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報複 (1)
黑暗中的大樹上驀然伸出一根細長的鞭子,迅捷無比,将雲袅袅手中的糕點卷了過去!
為了一根骨頭,狗兒們可以亮出爪兒與牙齒;一個饅頭也可以引發無數的血案。正是饑餓之際,是可忍孰不可忍,雲袅袅奮起亮出她的爪子,撲向那塊被卷走的糕點!
風聲呼嘯,轉角處黑暗裏,出現了一具輪椅。輪椅上端坐着一個陌生的少年,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少年的膚色似乎有些病态的蒼白。再仔細看去,那雙眼睛似乎凝結着冰寒,而且是亘古不化的那種。
少年手中的鞭子搖搖晃晃,正卷着雲袅袅的糕點。雲袅袅想要大叫,卻是很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道:“将吃的還給我!”
少年鞭子一收,将糕點抓在手中,聞了聞,冷冷地問道:“現在不到季節,這桂花糕是誰給你的?”
雲袅袅看着面前的少年,上前一步,伸手,咬着牙齒,面目猙獰:“将吃的還給我!”
兩人距離近了,借着朦胧的燈籠光線,雲袅袅看見了面前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色的衣服,頭發用一條金色的絲帶系住。昏黃的燈籠下,可以看見少年臉頰蒼白得幾乎透明,眼皮子上方隐隐能看見兩條青色的血管;眼神之中的憂郁,使這張年輕俊秀的臉龐上似乎籠着一層薄霜。
少年端詳着手中的糕點,聲音平靜無波:“宮中春桂有限,你又是新進宮的宮女,絕對吃不到這等東西。告訴我,這桂花糕是誰給你的?”
雲袅袅鼻子微微哼了一聲,說道:“誰給我也不關你的事兒——将吃的還給我!”
那少年的手往後一甩,那塊桂花糕——雲袅袅才吃了一小口的桂花糕,就遠遠地飛出去了!
後面不遠處就是池塘!
少年潇灑的動作就像是一把刀子剜進了雲袅袅的胸膛——在雲袅袅看來,奪食之恨,可以與殺父之仇滅國之怨相提并論,怒氣燃燒之下,竟然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人就撲上前去,無論如何,得趕在桂花糕落在水裏之前先将桂花糕給搶回來!
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她接連着被罰跪,剛才又跪了一個多時辰。身子雖然強悍,然而膝蓋卻有些不聽使喚。腳底下被少年的輪椅一絆,人就撲向那少年。
少年急忙伸手将雲袅袅拉着,但是他忘了,他身子底下是輪椅。因為身份關系,他的輪椅制作非常精良,非常靈活;雲袅袅方才這麽一摔,這麽一亂摸,卻是将輪椅的剎車裝置打開了。
這片地略略有些傾斜,走路感覺不明顯,但是輪子卻是異常敏感。
輪椅迅速往後退,本來手亂動的雲袅袅下意識地急急摟住少年的脖頸,少女那如玉的藕臂,就纏繞在少年的脖頸上。
少年下意識地想要推開雲袅袅,但是手卻莫名其妙地改變了用力的方向。他也伸手緊緊地摟住了雲袅袅。
雲袅袅知道自己很丢人,自己怎麽可以緊緊摟着一個男人;少年也知道不應該,這等情況下自己應該立馬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扔下。
但是莫名其妙的,兩人都沒有松手——這一刻似乎很短暫,這一刻又似乎很久遠。
然後,椅子壓着草地,巨大的摩擦力讓椅子重重地抖動了一下,終于緩緩地停下來了。
雲袅袅還傻在那裏,卻聽見少年不帶感情的聲音:“好了,抱夠了沒,可以松手了!”
然後,雲袅袅……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推開!
“你推我!你抱了我一把,占了我便宜!”雲袅袅怒了,“我肚子還餓着呢……将糕點還給我!”
