了一下,說道:“你知道了雲袅袅的身份有問題,所以急着上朕這地方來擺顯。但是你不知道,朕要親近一個女子之前,朕的親近侍衛定然要去将這個女子的身份來歷查個清清楚楚,乃是慣例。這個女子是小偷,不過這個小偷卻是良善之人,朕也早就沒将她當一回事。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左右朕的心意,朕如何能寬宥你?”
朱沅連連磕頭,額頭上冷汗淋漓。
雲袅袅在邊上聽着,不禁有片刻的失神。皇帝的目光在雲袅袅身上掠過,說道:“不用這麽噤若寒蟬的,朕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殺你。那日是很生氣,但是看着你與老三的情景,不免有些羨慕與嫉妒。朕想起當初與皇後一起的情景……一個人……難得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肯同生共死的人啊。”
雲袅袅腦子轟的一聲,然後含着眼淚跪下了,說道:“皇上!”
皇帝疲倦地一笑,說道:“但是朕又不甘心就這樣成全了你與瀚兒——你畢竟是朕想要的女人,朕不願意給人留下一個笑話!所以想要将你驅逐出宮!但是經過了今天這樁事情,朕卻變了主意了!”
雲袅袅呆呆地看着皇帝。皇帝哈哈一笑,笑聲極其暢快:“只要你能讀書能認字,朕就準了你,跟随三殿下,做個側妃!一年為期,如何?”
皇帝的笑聲在雲袅袅的腦子裏轟轟作響,雲袅袅什麽都聽不見了,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想要開口拒絕,但是心中卻雀躍着一種歡喜。雲袅袅張皇失措,宛若小偷面對着滿室的珠寶,她想要全部帶走,卻又患得患失。
皇帝轉向朱沅,說道:“罷了,今天你就跟着朕!”又對雲袅袅說道:“雲袅袅,你服侍着三殿下!”轉頭吩咐身邊的太監:“去将盧老太監叫來!讓他幫忙看着三殿下!”
一群人都答應了。雲袅袅腦子轟轟響,努力平靜下來,就進屋照顧朱瀚。
皇帝正打算走,卻見皇後莫蓮蓮帶着兩個宮女匆匆前來,帶來了一鍋人參粥,說道:“臣妾前天得到了一棵三百年人參,昨天臣妾試用了一些。想着皇上事物如此繁忙,正需要進補,今天忙中抽空,就将它煎出來給皇上用。聽聞發生了這等事故,卻不知人參粥能不能給三殿下用一碗?”
皇帝嘆氣,說道:“你也算是有心了,今天早上開始,永安宮那邊就如此忙碌,你居然還記着這個。三殿下能用人參否?”最後一句話,卻是向禦醫說的。
邊上的禦醫忙禀告:“皇上,現在蛇毒雖然基本清了,但是還有些餘毒,莽撞吃人參只恐不妥。要進補需等兩日。”
皇後說道:“既然這樣,那就請皇上用了。”
皇帝微微點頭,這邊小太監就請皇帝陛下去邊上的屋子裏坐着。皇後吩咐宮女拿着幾個小碗過來,盛了一碗,含笑說道:“臣妾先用了。”自己先吃了小半碗。皇帝笑着說道:“愛妃何必如此小心!”嘴上說着,手中卻是沒有動作。身邊的太監卻是先拿了銀調羹,就着皇帝那個小碗,先吃了兩口。過了片刻,才将調羹遞給皇帝。
皇帝接過太監手中的銀調羹,在皇後的伺候下将一碗人參粥吃完了,見皇帝很是高興,皇後又給皇帝盛了一碗。皇帝笑着吃完,見皇後要繼續盛,當下笑着阻止,說道:“惜福養身,這大補的東西,吃兩小碗已經差不多了。”
皇後于是将鍋裏的人參粥分了。
永安宮那邊還需要忙碌,皇帝又喚過雲袅袅囑咐一番,然後一群人就散了。
☆☆☆
朱瀚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将近三更時分。雲袅袅正蹲在門外煮着小米粥。小米粥散發着清香,小爐子的火焰将她的臉頰映得通紅,在明朗的月光下,竟然是一幅美麗的剪影。
如果不是邊上坐着一個打盹的老太監,那就十全十美了。
雲袅袅回過頭來,就看見朱瀚那癡癡的目光。猛然之間想起皇帝的那番話,覺得有些害羞,就轉過頭去;但是沒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過頭來,說?道:“不許看!”
卻聽盧公公笑着說道:“殿下醒了?快将小米粥盛出來,給殿下用兩口。”
雲袅袅已經将小米粥盛好,端在手裏,拿着一個調羹輕輕地吹氣。笑着端過來,說道:“還有些燙人,你将就着些。”
這邊盧公公已經扶着朱瀚坐起來,又在他身後加了一個靠墊。
朱瀚笑着張開嘴巴,吃了一口,說道:“這麽燙……你果然不會服侍人。”
雲袅袅哼了一聲,說道:“不會服侍人就不會服侍人,我巴不得偷懶睡覺去。都半夜了,你想容易嗎?”
一句話讓朱瀚眼角微微有些發酸,凝視着面前的女子,竟然忘記張開嘴巴。雲袅袅拿着調羹不耐煩了,又輕哼了一聲。朱瀚忙不疊地張嘴,看着燭光下的女子,竟然有些癡迷了。
雲袅袅惱怒道:“有什麽好看?”
朱瀚嘿嘿笑道:“父皇同意将你許給我,我聽見了。等我身子好了,我教你讀書,教你畫畫,琴和棋就算了,那種玩意費心思。冬天的傍晚我們去畫梅花,我的新府邸裏有好大的一片梅林,我們讓丫鬟給煮上酒,看着梅花下酒,那是人間至樂……”
朱瀚微笑着陳述,雲袅袅就微笑着聽着,眼睛之中,卻莫名地籠上了一絲陰郁。
卻聽見大門外面有急促敲門的聲音,雲袅袅心中一震,将碗一放,立了起來。盧公公對雲袅袅打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順手甩給雲袅袅一個長條形的物件。雲袅袅接着,觸手一沉,原來竟然是一把帶劍鞘的寶劍。卻是朱瀚的物件。雲袅袅就抽出寶劍,捏在手中。
坐在邊上的打盹太監小順子,也猛然清醒,當下抓着身邊的一個什麽物件,跟着盧公公穿過院子到了大門口。
與此同時,演武院中,其他幾個房間的門也打開了,探出了幾個腦袋。
盧公公轉身對那些太監點點頭,徑直前去開門。
聽見大門吱嘎一聲響,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三殿下……救命!”
雲袅袅聽見那聲音,心中一震,當下忍不住提着劍跑到屋子門口。卻見大門口跪着一個披頭散發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非常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求三殿下,求盧公公,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