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規矩 (1)
滿臉白布的雲袅袅來到南五所丙辰房。小宮女給開了門,其他的宮女和管事桂嬷嬷都已經睡下了。聽了小餘子陳述的來意,那小宮女為難地低聲說道:“即便是兩組人手調換,也沒有半夜調換的道理。嬷嬷都已經睡下,我也不好驚動。不過既然是柳公公吩咐,那只能将人留下。眼下也沒有地方居住,那就先留下來湊合半夜,等明天我回了嬷嬷,再做決定吧。”
小餘子将包裹遞給雲袅袅,留給雲袅袅一個有些猙獰的笑臉,就去了。
對着那小宮女,雲袅袅努力擠出比迎春花兒還要燦爛的笑臉,只是臉上包着布片,這笑容的效果微乎其微。那小宮女似乎沒有看見雲袅袅布條下面的辛苦,板着臉公事公辦。
雲袅袅提着自己的小包裹,認命地在那小宮女為自己安頓的床鋪邊上坐下,人已經疲倦欲死。但是摸着手中的包裹,卻終于按捺不住,看看左右的人都睡了,先打開看看再說!
雖然想看,但房屋裏卻是一團漆黑。好在雲袅袅做賊日久,手上摸的功夫不同尋常。這是……絲綢衣服?帶繡花的?這是銀釵子還是銅釵子?估摸着重量,應該是銀釵子,可惜太細了。這是珠花?上面綴着的,是碧桐?……發了發了,誰說莫芊芊是老實不過的農家女?只要将這些東西帶出去,家裏的弟弟就能三個月不愁吃喝啊……
雲袅袅興奮起來了,抱着包裹,小眼睛發亮。同宿舍還住了九個宮女,她們都帶着包裹吧?——算了算了,被關進深宮,都是苦命人,兔子不吃窩邊草,咱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出深宮,就暫時不下手了!
抱着包裹,雲袅袅鑽進被窩,睡覺。
——短短一天工夫,經歷了人生這麽一番巨變,她居然很快就沒心沒肺地睡過去了。睡夢中居然還笑了兩回。
只是被子冷了一點,睡夢中的雲袅袅直打哆嗦。
☆☆☆
雲袅袅是被一聲尖叫叫醒的。那尖叫聲音之凄厲,簡直像是殺了人放了火。雲袅袅正做着啃雞腿的美夢,當下一個激靈從床上一躍而起,失聲叫道:“琴墨,官兵來了?”随即又是一怔,失聲叫道:“妖怪?”
面前當然不是妖怪,是丙辰房負責新進宮女訓練的桂嬷嬷。
“太陽都照到屁股了!難怪柳公公要将你從甲組給送到乙組來,一覺醒來還官兵妖怪的亂叫,果然是一個惹禍的根苗!”桂嬷嬷的臉像是塗了墨汁一般,一把将被子掀開,手中的藤條砸下來,冷哼說道,“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先跪三個時辰!”
雲袅袅雖然迷迷糊糊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是面對着藤條躲閃卻是本能,當年死鬼師傅的藤條速度比這個嬷嬷快多了。所以抱着被子就躲過去了——但是,先跪三個時辰?雲袅袅頓時驚惶無比,臉色比苦瓜還要苦上三分,于是努力觍着臉笑:“嬷嬷啊,不知者不為罪,我這是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您……是不是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感激您的……”
“敢躲,敢讨價還價?”桂嬷嬷冷哼了一聲,說道,“不要以為你是蓮妃的妹妹,就可以肆無忌憚不守規矩!——來人,将她拖出去,三個時辰,頭頂上托一塊規矩石!”
邊上四個五大三粗的老宮女,就要将閃到床鋪一個角落的雲袅袅給拖出來。其中兩個站在床鋪跟前,頓時将光線遮了個嚴嚴實實,就像是兩堵牆似的。
雖然雲袅袅有一點三腳貓的功夫,但是在這絕對的實力面前,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好。當下連忙說道:“嬷嬷別急別急,不敢勞動嬷嬷的尊手,我穿上衣服這就出去……”
桂嬷嬷見雲袅袅知趣,當下哼了一聲,說道:“利索一點!”陰測測一笑,說道,“如果穿衣服的動作不利索,那就不用穿了!”