少年沒有理睬雲袅袅,轉身推着輪椅就去了。
雲袅袅僵立在夜風裏。
方才的一切,恍惚如夢。
夜風裏傳來少年平淡的聲音:“陌生人的東西不要亂吃,記住這句話。”
雲袅袅又是僵了一下。她想要回答,卻聽見遠處傳來春華嬷嬷的聲音:“莫芊芊!你死哪裏去了!”
雲袅袅到底沒有等到那個輪椅少年給送來的吃食。因為春華嬷嬷擰着她的耳朵,進屋子去了。
☆☆☆
桂嬷嬷頭頂着一碗水,在前面不遠處示範;雲袅袅頂着一塊石頭,跪在後面不遠處受罰。
五十個宮女排成五列,寂靜無聲,全神貫注地看着桂嬷嬷的一舉一動。
如果不考慮桂嬷嬷眼角的魚尾紋,不考慮桂嬷嬷那老是尖利變形的聲調,不考慮桂嬷嬷那粗壯如盤龍金柱一般的身材,面前的情景,還真的是如詩如畫。
裙裾微動,纖塵不驚。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所以後面一群宮女,都将眼睛給瞪得溜溜圓了,仔細看着,使勁記着。
邊上的如意嬷嬷大聲指點:“看着桂嬷嬷!看着步履的尺度!大家将碗放在頭上,注意一下頭頸不要低垂……”
唯一的例外是雲袅袅。幾個嬷嬷的眼睛都看着面前的宮女與桂嬷嬷,沒有人注意自己。于是迅速出手。
邊上有樹,樹上有鳥窩,雲袅袅面前的地上,就掉了幾顆鳥糞,已經硬邦邦了。
雲袅袅迅速地将一只手挪移到了石板的中間,另一只手撿起鳥糞。瞄準,飛出——“叮——嘩——咣啷!”
極清脆的聲響。
雲袅袅繼續眼觀鼻鼻觀心,雙手擎着石板,專心受罰。
所有的宮女所有的嬷嬷都想不到竟然會出現這等場面——天哪天哪,桂嬷嬷,桂嬷嬷竟然失手了!
一碗冷水,從頭上淋下,鑽進脖頸,将桂嬷嬷淋了個透心涼。好在這只是一碗水不是一盆水,倒也不至于渾身濕透春光外洩。
桂嬷嬷猝不及防,發出了一聲尖叫,幾乎要刺破一群人的耳膜。渾身發抖,眼睛就往邊上地上搜尋過去。但是鳥糞很小,在這地上也是常見的物件,桂嬷嬷這麽找,卻怎麽能找到兇器?
于是她眼睛盯着一群新宮女,厲聲叫道:“誰扔了石頭,将我的碗給砸了?”
當是時,桂嬷嬷滿頭是水,發髻散亂,衣服半濕。幾绺頭發濕噠噠地貼在她徐娘半老的臉頰之上,狀若瘋魔。
一群宮女噤若寒蟬,想笑卻又不敢笑,實在辛苦。
唯一不辛苦的是雲袅袅,因為她已經練成了肚笑面不笑的真本事。
桂嬷嬷大怒,說道:“沒人認賬,好,那就每人都頂着石頭跪兩個時辰!”
這下糟糕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桂嬷嬷是自己不小心将碗給打翻了,但是由于面子關系,只能将氣撒在別人身上。有幾個宮女委委屈屈跪下了,但是更多的宮女,卻是站着,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服氣。
春華嬷嬷一看這景象,急忙上前,悄聲說道:“姐姐,您先去換身衣服,小心着涼……”瞪着眼看着邊上兩個宮女:“還不趕緊服侍桂嬷嬷去換衣服?”
桂嬷嬷看了看面前的景象,也知道自己遷怒其他宮女有些不妥當,于是沉聲喝道:“算了,都先起來。等下我再回來徹查此事!”轉身走了。
步履依然婷婷袅袅,非常好看。只是衣服淋濕了一塊,那樣子不大端莊大方。
桂嬷嬷終于回來了。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方才站在自己身後的一隊宮女:“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剛才看見有石頭飛過來嗎?”
