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離 (1)
太後怒道:“你在說什麽?”
朱淇眼睛看着太後,未曾挪移片刻:“太後之前不喜蓮妃。柳德安殺了蓮妃的妹妹。為了安撫蓮妃,太後就準了蓮妃娘娘的後位。為了一個奴才,送出一個後位,太後果然好大的手筆。請問柳德安與太後,到底是什麽關系?”
太後厲聲喝道:“反了反了!哀家要保全一個奴才的性命,難道還要向孫子報備不成!五倫之中,未曾聽說有這麽一條!”!
“太後不說,我來替太後說。”朱淇的聲音是平靜無比的,“太後殺了我母後,心虛了很多年。後來蓮妃聲稱有一個妹妹,生辰八字與我母後完全相同,極有可能是我母後轉世。這話讓太後不高興。于是太後吩咐柳德安,在莫芊芊進宮的第一天就将莫芊芊殺死。柳德安是太後娘娘的舊情人,當然是無不遵從;後來事發,為了保護太後娘娘,就心甘情願地将一切都攬到自己頭上。對柳德安的這番深情,太後娘娘無以為報,當然要保住柳德安一條命……太後娘娘,我的解釋是否合理?”
“朕的皇後……朕的皇後!”皇帝的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朱淇忙上前一把扶着,“太後,朕的皇後,果然是你下的手?她不是病死,她是死于非命?”
皇帝的眼神裏,有些讓太後害怕的東西。太後忍不住又後退一步,嘴巴裏卻是疊聲否認:“你妻子的死亡,你清楚得很!何必問我?”
“雖然驚擾了亡魂,卻也顧不得了!淇兒,等下你出去傳令,讓相關人等做好準備,前往你母後陵寝,開棺驗屍!”皇帝臉上是陰冷的殺意,“朕什麽事兒都不管了,朕的妻子,到底是怎麽死的,一定要弄明白!順路叫過宗人府,将柳德安先拿過去,朕不相信撬不開他的嘴!”
太後哈哈笑起來:“皇帝,你瘋了,你開棺驗屍,即便看到你的皇後是死于非命又如何,平白的只是在你身上增加了一個笑話!”
皇帝冷冷地看着太後,轉身,甩着袖子,冷笑說道:“朕即便是成為千古笑話,也不能讓朕的妻子死得不明不白!能查到一個怎樣的程度,就一定要查到怎樣的程度!”
“是啊,果然是鹣鲽情深。”太後笑了,是惡毒的冷笑,“查清皇後死于非命,然後各種猜測并起,說不定有人會猜測故皇後偷人,被皇帝悄悄鸩殺!皇帝,你百年之後,會成為很多民間說書先生嘴巴裏的傳奇!”
皇帝冷冷地盯着太後,好久也沒有說話。太後那猖狂的冷笑漸漸凝固,終于忍耐不住,她尖聲說道:“你找不到證據!”
“找得到證據的,太後。”朱淇的聲音很穩定,“我曾經聽說,西域胡人,有一種迷魂術,在迷魂術下,人會将一切真話都說出來。柳德安棒傷未曾痊愈,正是身心最為虛弱的時候。其實我早已經命人将柳德安拿下,讓人用迷魂術審問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太後再也顧不得儀容了,她大聲咆哮起來,“柳德安不會背叛我,迷魂術沒有多大的作用!不可能,不可能!”
“事實上柳德安已經招供了。”朱淇看着臉上猙獰變形的太後,聲音裏平靜無波,“要不,我方才怎麽可能說得這麽清楚?”
這句話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後捂着臉蹲坐下來,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皇帝冷冷地看着太後。碧桐早已躲到一個角落瑟瑟發抖。皇帝看了太後片刻,轉身走向碧桐。碧桐慌亂地将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顫抖着聲音說道:“皇上,皇上,不關我事,皇後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那全都是太後的錯,全都是太後的錯!”
皇帝冷冷地看着碧桐,他的聲音,已經沙啞變形:“全都是太後的錯,是不是?”
碧桐忙不疊地點頭。
皇帝聲音,像是從地獄裏飄出來:“既然這樣,你就拿着這把匕首,殺了太後,朕恕你死罪。”
碧桐忙不疊地擺手,說道:“奴婢……不敢!”