雲袅袅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雖然很快就認出該穿哪一套,但是宮中的樣式比較繁複,心靈手巧的雲袅袅在這方面卻是無比笨拙。等雲袅袅終于手忙腳亂地将衣服穿好出去,桂嬷嬷臉上已經塗了三層墨汁。
雲袅袅眼珠子一轉,說道:“嬷嬷,這地上有灰,我來掃一掃可好?嗯,我再将屋梁上的蜘蛛網撣掉,嬷嬷,我最愛幹活了……”
雲袅袅當然不愛幹活,但是跪三個時辰與幹半個時辰的活相比,肯定是幹活省力多了。所以她積極主動地幹活,只盼着這個板着臉的桂嬷嬷忘記懲罰自己這回事了。
桂嬷嬷點點頭,說道:“春華,給她一把掃把,你與雲蘭在邊上看着,讓她裏裏外外全都清掃一遍。掃幹淨了,再讓她到門外罰跪。給一個馍馍做早飯,中飯就免了。”
什麽?雲袅袅含淚望蒼天,竟無語凝噎。
丙辰房前面是一片極大的空地,用青磚鋪了,正是桂嬷嬷訓練一群宮女的場所。這次進宮一共有一百名宮女,甲組乙組平均分派。現在,那五十名宮女,就在桂嬷嬷的帶領下進行各種訓練。
但是這個訓練卻沒有雲袅袅的份兒。雲袅袅認命地跪在青磚地面上,手上舉着一塊大約四五斤重的青石板。青石板必須高高舉過頭頂,一個松懈,鞭子就下來了。雖然前面不遠處宮女的訓練是極其無聊而且辛苦的,但是雲袅袅真的很羨慕她們。
青石板似乎不太重,但是要舉着,三個時辰不許動,這……就是極為難的事兒了。才舉了半個時辰,雲袅袅的膝蓋就痛得要命,胳膊更是酸得無比。忍不住輕輕動了動胳膊,卻聽見邊上春華厲聲喝道:“不許動!否則還要加半個時辰!”
好漢不吃眼前虧,好女不與潑婦鬥。雲袅袅認命地咬牙,堅持!
雖然是三月天氣,春寒料峭,但是雲袅袅的額頭上,汗水卻如瀑布一般涔涔而下。頭發不多時就全都濕了,汗水順着發梢潤出來,在發髻的尖上凝結,綴成了晶晶亮的碧桐。
春華端着一個小凳,笑吟吟地看着雲袅袅。打算等着雲袅袅松懈或者求饒的時候,可以找一個理由給她加一點懲罰。
即便雲袅袅沒錯,桂嬷嬷也要找個理由來懲治蓮妃的堂妹。何況是送上門來的錯誤?
但是她錯了。
雲袅袅是偷門弟子,從小就是經過師傅的魔鬼訓練的。雖然雲袅袅總是本着能偷懶就偷懶的原則來對付師傅的各種懲罰,但是這畢竟算是曾經滄海了。所以等她的倔強性子一發作,就再也不肯露出一點疲軟的樣子來了。
春華在邊上看着,守了一個時辰,也漸漸有些倦怠了。而前面,于是她站起來,沉聲喝道:“你繼續跪着,我去那邊看看!若是發現你有一絲兒懈怠,等下多罰你半個時辰!”
雲袅袅忙不疊地點頭:“是是是……”
于是春華就走到前面去了。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雲袅袅出手!