幾個宮女全都是面面相觑,其中膽小的,忙跪下了,聲音裏帶着哭腔:“嬷嬷……我們……剛才什麽也沒有看清……”
“全都沒看清?還是全都沒看見?”桂嬷嬷咬牙笑了,“我方才在前面示範,你們幾個站在我後面,你們沒看清,還有誰能看清?”
幾個宮女全跪下了,內中一個哽咽着說道:“嬷嬷,我的眼神不大好……”
“眼神不好?眼神不好怎麽被選進來做宮女?”桂嬷嬷冷笑,“既然你這樣推脫,你肯定是看見了。既然看見了又不肯說,那就要弄點刑罰來伺候了……先來十鞭子!”
幾個五大三粗的嬷嬷就上前,要将那個“眼神不好”的宮女拿住;邊上一群宮女瑟縮成一堆;邊上的碧桐,卻終于擡頭說道:“嬷嬷容禀,芸香姐姐自幼讀書,眼神的确不大好……”
“都串通成一氣了呢。”桂嬷嬷尖刻地笑起來,“她眼神不大好,你的眼神肯定好,你肯定看見了……”厲聲叫道,“兩人一起拉出去,每人十鞭子!”頓了頓,又說道,“這幾個一起拉出去,每人十鞭子!”
跪在不遠處,雲袅袅的氣往頭頂上沖。她是小偷,不是俠客,向來講究的是悶聲發大財,實在不應該與見義勇為幾個字搭上邊。但是一人做事一人當,雲袅袅向來憐惜活物,就是看見小貓小狗挨打都要上前管一下閑事,更何況是兩個宮女為了自己而挨打?當下熱血上湧,也不經過大腦,将手中的石板往地上一放,大聲說道:“嬷嬷,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用找理由整姐妹們了,這碗是我砸的!”
一句話落下,場地之上,寂靜無聲。
四周的空氣都凝滞了,所有的人都被凝固了。所有的人,都艱難地轉過頭,擡起眼睛,将各種懷疑,各種熾熱,各種遲鈍——落在雲袅袅身上。
片刻之後,桂嬷嬷發出了一聲不能辨識的聲調,也許是表達興奮,也許是表達憤怒,但是雲袅袅确實不知道那聲調代表着什麽——然後,她放棄了婷婷袅袅的風度,幾個大步就跨到了雲袅袅跟前,尖聲叫道:“是你,是你将我的碗砸破的?”
雲袅袅沒有好聲氣:“桂嬷嬷,這裏與你仇最大的,就是我!除了我,還能是誰?”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沉聲說道,“嬷嬷你說吧,你要怎麽罰,我都接着!”
一群宮女,看着神色悲壯如同烈士一般的雲袅袅——雖然雲袅袅的面孔全都包裹在層層布片裏,但是不妨礙她們用最最敬仰的眼神看着她。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碗的事兒與莫芊芊無關。你想,莫芊芊距離桂嬷嬷如此遙遠,莫芊芊怎麽有本事将桂嬷嬷的碗給打了?莫芊芊這是為了大家不受罰,所以自己竟然将這冤枉賬給認了!
真真是女中英豪!
桂嬷嬷嘴唇直哆嗦。當下喝道:“将她拿下!好……五十鞭子!不,六十鞭子!一百鞭子!”
一群宮女,都是大吃一驚!其中幾個就不由得失聲叫道:“一百鞭子?”
雲袅袅也是吓了一大跳——一百鞭子,比師傅要狠多了!吓了一大跳,膝蓋就要軟到求饒。但是看着周圍一群無限崇拜的目光,又覺得應該觀望一下,自己現在就這麽求饒,未免太難看了。
邊上的春華嬷嬷,聽聞桂嬷嬷這般吩咐,吓了一大跳,急忙湊近桂嬷嬷,輕聲說道:“宮中規矩,刑罰不能破皮肉。十幾鞭子二十鞭子還好,六十鞭子,只怕要将衣服打破了……”
原來宮中刑罰,與民間的刑罰又是不同。為了保證宮女的外觀良好賞心悅目,不影響主子們的食欲,對刑罰的要求是極其嚴格的。現在是春天,大家身上的衣服還比較厚,所以給新宮女吃幾鞭子也不算啥,只要不帶到臉蛋。可是現在桂嬷嬷要給雲袅袅吃一百鞭子,情況就嚴重了。
桂嬷嬷實在是氣瘋了,方才是口不擇言。現在得了春華嬷嬷的一句提醒,才醒悟過來。但是一肚子無名業火卻是騰騰地按不下去,于是冷笑了一聲,說道:“這等無法無天的奴婢,先打一百鞭子,然後直接拉到檻壽堂,等死了事!”
