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送釵 (1)
一天的訓練終于告一段落。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當然,嬷嬷也曾反複告誡新宮女:不能到處亂跑!
當然,我們的雲袅袅,向來不大願意聽話。于是,趁着嬷嬷們不在,雲袅袅一溜煙地出了南五所。
去哪兒?自然是——禦馬監!
雲袅袅算是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既然本姑娘用了這個法子進宮來,那定然能用這個法子出去!
雲袅袅準備去禦馬監,與禦馬監的太監處好關系,找一個合适的時機,用進來的法子混出去!
可是現在的問題是——那天晚上月黑風高,雲袅袅慌忙逃竄,有道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竟然忘記禦馬監在哪個位置了。
雲袅袅決定去找找路。
事實上皇宮的道路并不複雜,但是千伶百俐的雲袅袅,在這方面卻是少了一根筋。她努力地回憶着當日的情景,想要找到自己當初遇到兩個死太監的那條甬道——但是,雲袅袅最終還是頹然地承認,自己是找不到禦馬監了。
雲袅袅四下張望了一下。已經走到了皇宮中最僻靜的地方,四下道路并無宮女太監。前面是一個大院子,門卻是敞開了。雲袅袅思量了一下,決定去問問路。在門口怯生生問了一句“有人嗎”,卻聽不見有人回答,于是雲袅袅大喜,院子裏竟然無人,豈不是下手的好時機?當下再不遲疑,大大方方邁步進去了。
卻見這是一個極大的院子,院子中間是一塊極大的空地,簡直可以跑馬了。空地中間別無他物,只有一個舉着兩把石鎖的少年。那身材,似乎有些熟悉?
見到這般情景,雲袅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少年手上的石鎖,起碼五十斤一個;兩個就是一百斤!
這也罷了,少年的上身居然是赤裸的,白皙的皮膚上……居然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那疤痕是從少年的左肩一直延續到了右腰,極其吓人。見到這般情景,雲袅袅不由得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聽到聲音,那舉着石鎖的少年就轉過頭來。雲袅袅這才看清楚,原來面前這厮,竟然是自己的仇家,三番五次從樹上跳下來的那個。
少年也是略怔了怔,于是就問道:“你來做啥?”
他扭頭不易,說完這句話,又将頭轉回去了。雲袅袅跳到少年的面前,收起心中的那絲絲的酸楚,笑着說道:“來看你出醜啊,你也被公公罰了?啧啧,真夠可憐的,我被嬷嬷罰了很多次,每次頂多舉一塊規矩石罷了,你卻是連衣服也被脫了,舉着這麽重的石鎖……”
幸災樂禍是雲袅袅的本能,那笑容絕對發自內心,真正甜美無比。那少年本來是該生氣的,但是對着那樣的笑容,不知怎麽的,竟然生不起氣來,只是搖頭。
那少年搖頭,雲袅袅就笑得愈加春光燦爛,說道:“進皇宮了,就得守着皇宮的規矩。做公公的,每個都有自己的職司,你每天無所事事地爬樹偷窺新宮女,能不給逮住?犯了這麽大的錯,你的管事公公只罰你舉石鎖,還真的便宜了你!”
那少年扁扁嘴巴,神色高傲得很:“進皇宮了,就得守着皇宮的規矩。做宮女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兒,像你這般無所事事每天宮殿裏逛的,總有一天也會被逮住!”将雲袅袅的話依樣畫葫蘆還給雲袅袅。
雲袅袅笑眯眯地:“可是現在我沒有被逮住,你卻是被逮住了……”卻見那少年的胳膊微微有些發顫,似乎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來不及細想,人就飛撲過去,幫少年舉住了一個石鎖:“慢慢兒地,将石鎖放下來——別将腳背砸了——其實你可以偷懶的,不管哪個公公處罰你,看着人不在,你不會偷偷放下歇會兒懶?——你怎麽不松手?”