皇帝卻不理睬碧桐了,對兩兄弟與雲袅袅說道:“你們三個,跟着朕來。”出了刑房,卻見一個老太監就守在門口。順口就吩咐:“将門給鎖上了,一日送兩餐,其他的事兒,就不用管了;永安宮的宮女太監,都發配去守陵寝吧。”
那太監躬身遵命。
皇帝就走到永安宮的大殿。耳邊隐隐傳來侍衛的呼喝聲,又傳來宮女太監的哭泣吵鬧聲。但是哭聲很快全都停止,因為皇帝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
皇帝坐在椅子上,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朱淇坐在輪椅上,有些憂郁地看着雲袅袅,看着朱瀚。
朱瀚與雲袅袅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跪下了。
皇帝終于擡起了眼睛:“你們跪着做什麽?你們不是在太後跟前威風八面,宣布要生死與共嗎?”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雲袅袅卻是恐懼得發抖。她聽出來了,皇帝的這種平靜,正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就像是一片茫茫大海,現在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掀起怎樣的駭浪驚濤!
汗水從朱瀚的額頭滑落,滑過臉頰,滑過下巴,滴落在地上,發出極沉悶的一聲響動。
四周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四周所有的人都似乎被凍住了。
朱瀚終于發出聲音:“父皇恕罪。”
皇帝猛然暴怒起來,抓起面前大案上的硯臺,就砸下來,“這個雲袅袅,是朕看中的女人!倫理綱常還要不要?你有膽子了,你居然敢在朕的面前,勾搭朕的女人!你居然還敢肆無忌憚地在太後面前撒潑!你以為朕不會殺你這個逆子不成?”
朱瀚沒有動。但是皇帝盛怒之下,準頭不足,硯臺砸在他身邊的地上,竟然濺起了火花。朱瀚的聲音很平靜:“父皇之怒,兒子不敢辯解。只是兒子認識雲袅袅的時候,她還不是父皇的女人;而之後兩人雖然有些交往,但是也恪守宮中的規矩,不曾逾越。方才的事兒,是兒臣的錯,請父皇治罪,但是請父皇放過袅袅,她着實無辜。”
“着實無辜,着實無辜?”皇帝咬牙笑起來,“恪守禮儀,不曾逾越!朕方才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面對着太後,兩只手緊緊地抓在一起,這叫恪守禮儀,不曾逾越?你這是将朕當蠢蛋!”他手指着朱瀚,“朕看中的女人,你居然敢給朕戴綠帽來着?你吃了狗膽!”
“父皇。”朱瀚擡起眼睛,看着皇帝,目光灼灼,不曾躲閃,“是的,兒子是看中這個女子了。但是兒子不曾做過其他的逾越之舉,袅袅素來自愛,兒子也不曾輕賤自己;兒子曾無數次想要向父皇提出請求,但是始終沒有機會。今天父皇既然發現了,兒子也不能再回避。請父皇成全兒子,将這個女子,賜予兒子!”
話音落下,四周又是一呆。皇帝抓起手中的一個鎮紙,劈頭蓋臉對着朱瀚砸過去。鎮紙砸向朱瀚的額頭,朱瀚筆直地跪着,不曾躲閃,雲袅袅不由自主地撲過去,那鎮紙就砸在雲袅袅的肩膀上。
朱瀚氣惱地看了雲袅袅一眼,雲袅袅很委屈地低下頭。
皇帝冷笑說道:“雲袅袅,朕要你做朕的妃子,你卻始終推三阻四,卻原來看中了朕的兒子!你與朕說實話!”
雲袅袅含着眼淚擡起頭:“皇上,您是最寵愛袅袅的!當我冒充莫芊芊的時候,您就最關心着我,寵溺着我,讓我在您面前撒嬌,讓我在您面前說各種淘氣的話;您從來不會拿着皇上的威嚴來責罵我,您甚至還帶着我出宮,在您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溫暖……如果不是牽挂着外面,我也曾想,就這樣,永遠留在您的身邊……但是,皇上,袅袅從來沒有想過做您的妃子……在袅袅的心中,您就像是父親一般,袅袅的記憶裏從來沒有父親,皇上,很多時候,袅袅是将您當作父親!所以,當您宣布要袅袅侍寝的時候,袅袅慌亂了,當您宣布要袅袅做妃子的時候,袅袅手足無措了……皇上,您既然寵愛着袅袅,那麽,就請您放過袅袅吧……袅袅願意做您的奴婢,一輩子……”
皇帝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椅子的把手,手上的筋絡暴起:“你願意做一輩子奴婢,就是不願意服侍朕?朕曾經寬恕你的欺君之罪,朕也曾對你推心置腹!你……竟然這般來回報朕!”