作為資深小偷,割人口袋的器械,雲袅袅都是随身攜帶的,即便是換宮女服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往懷裏揣,這是本能。
急如星火,快如閃電。
一只手移到石板的正中間頂着石板,另一只手卻是急速掏出懷中的小刀,對準春華的裙子,輕輕地兩下,剜出一個大洞來,露出白色的裏褲。
随即将刀子收好,兩只手依然頂着石板,一副倔強煎熬的模樣。
那邊訓練的宮女自然是能看見春華嬷嬷的,但是雲袅袅的小動作,卻是被春華嬷嬷遮了個嚴嚴實實。
五大三粗的春華嬷嬷邁着袅娜的步子往前面去了,當然走出五六步之後還猛然回頭監察雲袅袅。見雲袅袅依然老老實實地頂着石板,這才繼續向前。
但是猛然覺得屁股有些嗖嗖的涼意……起初的時候,春華還以為是自己在涼石板上坐太久的緣故。于是她打算穿過整齊的宮女隊列,去尋桂嬷嬷說一件事兒的時候,發覺自己的身後有些不對勁了。
身後有嘁嘁嚓嚓的聲音!雖然壓得極低!
春華猛然轉頭。
後面的新宮女一個個板着臉嚴肅地站着,只是有幾個人的臉上依然有些變形的笑意。而不遠處,雲袅袅依然很老實很本分地跪着,手上端着那塊規矩石。
春華大怒,伸手就捏住了最近一個宮女的臉蛋,厲聲喝道:“你笑什麽?”
那宮女萬萬想不到春華兇惡如此,慌忙說道:“奴婢……奴婢沒有笑……”
春華厲聲喝道:“你笑了!”
那宮女渾身發顫,說道:“奴婢真的沒笑……嬷嬷你問其他人,她們都可以作證,我沒笑!”
春華狠狠地剜了四下的宮女一眼。一群宮女全都端正了臉色。春華就邁着婀娜的步子繼續往前面走。
卻聽見後面嘁嘁嚓嚓的竊笑聲又響起來了——這下連站在最前面做示範的幾個嬷嬷都覺察了,桂嬷嬷就厲聲喝道:“全都肅靜!成什麽規矩!全體跪下!”
于是——雖然位置在最前面的那群宮女并沒有見到這等風景,卻也遭受了無妄之災,當下只能委委屈屈,五十個人,一起跪下。
但是即便跪下了,跪在後面的能欣賞到裏褲風光的人,還是禁不住要露出一點笑意。只是竭力要忍住自己的笑意,于是臉上的表情就集體變形。
反射弧長達五百裏的春華嬷嬷終于發覺不對了,終于顫抖着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後,她摸到了那個大窟窿,摸到了自己的裏褲。
然後捂着褲子狂奔。
後面跪倒在地上的宮女再也無法忍住,雖然跪着,雖然努力憋着,但是一個個全都忍不住東倒西歪——然後,不知是從哪裏發出一聲憋不住的笑,再然後——五十多個憋不住的人集體狂笑,花枝集體亂顫,場地四周的鳥雀全都驚飛。
一群人在集體狂笑的時候,我們的始作俑者雲袅袅,依然眼觀鼻,鼻觀心,很嚴肅很認真地與自己頭頂上的規矩石搏鬥。
桂嬷嬷揮舞着鞭子,鞭子抽動空氣,發出尖利的呼嘯聲。下面的宮女,頓時全都閉了嘴,努力糾正自己臉上跑調了的表情。桂嬷嬷厲聲喝道:“笑?有什麽好笑的?現在忍不住笑,等到了将來,遇到事情忍不住,你就是找死!記住了!沒笑過的人站起來,忍不住笑的,繼續跪着,跪上一個時辰!”
掃了一圈周圍,終于看見跪在遠處的雲袅袅了,于是鞭子再度揮動一下,說道:“莫芊芊,你過來!”
這一句話,可真真是天降甘露!雲袅袅頓時來了精神,立馬站起來。可是跪得時間長了,雲袅袅身子忍不住一個趔趄。
但終究還是很穩妥地走到桂嬷嬷跟前了。
桂嬷嬷繃着臉,厲聲喝道:“方才春華嬷嬷裙子上的事兒,是你動的手腳?”
“是我動的手腳?”雲袅袅睜大了純潔無辜的眼睛,“春華……嬷嬷,裙子怎麽了?裙子弄髒了嗎?”