一股少女的幽香鑽進了少年的鼻孔,又有兩根發絲調皮地觸摸着少年的鼻尖。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噴嚏,渾身覺得有些燥熱,下半身的馬步再也立不穩,手中的石鎖更是舉不住了,可是偏生不能輕松扔下——對面前這個少女,他實在信不過;又生怕石鎖将面前這個少女的腳背給砸了。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少年身子蹬蹬蹬地後退了三步,掙脫了少女的魔爪;手中的石鎖再也舉不起來,于是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是好歹沒有砸在這個莽撞宮女的身上。
雲袅袅正努力想要幫人将石鎖拿下來呢,卻不想對方突然之間踉跄後退。她的渾身力氣落了一個空,重心再也不穩,于是整個人就往前面撲了過去——
如果正常發展,雲袅袅會再次将少年壓在身子底下。可是就在雲袅袅撲過去的時候,好巧不巧,少年竟然擡起了一條腿。
雲袅袅撞在少年的腳上……然後摔出去了。
這下真的很疼。
少年讪讪地爬起來,卻見雲袅袅依然躺在地上,于是翻翻白眼:“這麽一摔就摔死了?這下麻煩了,這地方向來沒有宮女,今天卻死了一個宮女……”
雲袅袅這才回過神來,一骨碌跳起來,叉手怒道:“你這小太監,說話忒沒有禮貌!我是過來幫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個道理你不懂?我是過來幫你的,你卻一腳将我踹出去?就你這般說話做事,難怪你頂上的管事公公要欺負你,給你整上這麽大的石鎖蹲馬步!”
少年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鼻子哼哼出聲:“男女授受不親知道不?你上次撲上來我已經很吃虧了,今天我上面沒穿衣服你還撲上來……我的聲譽受損知道不?”
雲袅袅看着少年赤裸的身子,鼻子哼哼,清亮悅耳:“聲譽?你一個太監講究啥聲譽?就是想找一個宮女對食,也不是容易的事兒!”
話出口,卻見少年的臉色又青又紫。想着少年後背的疤痕,想着這個嘴硬的小太監也曾給自己送過饅頭,雲袅袅為數不多的良心終于萌芽了,于是嘆了一口氣,安慰着說道:“算了算了,我不與你計較。我雖然進宮才這麽兩天,卻也知道宮中多得是變态老妖怪。你長得這麽好看,總是吃虧……你也是新進宮的吧?新人就該是受欺負的,熬熬就好了……不過呢,你也太笨了,身邊既然沒有人監督着,你怎麽不抓緊時間偷懶偷懶?我被嬷嬷罰舉石板,向來都是能偷懶就偷懶……”
那少年嘴角笑容勾起,問道:“你被罰舉石板,你能偷懶就偷懶?看樣子,我可以找你家嬷嬷告個狀……”
雲袅袅理直氣壯:“你要去告密?哼哼,你去告密,我也不認賬!我是為你好!你給我記住,人不偷懶,天誅地滅!這位兄弟啊,你得記住,咱們抛了父母扔了弟妹單身在這深宮,自己不照顧自己,誰能照顧你?能偷懶就偷懶,能求饒且求饒,男子漢不吃眼前虧,這個是原則!你看,你這麽大的院子,人都走光了吧?既然人都走光了,你就将這石鎖放下歇歇又怎樣?等聽見外面腳步聲響起的時候再舉起做做樣子也不遲!就你這個樣子,萬一石鎖砸下來,将你自己砸傷了,又該怎麽辦?說到這兒,我都覺得不能用一頭豬來形容你了!”
少年笑嘻嘻地問道:“不能用一頭豬來形容我?那該用什麽來形容我?”
“兩頭豬!因為一頭豬已經不足以形容你的傻!”雲袅袅毫不客氣,“院子的人都去幹啥了?去找飯了是吧?你就該抓住時間休息……”雲袅袅驀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兒來,“你院子的人都去吃飯了,你吃過飯沒?”
少年搖搖頭,饒有興味地看着雲袅袅,在一個石鎖上坐下來。
那坐姿很優雅、很好看。
雲袅袅大馬金刀、毫不客氣地在另一個石鎖上坐下,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打開,露出兩個饅頭來,很大方地遞給他一個:“這事兒我知道,那些管事嬷嬷管事公公,最喜歡罰跪,罰舉東西,還罰餓飯!現在已經到吃飯的時候了,整個大院子沒一個人了,你卻還在這裏!我這兒有饅頭,給你吃一個墊墊肚子……你傻着幹嗎,拿呀!”
少年笑着搖搖頭:“我是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雲袅袅怒了:“不吃接來的食物?難不成要我送到你嘴巴裏?難不成要我喂給你吃?活該餓死!說起來我還舍不得給你吃呢……如果能帶出去,給弟弟們吃,該多好!他們都還沒吃過這等好東西呢!”雲袅袅将饅頭放回紙包裏,又揣回懷中,“可惜我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去,這饅頭他們多半是吃不到了……”
雲袅袅突然憂郁下來的眼神讓少年也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嘴角的笑容收起,很認真地問道:“你想回家?”