“皇上!”雲袅袅的眼淚一串串落下,“如果袅袅有兩顆心,如果袅袅可以将心劈成兩半,那麽,奴婢願意服侍皇上,一輩子服侍皇上!但是……奴婢是一個死心眼,奴婢只有一顆心,奴婢的心已經淪陷了,奴婢不能再服侍皇上,如果奴婢服侍皇上,那就是對皇上的侮辱……皇上,您是不會要這種侮辱的,是不是?”
皇帝看着雲袅袅。臉上的神色慢慢松弛下來,但是随即又慢慢繃緊。他咬牙說道:“現在朕倒是有些相信宮中的傳言了。你不見得是刺客,但你卻是天生的狐貍精!進宮不過幾個月,就将朕的兒子,蠱惑到了這般地步!如果再讓你在宮中存留下去,也不知要鬧出多少事端!看起來竟然不是朕的兒子的過錯!”喝道:“來人,将雲袅袅帶下去,鸩死!朱瀚,給朕回演武院去,好生住着,不許外出!”
朱瀚張開雙臂,護在了雲袅袅跟前。外面沖進來的兩個太監見這般情景,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用眼睛看着皇帝。皇帝怒道:“朱瀚,你這是在做什麽?”
朱瀚咬牙,說道:“父皇,并非雲袅袅迷惑兒子,而是兒子黏着她!這是兒子的錯,不是她的錯!兒子願意用兒子的爵位封地,用來換取她的一條性命;請父皇手下留情!”
一瞬之間,天崩了,地陷了。整個世界瘋狂地旋轉。雲袅袅想要笑,卻笑不出來;她想要哭,卻也沒有眼淚。周身似乎浮在雲端裏,又似乎踩在鋪滿鮮花的錦氈上;只覺得耳膜邊上,有一千面銅鑼在敲響。雲袅袅腦子裏卻還保持着一分清明,她尖聲叫道:“不可以!三殿下,不成,你可不能胡亂說這等混賬話……”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雲袅袅的失态。因為雲袅袅失态的同時,皇帝也失态了!
皇帝“騰”地站起來,手指着朱瀚,嘴唇哆嗦,卻是說不出話來。片刻才吼道:“你是被這妖女迷昏頭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竟然也敢出口!”
“回皇上,”朱瀚含淚說話,聲音很清朗、很穩定,“兒臣是被這妖女迷昏頭了,皇上與太後如果真的要殺了這妖女,兒臣想……兒臣會死。”
他将一個“死”字咬得很重。
“轟”的一聲,似乎是一百個雷在雲袅袅的頭腦中炸響,一瞬之間,什麽都四分五裂了,什麽都飛起來了,什麽都燒焦了,什麽都混亂了……
皇帝終于怒極,将桌子上的一個青玉筆洗砸了下來。堅硬的青玉砸在朱瀚的額頭上,朱瀚卻是不肯躲閃,登時鮮血橫流。
四周一片寂靜,誰也不敢發出聲響。只有雲袅袅匍匐上前,胡亂地捂着他額頭上的傷口,叫道:“你怎麽不躲……你傻,你亂說什麽啊,你不怕惹皇上生氣……皇上,您不要聽他的,他是迷昏頭了,滿嘴胡話……您殺我就好了,別人就不要殺了,他是您兒子,是您生養了他,您一定很愛他,您現在生他的氣,只要他向您道歉,您就不會再生氣對不對?等我死了,您就不會再生他的氣對不對?”