雲袅袅臉上的表情,是一片白茫茫的惘然。雖然臉上生動的表情上綁着白布條,不能讓人鑒賞,但是那眼神卻是如此的清晰有力。桂嬷嬷忍不住懷疑自己錯怪了雲袅袅,但是依然不能輕輕放過,厲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雲袅袅怯生生地站着,神色茫然無比,也是無辜無比,讷讷地說道:“是我不對,我一直在用力地頂着石板,其他的事兒都沒有注意……”
要做一個合格的小偷,其中一項很重要的本事,那就學會裝無辜。雲袅袅裝起無辜來,那真的是比小白菜還要小白菜,就差點沒有六月飛雪了。桂嬷嬷看着雲袅袅,幾乎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臉再度一沉,厲聲說道:“不要給我裝傻!難道春華嬷嬷的裙子,不是你割破的?”
雲袅袅眼眶裏已經含淚,說道:“嬷嬷,我知道我錯了,昨天晚上不該頂撞柳公公,讓柳公公扇了我兩巴掌;即便昨天晚上再疲倦,今天也不該起遲了,讓嬷嬷生氣……自從我知道自己錯了,就很努力地改正,主動要求掃地,方才春華嬷嬷也看見了,我跪倒在地上,頂着規矩石,沒有片刻的松開。您說春華嬷嬷的裙子壞了,就懷疑是我做的……可是我兩只手頂着石頭,沒有片刻的松開……我知道您對我生氣,但是您好歹也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實在太委屈,她的聲音哽咽了。
桂嬷嬷眼睛盯着雲袅袅,目光幾乎要在雲袅袅的臉上戳出兩個洞來。雲袅袅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蛋,很好,綁着密密匝匝的布片,很安全。
桂嬷嬷的眼神越發的尖利,雲袅袅的神色越發的無辜。
桂嬷嬷盯着雲袅袅看了半晌,終于也覺得,雲袅袅似乎沒有作案時間,于是很不耐煩地揮手,說道:“回去,三個時辰還差着一半時間呢,繼續跪着!”
雲袅袅怯生生地行禮。也許是因為方才跪得太久兩腿酸麻的緣故,屈膝的時候,身子一個趔趄沒有站住,就往桂嬷嬷身上摔了過去。
桂嬷嬷猝不及防,正被雲袅袅撲一個正着,身子搖搖欲墜。好在桂嬷嬷身子壯健類似寶塔,兩腿根基紮得牢,身子晃了晃,竟然沒有被雲袅袅撲倒。
雲袅袅伸手抓住桂嬷嬷的衣服,好不容易才借得一點力量,正打算借力站穩,卻不想桂嬷嬷滿臉嫌惡地一推……
雲袅袅身子晃了一晃,又摔倒在地上了。
雲袅袅連忙跪倒:“嬷嬷息怒,此事是我的錯……”
桂嬷嬷看着吓成這般模樣的雲袅袅,再度嫌惡起來,揮手,就叫雲袅袅下去了。
雲袅袅就回到原地,繼續跪。春華換了裙子過來,盯着雲袅袅,眼睛裏直冒火。雲袅袅極無辜地對上春華的目光,楚楚可憐,就像是一朵剛剛被暴雨蹂躏過的小白花。
一群宮女都回去用中飯了,雲袅袅卻是沒得吃,只能望着前面的青磚地面咽口水。好在春華也憋不住了,對雲袅袅喝道:“你在這裏,不許動!若是給我遠遠地看見你松懈,小心鞭子!”
小心鞭子?雲袅袅對着春華的背影啐了一口,順手将那規矩石擱在地上,揉揉酸痛的胳膊,立起身子,甩了甩自己的腿腳。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想要找一點吃的,但是卻不熟悉路徑,不敢輕舉妄動。揉揉咕咕叫的肚子,再度哀嘆。
昨天餓了大半天,早上才弄到一口吃的。中午繼續餓肚子,莫非這個皇宮與自己的肚子有仇?摸摸懷中,剛剛摸到的一個荷包,鼓鼓囊囊的,卻又不由得喜悅起來,饒你桂嬷嬷再兇狠,也不是讓我摸了個順溜溜?
正思忖之間,卻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說道:“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雲袅袅吓了一跳,随即身子僵直。這聲音——這聲音?