雲袅袅點頭:“想回家!我做夢都想回家。不過既然進宮了,我得控制自己的夢,不能說夢話,嬷嬷說說夢話說不定就招來殺身之禍。”說到這裏,大大咧咧的姑娘有些黯然,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簪子,擺出八十老母送子上戰場的壯烈模樣:“這個給你!”
少年的嘴角又勾起來了,似乎是憋不住笑的樣子:“你……這是什麽意思?”
雲袅袅卻沒有看到少年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容,她的目光就黏在簪子上。多好的簪子啊,從嬷嬷身上偷來的,我還沒有捂熱呢;但是簪子誠可貴,友情價更高,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舍不得簪子套不住同黨——當初割裙子的同黨——于是拿出壯士斷腕的決然,說道:“我知道,凡是宮裏年紀大的太監啊,嬷嬷啊,全都是喜歡錢財的。你新進宮,肯定也沒有多少錢,肯定沒法賄賂那些個老太監。我也沒有多少錢……我給你一根簪子好了,這根簪子碧綠碧綠的,拿到外面,至少能換五十兩銀子……你拿去,賄賂那個專門整治你的老太監,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多半不會再這樣為難你了!”
簪子就停留在少年的面前。少女的神色,是一千個留戀一萬個不舍,但是她還是非常壯烈地将簪子遞到少年面前。
在少年的眼裏,簪子的成色其實一般。但是少女那神色,那如喪考妣的神色,讓少年的心軟軟地觸動了一下——
心湖就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了。
面前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女,面前是一個有些傻乎乎的少女。面前的少女竟然不認識面前的演武場,面前的少女竟然沒有看見自己鞋子上繡着的龍紋,她竟然将自己當作一個受罰的小太監。
雖然是第三次見面,兩人也算不上有任何交情;就因為同情自己的受罰遭遇,她竟然拿出這麽一根簪子,送給自己去賄賂上司;就因為同情自己的遭遇,她就拿出一個饅頭,讓自己充饑——可笑自己,還以為那饅頭有毒,不敢輕易嘗試。
十幾年的皇室生活,見多了人情冷暖,即便是在父兄身上,也感受不到太多的溫情。但是面前這個少女,用一根小小的玉簪,輕輕地,将他那冰封已久的心湖刺破。
少年聽見了冰面開裂的聲音,來自心靈的深處。一縷陽光透過厚厚的冰層照射下來,照射在他那冰涼的心境上。
一種久違的戰栗,瞬間襲擊了全身。少年伸手,毫不客氣地伸手,似乎是搶奪一般的模樣,将那玉簪接到手裏。玉簪之上,似乎還留着少女的體溫。少年有些貪戀地一把抓住,然後……藏進自己的褲袋裏。
少年知道,自己應該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自己不應該接受這個小宮女的饋贈。
但是,如果自己說出來——那面前這個小宮女,會怎麽做?
她多半就會像受驚的鳥兒一般,面色蒼白,用最快的速度飛出這個演武院——
于是,少年沒有開口,而是用近乎搶奪的姿态,将少女的饋贈接過來。
玉簪已經落到了少年的手中,雲袅袅還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居然要了?