春華嬷嬷心中有數,桂嬷嬷雖然不松口,卻是等着自己繼續求情、等着莫芊芊求饒呢。
雖然說雲妃吩咐了,一定要将蓮妃的那個堂妹給整死,讓她一輩子也不能出現在皇帝面前,但是作為蓮妃的堂妹,死相絕對不能這麽難看。
等蓮妃回來,知道自己的堂妹就這麽死了,自己幾個嬷嬷不是找死嗎?
這是原則問題。
何況這事兒還在存疑。莫芊芊雖然承認這碗是她砸的,但是除了莫芊芊的口供之外別無證據啊。如果因為這麽一點事兒将蓮妃的妹妹給打死了,到時候鬧起來,自己這邊是真真被動了。
于是春華嬷嬷急忙跪下,說道:“桂嬷嬷息怒,這個宮女是剛進宮的,不懂得規矩,您先息怒……莫芊芊,你先跪下,向嬷嬷認個錯……”
春華嬷嬷跪下了,邊上幾個老嬷嬷幾個新宮女也一起跪下,求桂嬷嬷息怒。春華嬷嬷見莫芊芊還站着,當下不由得着急,低聲喝道:“莫芊芊,你傻着做啥,還不趕緊跪下認錯?”
雲袅袅向來崇尚好漢不吃眼前虧,能求饒時且求饒,嘴巴上委屈向來不當作委屈;但是今天她的确是忍不住傻了一下。
怎麽怎麽——這群老嬷嬷居然會為自己求情?尤其是這個春華嬷嬷?
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被裹在布袋裏的莫芊芊,雲袅袅突然明白了。
自己這個身份還是有後臺的,這個後臺得罪了很多人,但是這些老嬷嬷也不能明目張膽将自己弄死哪。
想明白了這一點,頓時來了底氣了。
雖然皇宮不動聲色弄死一個人很容易,但是弄死一個有後臺的人卻是要思量思量。
雲袅袅是向來不憚于鬧事的,渾水才能摸魚,鬧事才能有收獲,更何況雲袅袅已經看到了一堆崇仰的目光?于是臉色平靜,聲音冷冽,說道:“多謝春華嬷嬷求情,但是桂嬷嬷想要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吧,我不求饒!”
于是雲袅袅再度收獲了一群崇仰的目光,她面沉似有冰霜,心中得意揚揚。
春華肚子裏暗罵這個莫芊芊怎麽長了一個榆木腦袋,桂嬷嬷也暗自着急,當下狠聲說道:“先打五十鞭子,看她求饒不求饒!新進宮的宮女就這般沒規矩,敢拿石頭來砸管事嬷嬷的碗!即便是上報給她的蓮妃姐姐,蓮妃娘娘也說不出半個不字!我這是為莫家考慮!”
還真的要打啊?雲袅袅急忙打算改口求饒,但是看了一眼四周,四周的宮女們都露出兔死狐悲的眼神。心中明白,現在除了桂嬷嬷,沒人相信是自己砸了那個碗!至于桂嬷嬷,估計對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不挨打是我所欲也,裝英雄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求饒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咽下去,雲袅袅聲音略帶哽咽:“桂嬷嬷,我知道,您不小心砸了那個碗,心中生氣,一定要找一個人來出氣。既然這樣,那懲罰我一個吧,莫要再牽連其他的人!”