“皇上。兒臣還是那句話。您如果真的殺了她,兒臣……想,兒臣一定會死。”朱瀚很平靜地摟着慌亂的雲袅袅,他的手指是修長溫暖的,帶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兒臣并沒有迷昏頭,兒臣很清楚兒臣需要什麽……是的,她算不上天香國色,她算不上滿腹才華,她算不上知書達理,她不是大家閨秀,她沒有一個高貴的門第。她是滿皇宮捉弄的對象,讓她放屁,要她摔跤,誰都看她不順眼,因為滿皇宮的人,每一個都超過她——但是兒子從來也沒有見過,哪一個宮女有她一般的善良,哪一個宮女有她一般的慷慨。她有眼無珠,将兒子當作小太監,在她自己被管事嬷嬷欺負的情況下,将自己的首飾,将自己的零食送給兒子,只求讓兒子不被管事太監欺負……也許是兒子犯賤,也許是兒子容易上當受騙,就這麽一點小事,兒子就心動了,兒子不止一次地想要找父皇,求父皇将她賜給兒子,那麽,兒子即便不要封地不要爵位,也無所謂……父皇,兒子不是要威脅你,但是兒子依然想說,您如果堅持要殺死她,那麽……您也會失去一個兒子。”
一百個雷已經停止了,卻又有一個碾子,巨大的石頭碾子,轟隆隆的,在雲袅袅的心中碾壓過去。雲袅袅的心被碾平了,變成了一張蒼白的紙張,有些茫茫然;但是随即,這張蒼白的紙上就被幸福的字跡填滿。一種溫熱從心底湧上來,湧到眼角變成了淚水,湧到嘴角變成了微笑,湧到兩頰就變成了紅暈。
“孽子!……”皇帝的嘴唇在哆嗦,一時卻沒有更多的詞兒。
萬萬想不到聽到了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言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男女的身上。只聽見皇帝呼哧呼哧的喘氣的聲音,太後嘴唇哆嗦的聲音。
血流滿頰的少年,眼睛明亮,嘴角帶着笑容;慌亂的少女,神色也漸漸平靜,她輕輕地偎依在少年的前胸,輕輕地說道:“我很歡喜。”
少年微笑着撫拍着少女的脊背,說道:“我終于說出來了,我很輕松,很歡喜。”
少女低聲說道:“即便是立馬死了,我也很歡喜。”
少年微笑着說道:“你如果立馬死了,我也跟你一起死。因為你死了,我不會快活。”
“你不要死。”雲袅袅很認真地說道,“我才活了十六歲,就要死了。你也才活了十六歲,你要繼續活下去,将我沒活的份兒活下來。我本來打算活八十歲的,現在浪費了六十四歲,你将來要多活六十四歲。你還要多娶幾個妻子,多生幾個孩子,幫我的那一份也生了,那樣的話,我死了之後才會歡喜。我向來不喜歡做虧本生意……”
少年微笑着點頭,很認真地問道:“可是沒有你,我娶再多的老婆,我也不會歡喜……”
……
四周靜谧無語,在皇帝暴怒的目光之下,少年男女,肆無忌憚地說着自己的情話。皇帝的眼睛裏的暴怒逐漸隐去,似乎有些複雜的滋味湧上來。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那是朱淇眼眶子裏的眼淚,落在了地上。
然而,朱淇推着輪椅上前:“父皇,三弟與雲袅袅,确實有過,父皇就是将他們兩人一起殺了,也是應該的。但是若是真的鬧到了那般地步,父皇會很傷心,兒子也不會高興。父皇,請您看在兒子的分兒上,看在父子之情的分兒上,饒恕雲袅袅吧。”
皇帝沒有再發怒,看着面前的兒子,好久沒有說話。雲袅袅兩人心中的希冀一點一點地升起來,兩人的眼睛就落在皇帝的臉上。
皇帝終于極緩慢地搖頭,說道:“淇兒,你今天是立了功的。但是你的功勞是你的功勞,不能頂替別人的性命。瀚兒,你也別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朕了,朕有三個兒子,死你一個,朕有些心疼,但是也不至于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你都十五歲了,朕也帶着你在身邊看了兩個月的奏折,要知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将領,朕都是要發配黜落的。你這等無賴做法,也只能在朕面前耍耍。”
兩兄弟靜靜地跪着聽父皇訓斥。皇帝等了一會兒,見兩個兒子都不敢開口,才說道:“要朕看在雲袅袅曾經的救駕之功分兒上,放她一條性命,也未嘗不可。但是朕卻依然不能放過她。”
聽到“未嘗不可”四個字的時候,下面的三個人,三顆心就高高地跳起來;但是聽到後面“依然不能放過”的時候,三顆心同時被甩落谷底,而且是懸崖底下!
深不見底的懸崖底下!
朱瀚失聲叫道:“父皇!”
皇帝淡淡地說道:“不要問朕為什麽非要殺雲袅袅,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朕的兒子,被一個不能詩不能文不知書不達理的瘋子迷得團團轉,甚至還發出想要與她同生共死的誓言來。這樣的女子,若是留下來,将來又會将朕的兒子禍害到一個怎樣的地步?褒姒一笑傾國,楊貴妃亂了大唐半壁江山,前車之鑒,不得不防!”