昨天在路邊,就曾聽見過這聲音,就曾看見過一個穿着湖藍色衣服的身影——
就因為是這個聲音的影響,雲袅袅的腦子瞬間中毒了,瞬間冰凍了,然後她就下了那個莫名其妙的決定——
現在又聽見那個聲音,雲袅袅的腦子再度變成了一張白花花的廢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她僵直地想要轉過身子,但是兩只腳卻是有些不聽使喚。
時間很短暫,也許只有一瞬。雲袅袅回轉過身子,她努力撫撫自己的臉,想要使自己僵硬的笑容柔和起來。可是手觸到臉頰才想起來,自己臉上綁了一層厚厚的布片,這笑容再好看人家也看不見。
……然後她趕緊捂着臉,臉上捆綁着層層布片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随即很徒然地将手給松開,不管自己捂臉不捂臉,人家都已經看見了。
但是這思想也只有一瞬,雲袅袅随即想起,自己臉上蒙着層層的布片,雖然很醜但是人家不認識自己。這真的是極大的幸運!
很快地,雲袅袅就找到了自己的自信。她轉身,努力在眼神裏蕩漾出一絲兒笑意來:“這位……公公,您方才說什麽,我卻是沒有聽懂……”
然後,雲袅袅看見了那少年。高踞在樹上的少年。
少年就坐在雲袅袅的頭頂上,也不知他無聲無息地到底偷窺了多久。一身淺紫色的衣衫,兩只腳丫晃晃蕩蕩。對上雲袅袅的目光,他輕飄飄地跳下來。
少年眉目分明,膚色非常白皙,五官也算不上如何出色,但是嘴角的笑容,卻使整個人顯得生機勃勃,明朗得就像是春天的陽光。只是那笑容雖然燦爛,雲袅袅卻是很明顯地感覺到藏在嘴角的一絲玩味的戲谑;那眼睛的笑意裏,很明顯地藏着一根針,雲袅袅不自覺地感到有些生氣,但是口幹舌燥發不出聲音來。
少年就站在雲袅袅的面前,春日那溫和而明朗的陽光透過新綻的綠葉落下來,在他明亮而狡黠的臉上落下一些斑駁的影子。微風拂過,樹影微微搖晃,少年的面影也有些迷離。
雲袅袅一向不以為自己是花癡,但是在那一瞬間,雲袅袅知道自己的表現就很花癡。一顆心兒就像是一片秋天落下的樹葉,飄浮着,打着旋兒,好長時間找不到一個着落的地兒。
心終于輕飄飄地着地了,雲袅袅又找到了自己。她很輕松地笑起來:“這位公公,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告訴你什麽事兒?”
“公公?”少年的眼睛裏掠過一絲迷惘,随即哈哈大笑起來,前俯後仰,“對對對,我是公公……你怎麽知道我是公公?我們好像不認識?”
“你當我是傻蛋呢,這個皇宮中的男人,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其他的都是公公!你又不是皇帝陛下,你當然是公公!”雲袅袅驕傲地宣布自己強悍的邏輯,又教訓起少年來:“我雖然是新進宮的,卻也知道,宮中的宮女公公,衣服都是有特定的樣式的,除非是主子賞賜的衣服才能随便穿。你穿成這個樣子,也不怕主管公公生氣?”
少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歪着腦袋看着雲袅袅,努力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催問:“告訴我,你到底是怎樣将那個粗嬷嬷的裙子割破的?你的刀子藏在哪兒?”
雲袅袅也偏着腦袋笑起來:“這位公公,您弄錯了吧?方才桂嬷嬷都問過我了,我根本沒有動手的時間啊,我受罰的,兩只手舉着石頭……”一邊說話,一邊晃動着自己的雙手,聲音略略帶着一點委屈,“怎麽連你一個陌生人,也懷疑我起來……”
“我看見了。”少年輕笑起來,說道,“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雲袅袅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叫起來,“這位公公,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您看見什麽了?您站在哪裏看到了?您可知道您不負責任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可能将我置于死地?我與您近日無怨遠日無仇,您可不能紅口白牙地胡賴我做壞事,我才進宮我的名譽非常重要……”
“好啊,我沒看見。我沒看見你偷偷地掏出刀子,也沒有看見你偷偷地在那個粗嬷嬷的裙子上劃了兩下——我更沒看見你飛快地将刀子藏起來——我一直在奇怪,你到底将刀子藏在哪裏?”