雲袅袅樣子是楚楚可憐,雲袅袅的神态是義烈無比。雲袅袅的一番話讓邊上一群宮女血脈偾張,碧桐當下就擡頭說道:“桂嬷嬷且慢……這碗,是我砸的!”
“啊?”一群人都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桂嬷嬷幾個,眼睛更是瞪得溜圓溜圓了。
這是什麽戲碼?宮女也培訓了好幾批,哪見過這等場景?
雲袅袅也傻眼了。定下心神,急切說道:“碧桐妹妹,你別胡鬧啊,這不是玩的,我皮肉厚,挨打沒事兒,再說這事兒真的與你不搭界……”
卻見那個眼神不好的芸香,也擡頭說道:“這碗是我砸的……”
一衆再度嘩然。
又有一個宮女擡起頭,怯生生地要說話;春華嬷嬷知道要壞,搶先喝道:“青鴉,難道這個碗還是你砸的?”
那小宮女被春華嬷嬷這麽一喝,當下嘴唇蠕動了一下,才說道:“嬷嬷,這個碗……也許是被鳥兒砸的……”
一群人都怔了。
青鴉又說道:“嬷嬷的碗掉下來的時候,我在邊上,我看見了一顆白色的東西打在碗上,那肯定是一顆鳥糞……那時我擡了一下頭,正看見一只白色的大鳥飛過去……”
大鳥拉的鳥糞?這個倒是最合理的解釋。春華嬷嬷對幾個小宮女說道:“去那邊尋尋看,有沒有鳥糞!”
五十多雙眼睛去尋找,別說是一顆鳥糞,就是一根發絲也無所遁形。
鳥糞當然還在,而且被水這麽一浸泡,硬邦邦的鳥糞早就軟了,看起來還真的有幾分透骨新鮮的樣子來。看起來一切懸疑都已經解開,春華嬷嬷小心翼翼地拿了手絹捧了那顆鳥糞,如同捧了一顆價值五千兩黃金的夜明珠似的:“姐姐,看起來……這事兒真的錯怪她們了,妹妹也覺得,她們才進宮,絕對沒有這個膽子……”
桂嬷嬷臉色陰晴不定。這事兒鬧出這麽大風波,卻發覺只是一場烏龍,她的面子往哪兒擱?還有這些個宮女,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與自己頂牛——尤其是那個莫芊芊!
臉色慢慢凝固成一團墨汁,桂嬷嬷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幾個宮女:“這事兒看起來就是這樣了?”
一群宮女都不敢回話。
桂嬷嬷冷笑着看着面前一群宮女,對芸香與碧桐說道:“你們不是說,碗是你們倆砸的嗎?很有姐妹義氣,每人也兩個時辰,跪着吧!”
分派完畢,眼睛看着雲袅袅,冷笑說道:“你膽子夠大的,不想活了,不是自己的事兒搶着認賬!一邊跪着去,三個時辰!”
桂嬷嬷很生氣,雲袅袅很不在意。
與之前在一群宮女鄙視的眼光裏受罰不同,雲袅袅這次罰跪,是在一群宮女那熾熱崇拜的眼神裏受罰。所以雲袅袅心中挺美,深深覺得,自己砸鳥糞的行為,是自己進宮以來最正确的行為。
芸香身子弱,石板地又硬,跪了一個時辰,身子已經搖搖欲墜。碧桐靠近芸香,讓芸香将身子靠在自己身上。雲袅袅瞅着前面的嬷嬷都沒有留意這裏,當下飛快地在懷中一掏摸,竟然摸出兩塊塞着棉花的小墊子來,悄悄遞給芸香,吩咐說道:“墊在膝蓋下面,用裙子蓋住。等下還我!”
芸香感激不盡,忙悄悄遮掩了。雲袅袅看了看碧桐,後者臉色也不大好,于是撩起自己的裙子,将自己膝蓋下面墊着的兩塊小墊子拿出來給碧桐。碧桐急忙說道:“這可不行,你自己沒了……”
雲袅袅笑着說道:“沒有什麽,我皮糙肉厚,沒事的。”
碧桐不肯要:“我皮肉厚,也沒有什麽。只是……你怎麽預備了這個東西?”