不過雲袅袅到底是神偷弟子,視金錢為糞土,視自己為糞缸,但絕對是屬于拿得起放得下的這一種。雖然有些戀戀不舍,但是既然拿出來了,就斷斷沒有後悔的道理。于是繼續教訓面前這個小太監:“記住了,身在皇宮,過去那些清高啊,驕傲啊,全都給我掃到垃圾堆裏去!面子不能當飯吃,但是馬屁卻可以當飯吃!一記好馬屁,扶搖直上九萬裏,咱們不求九萬裏,只求不吃虧……你肯定是屬于不會拍馬屁的那種,你哪見過上司拿這麽大的石鎖來處罰人?吃一次虧不算白癡,在同一個地方吃兩次虧的,那才叫白癡——”
少女絮絮叨叨,拿出當初死鬼師傅教育她的十倍勁頭來,越說越起勁。
少年見過無數的大家閨秀,她們在少年面前,笑得腼腆,說得溫柔,像是溫馴無比的波斯貓。但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等少女,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嚣張無比,像是一只耀武揚威的孔雀,極可笑地展開了美麗的尾巴,卻是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屁股。
少年聽過無數的教訓言語,諄諄教導,循循善誘,引經據典,每一句都關系到國家大事。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言語,粗話連篇,新奇有趣,偏生自己每一句都愛聽。
少女的聲音并不動聽,少女的神态并不美麗。但是這叽叽呱呱的聲音,卻偏生如同天籁。
漸漸地,少年不知道少女在說什麽了。他忘情地上前一步——握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微微一個戰栗,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将手縮回去。
兩人的目光對上了。
少年的目光是一個熾熱的爐,透着熱切;少女的目光是一縷夏日的風,傳遞着一種蓬勃。當兩人的目光糾結在一起,竟然就纏繞上了,少女舍不得挪移,少年也舍不得挪移。
春風溫柔,送來了栀子花的香氣,隐隐約約,撩動着少年男女的心湖。
少女驀然之間一聲驚叫,掙開少年的手,說道:“糟了,不趕緊走,就要錯過吃晚飯時間了!”拔腿就走,走出兩步,又想起一件事兒來,将懷中的紙包掏出來,放在地上:“我多半還能趕上吃飯,你受罰的,說不定就沒晚飯了,你先留着,真的沒飯吃,晚上可以偷偷地墊肚子……不過你肯定吃不了兩只,我帶一只走……”打開紙包,伸手抓了一只回來,又問道:“你知道禦馬監在哪裏嗎?”
少年略怔了怔,說道:“出門向左,過甬道,再往右……你尋禦馬監幹嗎?”
雲袅袅眼珠子一轉,将饅頭塞進嘴巴,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說道:“沒事,我就是沒摸過真正的馬……想要去摸一回……喂,我叫莫芊芊,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叫朱瀚……”
雲袅袅回頭,笑着說道:“朱瀚?這個名字取得不好,難怪你今天滿頭大汗!”
朱瀚急了:“不算滿頭大汗的汗,是瀚海的瀚!”
雲袅袅也懶得與他争論,當下說道:“我知道了……嗯,給你一個忠告,沒事多曬曬太陽!”
朱瀚傻了一下:“為什麽要多曬曬太陽?”
雲袅袅笑聲如銀鈴:“曬黑了,沒準就沒人說你是白癡了!”
朱瀚被定格在那裏。然後摸摸自己的臉蛋,看着少女的背影,嘿嘿笑起來:“曬黑了,沒人說我是白癡?……那你是什麽?黑癡?不對,你的皮膚也不算黑……我今天是怎麽了,居然讓這個丫頭撿了嘴巴上的大便宜?難不成被這傻宮女一個饅頭收買了?”
不過朱瀚這聲嘀咕,雲袅袅是聽不到了。
朱瀚捧起地上的紙包。門邊響動,卻是三個太監回來了:一個拿着飯籃,兩個擡着熱水。領頭的那個小太監見少年捧着一個紙包,忙上前,接過,問道:“殿下,是誰送來的物件——呀,您怎麽能随便吃呢——先讓奴才嘗嘗看吧。”
少年笑着搖搖頭,說道:“不是什麽人送來的物件。沒事兒的。”想了想,竟然吩咐說道:“這些日子,多留意一下禦馬監那邊。”
幾個太監想要問個究竟,但是主子沒頭沒腦吩咐下來之後,竟然不說話了。
那個晚上春風沉醉,蟲聲溫柔。在這樣的美好晚上,少年竟然失眠,懷中的玉簪,傳遞着溫溫的暖意。
雲袅袅也失眠了,摸着懷中的鳳頭釵,想着送出去的碧玉簪,一邊罵着自己糊塗,一邊卻不由得想起那少年的面孔。
分配工作了!