兩個兒子不敢說話,雲袅袅卻是不服氣地噘着嘴:“男人自己胡鬧亂了天下,卻推到女人身上!有意思嗎?”
皇帝一窒,然後哼道:“現在都為了你要死要活了,将來又會如何?”
雲袅袅大急,說道:“我又不是狐貍精,我沒勾引殿下!”
皇帝怒道:“你沒有勾引殿下,但是他們竟然為你求情,這就是你的罪!”
這個強大的罪名讓雲袅袅啞口無言,朱瀚終于再度忍不住,說道:“父皇,那是我的錯!不關雲袅袅的事!”
皇帝又哼了一聲,說道:“有錯的當然不是你們,是雲袅袅!不過呢,你們兩個,既然要為雲袅袅求情,那麽朕就網開一面,如何?”
一句話落下,三顆心又被高高地吊起,朱瀚當下就迫不及待地問道:“父皇,您要如何?”
皇帝指着雲袅袅,冷哼了一聲,說道:“這是禍水,至少對你而言,是絕對的禍水!只要你們兩個立誓,從今之後,再也不見雲袅袅,與她斷絕往來;而雲袅袅,養好傷之後——就半個月吧,半個月之後,立馬離開京師,返回河南——朕會給她一個河南戶籍——那麽,朕就不與她計較今天的事情!”
皇帝的條件并不算為難,皇帝的話也并不算冰冷生硬。對于雲袅袅這樣一個禍水而言,皇帝陛下的處理方案,不算過分。
朱瀚欣喜若狂,朱淇的臉上略露出微笑。但是一種凄涼,如春蠶吐絲成繭一般,卻悄悄地将雲袅袅的心給纏繞。
離開皇宮固所願也,回故鄉更是一種欣喜。但是那種惆悵,卻讓雲袅袅的心,在瞬間荒蕪,成為空洞。
雲袅袅覺得自己從來也不曾奢望,但是雲袅袅真的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失望。
朱瀚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比欣喜地響了起來:“袅袅,還不趕緊謝過皇上!”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雲袅袅先去冷宮養傷。半個月後驅逐出宮,半個月之後,你們兩人,若是再藕斷絲連,小心朕将雲袅袅剮了!”
笑容在朱瀚的臉上凝固。笑容也在朱淇的臉上凝固。皇帝轉身走人,吩咐朱淇說道:“與朕一道走。”
朱瀚輕輕地攙扶起跪倒在地上手足早已僵硬的雲袅袅,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終究是幸運的,不是嗎?
還有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永不相見。
☆☆☆
雲袅袅不知道,在走過永安宮,走在漫長的甬道裏的時候,皇帝突然回過頭,對朱淇說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調查你母後的事情?瀚兒一直住在宮中,手中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所以,這事兒肯定是你先開始。”
朱淇說道:“自從父皇命我調查馬兒受驚案件的時候開始。”
“你調查出來的結果,并沒有指向太後。”
“可是我聯系起十多年前令我殘疾的那樁案子。那天馬兒也是莫名其妙地發瘋……當兩樁案子被聯系起來之後,很多事情才若隐若現。我才開始懷疑,是有人故意讓我殘疾,讓我不能合理合法地繼承皇位!然後我聯系起那一刀,幾乎将我的弟弟斬殺的那一刀……”
“你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朕!”皇帝眼神裏含着憤怒,灼灼目光就像釘子一般,釘在兒子的身上,“你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朕!你将這件事告訴你的兄弟,卻是沒有告訴朕!你的兄弟向太後發起最後一擊,你除了将朕帶到刑房聽熱鬧之外,你不曾給朕任何提示!”
朱淇直視着皇帝,聲音很平靜:“是的,我不能告訴您。您曾經告訴過我,如果不能給敵人致命一擊,那就不要先将自己手中的牌亮出來。我們手中沒有足夠的證據,我當然不能告訴您。至于今天,我将您帶到刑房之外,本意也是為了救雲袅袅。卻不想三弟到底沒有按捺住,說了出來。”
“因為……朕是皇帝,所以你們兩個做兒子的,不能選擇完全地信任朕。”皇帝的臉色蒼白得吓人,“朕的兒子不相信朕……那是做皇帝的報複?你們兩兄弟互相信任,你甚至心甘情願将自己心愛的女人讓給自己的兄弟,就是不願意信任朕!”