雲袅袅輕輕說道:“昨天我就知道桂嬷嬷看我不順眼,晚上就悄悄準備了一點東西……快墊上,那邊看過來了!”
☆☆☆
晚飯的時候有一個小插曲:雲袅袅一群人正在吃飯,春華嬷嬷那邊的房子裏卻是發出了一聲驚呼。然後就看見春華嬷嬷拎着一件大棉的藍底鑲邊繡紅花對襟襖子氣勢洶洶地進來,厲聲喝道:“誰将我的衣服給剪了?”
一群新宮女定睛看去,卻見春華嬷嬷的手裏的襖子,竟然少了兩個袖子!
這話其實不算太準确,袖子的上半截還在,只是下半截卻沒了。嶄新的破口,讓人看着觸目驚心。
芸香眼神不大好,但是碧桐的眼神好着呢。看着衣服的顏色,聯想起今天的某個細節來,不由得差點驚呼出聲,忙不疊地用一口小米粥堵着自己的嘴巴,再悄悄轉頭去看雲袅袅。
雲袅袅卻是絲毫也沒有在意。依然小口小口卻是非常迅捷地與手中的飯食搏鬥。
這事兒當然是雲袅袅幹的。昨天晚上本來是想要偷一把的,卻不想沒找到春華藏東西的地方。順便就摸了這件衣服剪了,可算是出師未捷,雲袅袅心中還懊喪着呢。
看着春華的神态,雲袅袅都覺得有些鄙視她了。才兩個袖子而已,用得着這麽大驚小怪嗎?至于自己那兩個袖子早就處理妥當,也不用擔心春華搜查。
碧桐看着雲袅袅那鎮定自若的眼神,心慢慢平靜下來,也沒将那件破衣服當一回事了。
吃完飯之後是自由活動時間。只是雲袅袅與碧桐、芸香三個人,卻被桂嬷嬷安排了任務:打掃大院與前面的空地花壇。
雲袅袅恢複能力不錯,早已活蹦亂跳。碧桐恢複能力一般,芸香的恢複能力極弱,于是雲袅袅就命令芸香一邊待着,自己與碧桐兩人掃地。
雲袅袅将灰塵揚起老高,芸香在一邊直咳嗽,于是就掙紮着叫道:“莫姐姐,你別掃了,我來……”卻聽見前面傳來碧桐的驚叫聲:“蛇,蛇!”
雲袅袅頓時來了精神,一個箭步蹿過去,問道:“在哪兒?”
碧桐指着前面的花壇,身子卻是禁不住顫抖。雲袅袅定睛一看,卻見是一條筷子長的無毒竹竿青,正優哉游哉地扭動着身子,往草叢當中游過去。看着大驚小怪的碧桐,不由得啐了一口,說道:“一盤好菜呢,你緊張什麽?”伸手,對準七寸,輕輕巧巧就将蛇給抓在了手裏,打量了一番,嘆息說道:“瘦了些,沒肉。”
碧桐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臉色煞白。芸香也睜大了她的眼睛過來了,忍不住叫道:“你……你放下,萬一被咬了……”
雲袅袅另一只手抓過掃把。掃把是常見的竹枝掃把,竿子就是細竹,上端開着口子。雲袅袅将蛇的頭對準掃把竿子口往下一塞,蛇就掉進去了。雲袅袅順手又從懷裏掏出手絹來,将口子給塞住了。
蛇就在掃把竿子裏,發出一些無力的掙紮聲。
在兩個姐妹呆滞的目光裏,雲袅袅若無其事地揮舞着那把裝了蛇的掃把,繼續勞動。
碧桐與芸香都不敢再靠近花壇了,雲袅袅毫不客氣地吩咐她們:“你們去裏面,掃院子,外面就交給我……”
看着兩個小姐妹進去了,雲袅袅揮舞着手中的掃把,看着前面的大樹,聲音惡狠狠地說道:“不下來,我就将蛇甩上來!”