兩處宮女合成一處。百來個宮女排成了整齊的方陣,端莊賢淑地立着;只是一個個手都緊緊地攥着帕子,手指關節泛白。眼睛更是一眨不眨,緊緊地看着面前穿花一般來來往往的各宮宮女嬷嬷。
來的都是各處的管事宮女或者管事嬷嬷,都是來幫主子們挑選宮女的。相貌出色的,眼神機靈的,有各種長處的,接連着被帶走;方陣漸漸稀疏,漸漸雜亂,再也不成模樣。
人漸漸地少了。
雲袅袅原先立得很正,後來腿腳酸了,就漸漸地松懈了。再後來,她索性蹲下去了;再後來,她就伸直了兩條腿坐在地上了。
現在,場地中間,除了管事嬷嬷,就只剩下四個宮女了。伸直兩條腿坐在地上的雲袅袅,特別醒目。
管事嬷嬷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雲袅袅轉過頭,看見了管事嬷嬷的眼神,忙一骨碌站起來,笑着解釋:“嬷嬷啊,平時我也不會這麽随便的,這不……是昨天扭了腳,實在站不住……”
管事嬷嬷淡淡地瞟了雲袅袅一眼,又淡淡地轉過頭去,竟然不理睬雲袅袅。雲袅袅準備很久的理由就被硬生生堵回肚子裏,不覺好生難受。
真真度日如年。
這時候,救星來了。
一個大肚子的嬷嬷,帶着磨盤也大的屁股,一扭一搖地來了。
四個宮女忙擡頭挺胸,立得筆直,臉上帶着專職訓練的端莊微笑,等候着這位嬷嬷的檢閱。
大肚子嬷嬷吩咐:“走兩步給我看看!”
四個宮女,忙排着隊婷婷袅袅地走了幾步。雲袅袅特意走在最後面,這下子是使出了渾身本事,這幾步路,的确走得就像是一株移動的花兒,美麗無比。
大肚子嬷嬷睜大了渾濁的老眼,手指着前面兩個:“你們兩個,跟我走!”
雲袅袅這下不服氣了:“嬷嬷……我走得比她們好!”
大肚子嬷嬷嘎嘎笑了:“你太瘦!腰太細!看起來就是沒力氣的!我不要!”
雲袅袅滿肚子不服氣,嘟着嘴,低聲說道:“那胖乎乎的,滿肚子都是油的,就有力氣了?”
雲袅袅本來是自己嘀咕,不預備給旁人聽見的;卻不想前面那個被挑中的宮女還是聽見了,于是那成功者就很不屑地說道:“你這是嫉妒!你自己沒好好訓練,哪位嬷嬷都不要你!”
那大肚子嬷嬷嘎嘎笑道:“訓練得好不好,我不管。夜香坊死了一個老太監,又調走了一個小太監,我得找兩人來擡各處的夜香桶。你這小宮女,瘦得像麻稈似的,我當然不要。”
……
寂靜。死一般地寂靜。半晌之後,雲袅袅才聽見前面那個宮女發出蚊子一般的聲音:“夜香桶……是不是糞桶?”
……這就是經過。兩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宮女被管事嬷嬷一人一只耳朵拎走了,剩下的雲袅袅與另一個宮女,撫摸着胸口,暗自慶幸。
只是風漸漸地寒冷,兩個人留着方場之上,的确非常丢臉。
又有一個管事嬷嬷邁着有特色的方步來了,雲袅袅與剩下的那個宮女對望了一眼,懶洋洋地從地上起來。
那個嬷嬷吩咐兩人:“伸出手來!”
兩人伸手。嬷嬷很認真地看過,又吩咐說道:“走兩步試試看!”
兩人懶洋洋地走了幾步。
嬷嬷再打量了兩人一圈,終于下定決心,指着雲袅袅:“你,跟着我走!”
雲袅袅卻是不動。那嬷嬷立定,問道:“怎麽不走?”
雲袅袅聲音像蚊子叫一般,很畏怯地問道:“敢問嬷嬷……您也是管出口的嗎?”
嬷嬷卻是不懂,問道:“什麽叫管出口?”
雲袅袅低聲說道:“您也是管……夜香的嗎?”
嬷嬷大怒,說道:“夜香?我春嬷嬷是管夜香的嗎?你湊過來聞聞——我身上哪有什麽夜香的氣味?我不是管出口的,我是管進口的!”
那個自稱春嬷嬷的,一靠近雲袅袅,一股大蔥大蒜的味道就撲過來,真正鋪天蓋地氣沖山河,與夜香的味道,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雲袅袅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但是立馬就知道不妥,于是站定,賠笑:“嬷嬷……我錯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這就跟您走……”
雲袅袅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方才被淘汰的那位宮女,撲上前來,一把抓住了春嬷嬷的胳膊,賠着金光燦爛的笑臉:“嬷嬷,她不願意跟您走,我願意啊——您就帶我走吧,您看我這麽瘦,只要吃一點點就飽了,肯定不會偷吃;我很能幹活的,我能做飯會洗衣會哄孩子,能給孩子洗尿布……”
居然半路跑出來一個截胡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雲袅袅大步上前,一把将那個宮女的手掰開:“一邊去!咱們做下等宮女的,有這樣與嬷嬷說話的嗎?沒上沒下!且不說春嬷嬷是有身份的人;即便是管夜香的嬷嬷,也受不住你這般不守規矩!”