“父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對不起的……”皇帝笑起來,笑着笑着,卻是流出了眼淚,“朕應該覺得欣慰,自己的兩個兒子,畢竟長大了啊……”
“父親……”朱淇想要說什麽,但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朕……很高興!是的,朕很高興!”皇帝手重重地放在兒子的肩膀上,“朕很高興!你很像朕!除了讓女人這一條不像朕之外,你很像朕!”
朱淇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父親,兒子并沒有讓女人。這是袅袅與三弟之間的緣分,兒子強求不來的。”
皇帝說道:“朕當年遇到你的母親,就下定決心要将你的母親變成我的妻子。朕前前後後與八個年輕人打過架,其中包括朕的生死兄弟,終于将她變成我兒子的娘親。”
朱淇又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兒子與父皇是不同的。兒臣覺得,喜歡與占有,并不是同一回事。喜歡不一定需要占有,占有并不一定真正喜歡。如果占有不能給她帶來幸福,那麽,不如放手。”
“你……這麽确定你不能給她帶來幸福?你是朕的嫡長子,将來很可能繼承皇位;你可以讓她成為最尊貴的女人!你為她做了這麽多事情,你應該讓她知道,你不應該什麽事兒都讓瀚兒出現在她的前面。”
“尊貴的……不一定是合适的。兒子的性格……終究是冷淡了一些。兒子的腿腳也不好,不能陪着她胡天胡地地鬧……既然這樣,兒子不如就站在遠處,靜悄悄地看着吧,看着她的笑臉,聽着她的笑聲,也是一種快活的滋味呢……父親。”
“現在朕将雲袅袅趕回河南老家,讓他們從此分開不得相見,雲袅袅肯定不快活了,你是不是也不快活?你的心底,難道沒有一星兒的竊喜?”皇帝的目光,像是鋒利的刀子,要将包裹着朱淇心靈的外殼,一寸一寸地削離。
“我不快活,父親。”朱淇凝視着父親,聲音坦然。
皇帝目光久久地落在朱淇的臉上,似乎在探詢着什麽。
兒子的目光坦坦蕩蕩。
皇帝突然惱怒起來,說道:“朕金口玉言,說出的話,下的旨意,斷斷沒有收回的道理!”轉身,大步往前去了。
☆☆☆
很久之後,當雲袅袅待在她的糕點鋪子前,百無聊賴地聽那群食客講故事的時候,就忍不住将那天的事情想起。
食客們傳送着各種才子佳人的新的故事,不停地羨慕故事的主角;雲袅袅就在邊上癡癡地聽着,然後傻傻地笑着。
有一段故事,我也是主人公呢……雲袅袅想。
那半個月,朱瀚每天會來冷宮。他給雲袅袅帶來最好的傷藥,他給雲袅袅帶來各種吃食,他給雲袅袅說着各種笑話,他給雲袅袅說着最近聽來的新聞。
最驚悚的新聞當然是永安宮的宮女碧桐,竟然行兇刺殺太後這一樁,太後被當場刺死,碧桐用兇器自殺。雲袅袅聽了,不由得怔怔地流了一陣眼淚。
第二樁新聞當然是新皇後竟然有孕,要知道後宮已經十多年不曾聽到孩子的哭聲;只是這個新聞發生兩天之後,新皇後不小心扭了一下腰,竟然導致流産。雲袅袅聽了,掩面嘆息。
當然,每次都是朱瀚興沖沖地講着新聞,講着講着,朱瀚不說話了,雲袅袅也不說話了。朱瀚看着雲袅袅,雲袅袅看着朱瀚。
然後淚水就滿溢出來,然後兩個人就努力地微笑。
第十四天的早上,朱瀚來到了冷宮,拉起雲袅袅的手:“我送你出宮。”
雲袅袅很高興地說:“好。”
這是最後一天。按照皇帝的命令,今天之後,兩人永不相見。
朱瀚的馬車出了皇宮,朱瀚很自然地挽起了雲袅袅的手。
朱瀚穿着一件尋常的富家公子的衣衫,雲袅袅穿着一件尋常富家女的衣服。衣服來自禦馬監,皇帝陛下常玩微服出巡的游戲。
朱瀚拉着雲袅袅的手,就像是一對尋常的少年夫婦。
兩人從小巷子裏穿過,先找到朱瀚未來的府邸。宅子是皇帝早些日子賜給兒子的,但是朱瀚還沒有搬出皇宮,所以宅子還空着。兩人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雲袅袅先是流了一陣口水,說道:“好大的宅子。”
朱瀚說:“要不,你的弟弟們可以住到宅子裏來。”