新生的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裏面有一件湖藍色的衣服若隐若現。
對上雲袅袅的目光,樹上的人兒摸了摸鼻子,跳了下來:“……你居然不怕蛇?”
雲袅袅皺了皺鼻子:“你褲裆破了!小雞雞都露出來了!”
樹上跳下來的少年吓了一大跳,伸手就捂住褲裆。雲袅袅咯咯笑起來。少年松手,怒道:“你騙我!”
雲袅袅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偷看我!”
控訴很簡單,卻是很有力。但是那少年的臉皮也是修煉過的,當下嘿嘿笑道:“好好,咱們扯平……喂喂喂,你抓了蛇去做啥?”
雲袅袅哼哼有聲:“好好好,咱們扯平……喂喂喂,你再三再四地躲在樹上做啥?我勸告你,我們雖然是宮女,但是名義上都是皇帝陛下的女人了,你一個太監,偷看也沒用!”
那少年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過過眼瘾也好……”
這等沒志氣的話讓雲袅袅很鄙夷,于是照舊掃地不理他。
少年伸手一把抓住了雲袅袅的掃把,讪讪地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上一次我只是對蓮妃的妹妹挺好奇而已。這一次……我是怕你受罰,特意給你送吃的來,你看!”
從懷中掏啊摸,居然掏出一個油紙包來,讨好地遞給雲袅袅,說道:“我才從禦膳房要來的,新鮮的大饅頭……你摸摸,還是熱的。”
雲袅袅接過,捏了一把,軟軟的,熱熱的,肯定很好吃。但是人窮志不窮,雲袅袅絕對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示好,吞了一口口水,輕飄飄地抛還給他:“不用了,我是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那少年一把接住饅頭,笑嘻嘻道:“我一場好心,你當作驢肝肺……既然這樣,我走了!”轉身就去了。
雲袅袅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啐了一口,說道:“明明一個太監還穿得跟書生似的,祝你摔上一跤!”
雲袅袅的詛咒很起效果,那少年果然絆一個趔趄。只是沒有真正摔倒,算是美中不足。
☆☆☆
悄悄地爬上窗戶,拿起掃把,對準睡成一團死豬樣的桂嬷嬷,拿開塞子,輕輕一抖。
動作優雅無比,可惜邊上沒有旁人觀賞。
這等技術是千錘百煉熟能生巧。雲袅袅師傅身上有無數蛇藥,雲袅袅從小到大最愛的游戲就是将毒蛇往師傅的身上甩。
很成功。雲袅袅很興奮地看見,那蛇正落在桂嬷嬷被子上,飛快地游進去。
雲袅袅就很幸福地等着桂嬷嬷的尖叫聲響起。
桂嬷嬷“騰”地坐起,雲袅袅很意外地看見,面前似乎是一具白白嫩嫩的身子?桂嬷嬷居然喜歡裸睡?
意外收獲啊!
但是雲袅袅沒有預料到的是,桂嬷嬷果然尖叫了,她尖叫的第一聲是無意義的,第二聲卻是:“有刺客!”
然後雲袅袅看見——自己長長的影子,正被斜照着的上弦月多情地投射到桂嬷嬷的床上——
然後,她看了自己一身青黑色的衣服——為了方便做壞事換上的舊衣服——
來不及了,快逃!無論如何,不能讓嬷嬷抓住自己這個現行!
各個房間裏的人都出來了——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的青黑衣服!
不能回自己的房間!
雲袅袅來不及思想,飛腳就奔出去。好在這個院子的門竟然沒有上鎖,雲袅袅迅捷打開門闩,飛奔而出。至于其他的,雲袅袅管不了了。
一邊逃命,一邊嘆息。這次複仇的成果非同尋常啊——竹竿青正咬在桂嬷嬷那白白嫩嫩的屁股上,桂嬷嬷是否裸奔着追出來?同一個院子裏的宮女姐妹們,是否欣賞到了桂嬷嬷那白白嫩嫩的屁股?