雲袅袅的手勁很大,那是長年累月訓練的結果。那個宮女一個趔趄,差點被雲袅袅掀翻在地上。她無奈松手,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雲袅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安慰說道:“你放心啦,夜香坊已經來調過人了,等下領走你的人,肯定不會太差,你安心吧……”
那宮女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止住了眼淚。
雲袅袅就興高采烈地跟着春嬷嬷去了。
☆☆☆
“莫芊芊!快快快,這邊兩個竈,要猛火!”
“莫芊芊!快快快,這邊的白菜,你趕緊洗幹淨!”
“莫芊芊!快快快,這邊番薯要切絲,你手腳利索一點!”
正是晚飯時分,禦膳房裏熱火朝天。竈臺邊上高高堆着的是柴火,爐膛裏紅紅跳躍着的是爐火,案板上疊成山的是青菜,鍋子裏騰騰冒着的是熱氣,滿禦膳房裏團團轉的是——雲袅袅。
不過雲袅袅心滿意足,在她眼中,禦膳房真的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地方!雖然煙熏火燎的,穿不上最好的衣服,插不上最好的首飾;不過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只要随時可以偷吃,不用擔心餓肚子,就夠了!
春嬷嬷給雲袅袅一個箱子,短短兩天時間,雲袅袅已經在箱子裏藏了不少好東西,全都是外面見不到的吃食——雲袅袅籌備着,找一個好機會,帶出宮去,給幾個弟弟姐姐吃去!
這樣的日子,離十全十美也就差一點兒。
為什麽說“差一點兒”,那是因為禦膳房的太監也好,嬷嬷也好,全都将雲袅袅當作最佳勞動力來使喚。
好在雲袅袅是習武之人,手腳夠敏捷;臉皮也是經過訓練的,嘴巴也是抹過蜜糖的,快手快腳往鍋竈裏塞了兩根木柴:“好嘞,杜嬷嬷,竈臺裏柴火已經遞上了,等一陣子就猛了,您稍等一會兒!”
“好嘞,三公公,您等一會兒,鍋竈還沒有空,番薯絲還可以稍等一會兒,我先洗個手,順路洗兩顆白菜做配料!”
“好嘞,劉嬷嬷,我立馬來洗白菜……您是要小白菜還是大白菜?”
雖然知道一群宮女太監全都使喚自己一個這個景象大不尋常,但是雲袅袅卻沒有急着要反抗,而是拿出小媳婦一般的柔順姿态,享受着一群宮女太監的蹂躏。
不是雲袅袅沒有個性,實在是反抗之前的必要準備工作。桂嬷嬷春華嬷嬷一上來就對雲袅袅喊打喊殺的,雲袅袅也不必太客氣;但是現在這群宮女嬷嬷,卻還沒有到喊打喊殺的地步,而且敵人太多,雲袅袅決定先低調忍耐,仔細觀察,争取各個擊破,因此很安分、很守紀,頂多就是偶爾在某個嬷嬷的懷裏摸一把而已。但是摸了幾個,摔啊撞啊弄得自己老疼,卻沒有什麽收獲。想想也是,在禦膳房裏忙忙碌碌,誰會将金銀珠寶随身攜帶?
“莫芊芊!——這是你洗的菜?”雲袅袅正擺出最老實、最歡樂的姿态在勞動呢,卻聽見了一聲尖叫:“幸好我先發現了!李筝姐姐,您看……這白菜!這水嫩嫩的雞油炒白菜……上面居然還有蝸牛啊!”
雲袅袅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宮女,名叫紫憐的,高高舉着手中的鏟子,就像是舉着一面勝利的旗幟:“這是莫芊芊洗的白菜!已經切好,都炒熟了,結果卻發現裏面有蝸牛!這等事兒,您就該罰她!”