雲袅袅搖頭,說道:“給皇上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朱瀚的目光暗淡了下來,随即笑着說道:“你要記着這個地址,以後可以來這裏尋我。”
雲袅袅說:“好。”
朱瀚笑起來,眼睛明亮。
雲袅袅努力地笑起來。
兩人繞道後牆,朱瀚說:“這是很久以前,我父親還沒有做皇帝時候的居所。那時候後牆有一個狗洞,我和哥哥經常從狗洞裏鑽出來。後來狗洞被堵上了,我與哥哥就爬牆。後來哥哥遇到了驚馬,腳受傷了,我們就再也沒有爬過牆了。”
雲袅袅說:“我們再去爬一次牆。”
雲袅袅就摸出飛爪藜,身子一抖就攀緣上去了。朱瀚跟着爬上去。
後院裏有一株好大的柿子樹,現在正是秋天,黃澄澄的柿子挂在樹枝上,着實誘人。
朱瀚說:“小時候我與哥哥曾經爬樹偷柿子,摘到軟軟的柿子就往嘴巴裏塞,結果整張嘴巴都麻了。”
雲袅袅就咯咯地笑。朱瀚就爬到樹上去,選了軟爛的柿子摘了往地上扔。雲袅袅很沒規矩地撩起裙子,接着上面扔下來的柿子。
兩人坐在草地上吃柿子。雲袅袅将剝下的柿子皮往朱瀚的嘴巴裏塞,笑着說道:“回憶回憶童年的滋味!”朱瀚忙躲閃。
前面留守的奴才聽聞了笑聲,急忙上前,見是三殿下,又忙行禮。朱瀚嘆了一口氣,起來,說:“我送你回家去。我去認認門。”
雲袅袅說:“好。”
雲袅袅将要離開京師,再也不會回來。認識那個破院子再也沒有用處,但是雲袅袅不能拒絕。
兩個人就穿過胡同往西城走。朱瀚走在前面,似乎很熟悉面前的小弄堂,雲袅袅問:“你認路?”
朱瀚淡淡地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家在哪裏,我還知道,你當初是跟着我的馬車進的皇宮。這就是我們之間天生的緣分。”
雲袅袅的眼睛裏泛起霧氣:“你……早就知道我是假冒的……還有,你為什麽不說?”
朱瀚看着雲袅袅:“因為你的小姐妹琴墨,到處找你。她有一手好丹青,将你的面影畫得惟妙惟肖。我才琢磨出來,你大約是當日跟着我的馬車混進來的吧……至于我之所以不說,那是因為……我怕吓壞了你。我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雲袅袅含淚看着朱瀚,微笑。
朱瀚看着雲袅袅,眼睛含淚,也是微笑:“我知道他們在找你,我知道你的下落,但是我不說……其實我在害怕,我害怕你知道了他們在找你,你會求我帶你出去……如果你求我帶你出去,那麽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回應……我知道,你只要能出去,那就是天大地大,我……再也遇不到你。雖然我知道,父親很喜歡你,你留在皇宮,很可能成為父親的寵妃……但我還是患得患失,害怕從今之後再也看不到你。”
少年已經語無倫次,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很輕的聲音,卻在雲袅袅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雲袅袅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做什麽。
少年的聲音終于穩定下來了:“可是現在我不用患得患失了,因為有了皇上的命令,我今天之後再也看不到你。”
雲袅袅含着眼淚笑:“是的,從現在開始,再也不用患得患失了。”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雲袅袅說:“我要先去張家包子店買包子,等下給弟弟。”
兩人就繞路去包子店。朱瀚掏錢買了一堆,用紙包了,又用繩子紮了,提在手裏,一晃一晃的。
雲袅袅又說:“兩個弟弟也不知有沒有新衣服,我去成衣店買幾件。”
兩人就繞路去買衣服。雲袅袅買了好多衣服,打包起來,朱瀚又提在手裏。雲袅袅說:“包子給我,可不能讓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