印象當中,桂嬷嬷似乎沒有穿衣服就開門來追自己了……
可惜啊,竟然沒有空回頭去看一眼。
後面是锲而不舍的腳步聲!後面是宮女?嬷嬷?還是太監?
值得欣慰的是,傳說中的禦前侍衛,現在似乎還沒有出現?
雲袅袅思緒雜亂,不知在想些什麽——等她終于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發現——
前面有腳步聲,後面也有腳步聲。
完了。兩頭被堵着,雲袅袅除非插翅能飛。但是插翅飛翔的确是一樣高難度的活兒……
這時候,雲袅袅看見了面前宮殿的宮牆——面前的宮牆,似乎比別處的宮牆要低一些?看這情景,似乎能翻進去?來不及了,一定要翻進去!
狗急能跳牆,雲袅袅急了也能跳牆。雲袅袅的盜竊工具向來随身攜帶,這下就掏出了飛爪藜,往圍牆上方甩過去!
可是雲袅袅的飛爪藜還沒有落在圍牆頂上,雲袅袅就聽見了低低的“吱呀”一聲——面前這座宮殿,門開了!
飛爪藜無力地落下,雲袅袅傻在那裏。然後,雲袅袅聽見了一個冰冷的聲音,略帶沙啞,卻如同天籁的聲音:“如果不想死,你可以進來。”
☆☆☆
門被死死地關上了,雲袅袅背對着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看着面前的輪椅,看着坐在輪椅上的人。
面前的少年還是坐在輪椅上,還是穿着昨天那一身月白色的中衣,長長的頭發換成了一根湖藍色的絲帶系住。冰寒的眼神裏映着一鈎新月,深邃而迷離。
外面響着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然後喧嘩聲慢慢地遠去。雲袅袅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她努力撫着胸,終于讓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
四下裏一片靜谧,似乎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脫離了陷阱,雲袅袅好奇的目光就膠着在少年的身上,少年那冰冷的略帶玩味的眼神也落在雲袅袅的身上。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夜風吹過,在宮殿的院子裏傳出一些簌簌的聲響。春蟲的叫聲被春風輕輕地送過來,四周竟然是一片靜谧而安詳。
時間的流速似乎極慢,但是雲袅袅知道,這其實只有一瞬——
兩人的目光糾纏着,少年那略帶玩味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子,而且是一把冰做的刀子,雲袅袅很快就敗下陣來:“謝謝你……不過這沒關系嗎?這麽大的宮殿裏……其他人……你怎麽知道外面是我……”
少年淡淡地打斷了雲袅袅的話:“這宮殿裏只有我一個人,你放心。你頭上的層層包裹實在太惹眼,不注意都不成。你幹了什麽壞事?”
雲袅袅急速點頭,說道:“我沒有做啥壞事,我就是在那個惡嬷嬷的床上扔了一條無毒的蛇……不是什麽大事,真的不是!你可以放心救我,我絕對不幹小偷啊,刺殺啊之類的大壞事!”
那少年愣了一下,冰寒的臉色竟然有了一瞬間的融化,随即冰河再度封上,才點頭說道:“果然不是什麽壞事。”
雲袅袅讷讷地笑了一下,說道:“那個惡嬷嬷不喜歡穿衣服睡覺,然後她就光屁股蹦起來了……”
那少年窒住,眼神裏似乎有些笑意,但是臉上依然是沒有多少表情。指着前面的一個房間,說道:“我這裏有粉紅色的宮女服,你先換上,回去,告訴別人說你是追刺客出來的。櫃子裏,最上面,你自己去換,我不進來了。”
雲袅袅隐隐覺得這個小太監渾身都透着奇怪。但是也來不及細想,當下就依言進去,打開衣櫃,卻不由得一怔。櫃子上面,竟然是一疊嶄新的衣服,其中不乏粉紅色的新進宮女服。
偌大的宮殿,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小太監。一個幾乎全都是新衣服的櫃子……雲袅袅本能地就想要将櫃子翻個底朝天,看看到底有沒有更值錢的物件——但是雲袅袅畢竟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