鍋鏟上面,已經熟了的青菜中間,果然趴着一只油光水嫩的蝸牛。
紫憐将鍋鏟遞到李筝面前,眼睛卻斜瞟着雲袅袅,一副得意揚揚的形貌。
雲袅袅冷哼了一聲。原先聽到紫憐尖聲大叫,還吓了一大跳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犯了大錯。但是看着紫憐現在這副形貌,心中卻是有數了。當下在肚子裏默念了三聲“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隔夜不晚”,在肚子裏構思了三遍晚上如何去拜訪紫憐床鋪的故事情節,然後擺出最誠懇的姿态,戰戰兢兢地站在李筝面前。
李筝看着面前的蝸牛,沉吟不語。
紫憐繼續唠叨:“李筝姐姐!您是這兒管事的,您不能輕視這事兒!她一時懈怠事兒是小,但是如果再懈怠下去,那就是給我們整個禦膳房惹禍了!……”
“游紫憐,你這小蹄子!”春嬷嬷跳起來,“李嬷嬷還沒有說話呢,你多什麽嘴?你這輩子是出不了宮了,但是好歹也積點德,下輩子免得又進了這皇宮!”
雲袅袅是春嬷嬷帶進禦膳房的,好歹也算是春嬷嬷的徒弟。現在游紫憐要嚴懲雲袅袅,春嬷嬷先不幹了。
紫憐大怒,喝道:“春嬷嬷,我還年輕着呢,即便這輩子出不了宮,說不定還有上進的機會!你呢,活該在這禦膳房待一輩子!”
聽見這邊熱鬧,禦膳房的宮女、太監,眼睛全看過來了。有手上沒活的,人就圍過來了。
“好了!”李筝冷哼了一聲,眼睛看着戰戰兢兢的雲袅袅,嘆息了一聲,說道,“芊芊,這事兒的确是你錯了。根據規矩,你先去将水缸給挑滿,一個月……”
雲袅袅低眉順眼地答應了一聲,眼睛看着那鍋鏟,突然之間問起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李嬷嬷……紫憐姐姐炒白菜,可将白菜炒熟了?別把生的端上去,那可給我們整個禦膳房惹禍了……”
紫憐大怒,喝道:“莫芊芊,你胡說什麽?我炒菜,哪裏會炒不熟?”
雲袅袅聲音怯怯地道:“可是蝸牛都還是生的呢,白菜也應該還夾生吧……”
一群圍觀的宮女、太監,聽着雲袅袅怯生生的話語,眼睛不由自主全都看向紫憐手中的鍋鏟,然後“轟”地炸開了!
蝸牛水嫩水嫩的。那觸角還能伸縮呢。大家都沒有油炒蝸牛的經驗,但是面前這只蝸牛,無論如何都不像是炒熟了的樣子。
李筝的臉色陰沉下來,喝道:“全都散去!……紫憐,這是怎麽回事?”
紫憐看着面前的蝸牛,脖子一梗,說道:“李筝姐姐……反正這蝸牛就是青菜裏挑出來的。或者是我炒熟裝盤的時候從別的地方挑過來……對了,定然她在洗白菜,将蝸牛甩過來了!剛才她在洗白菜,水甩得老高!”
李筝陰着臉看着紫憐與雲袅袅。紫憐一臉不服氣,就像是一只挺起渾身武器的刺猬。雲袅袅一臉怯生生,就像是那只将所有觸角都藏起來的蝸牛。怎麽看,同情分都要打給雲袅袅。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到底嫌不嫌煩?這般不停地折騰。蝸牛到底怎麽來的,我也懶怠查了。這樣吧,紫憐,芊芊,你們各管水缸半個月!紫憐你先來!”
紫憐噘着嘴挑着水桶下去了。李筝看着紫憐的背影,眼睛慢慢地轉冷,片刻之後才說道:“好了,一群宮女太監,全都叉手站着,什麽事兒都吩咐芊芊一個新手?她有錯了,你們都得照顧一點兒,卻不是橫鼻子豎眼地挑錯!”頓了一頓,才說道:“好了,各自散去!芊芊,你去燒火,看着一點!小雨,你去切絲,記着你的刀,一定要細!你這兩個叉手的,去擡木柴!再拖延時間,誤了飯點,到時候主子們發怒了,你們伸出腦袋去讓主子們砍?”
這事兒就這麽處理了。看熱鬧的衆人,悻悻然散去。
但是,李筝可以和稀泥,雲袅袅可不能和稀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物報仇從早到晚,複仇大計不能耽擱!
看着紫憐扭着屁股挑着水桶走過來的姿态,雲袅袅眼珠子轉了一轉,腳上輕輕一踢。
一根圓滾滾滑溜溜的擀面杖就無聲無息地滾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