雲袅袅臉色蒼白,跺腳說道:“你怎麽胡說八道!”但是她忘了一件事。
她剛剛跪了一個半時辰。肌肉僵硬氣血不暢,關節還不靈活,這麽一跺腳,身子就一個晃蕩,往那少年撲過去。
那少年見雲袅袅撲過來,下意識地就要後退。但是看着雲袅袅臉上那厚厚的布片,手又硬生生地停住。
雲袅袅就撲在少年的懷裏。
少年的身子帶着皂莢樹葉的清香,略略帶了一絲少年特有的青澀味道;少年的胸脯非常堅硬,硌得雲袅袅受傷的臉頰隐隐有些疼痛。
雲袅袅的身子往下滑,那少年下意識地伸手将雲袅袅摟住。少女那特有的體香,也鑽進了少年的鼻孔,讓少年那孤僻已久的一顆心,竟然有些莫名地慌亂起來。
少年的身子,是僵直的堅硬,少女的身子,是無力的柔軟。當柔軟碰到了堅硬,兩人的身子就無比地契合,契合出了一種極優美的弧線來。
少女的身子定格了,少年的身子也定格了。片刻之後,雲袅袅才想要掙紮,要掙脫,要尖叫——她被男人抱了!
可是她還沒有叫出聲音來,少年的手就非常迅捷地捂着雲袅袅的嘴巴,柔和地說道:“不要叫。”
雲袅袅臉上的表情就定格在那裏。
少年又說道:“我看見了,但是我堅決不說。我不喜歡那個兇巴巴的粗嬷嬷,她出醜我很高興,我不說。”
雲袅袅的表情繼續定格,然後……松弛下來,眉毛彎彎地笑起來,說道:“你沒看見,你也不能說。”揉揉酸痛的膝蓋,說道,“不管怎樣,先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少年失笑起來:“拉鈎上吊?”伸出手指,與雲袅袅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雲袅袅的手指修長,但是有許多細小的傷疤,還有老繭;少年的手指稍稍粗短一些,但是非常光潔。兩人的手指碰在一起,雲袅袅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似乎是——擔心自己手上的粗糙将少年給觸痛了。
拉鈎完畢,少年歪着腦袋看着雲袅袅,說道:“我還是很奇怪,你的刀子到底藏在哪裏?”
雲袅袅噘着嘴巴,說道:“我沒刀子,也沒有割人家的裙子。”伸出手來。那少年也伸出手,兩人拉鈎;完畢之後,小年又賊忒兮兮地笑道:“你不告訴我你将刀子藏在哪裏,我就與她們說,給你來一個全身大搜索。”
雲袅袅的手就僵在那裏,片刻之後才氣惱起來,說道:“你剛才還說,你保證不說!”
那少年理直氣壯:“我保證不告訴她們是你割了那個粗嬷嬷的裙子,我只要她們搜搜你的身子。這與之前的拉鈎完全不搭邊……”
雲袅袅氣得發抖:“你無恥,你無賴,你真的很無聊,你欺負我一個小宮女你不是男人……”
雲袅袅的臉皮夠厚,但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面前這個少年,臉皮厚度令雲袅袅嘆為觀止:“你都說我是太監我怎麽還會是男人?唉,其實我也不一定要将這事兒告訴那些個嬷嬷的,只要你告訴我你将刀子藏在哪裏……”
少年的笑容溫潤如玉,但是少年那略帶笑意的眼神就像是一根針,毫不客氣地将雲袅袅那顆七竅玲珑心刺了一個透心涼。
雲袅袅手足無措,聲音裏簡直帶了哭腔:“你欺負我,我明明沒有做壞事,你卻欺負我……”也許是因為饑餓的緣故,說着話,身子軟軟地就倒了下來。似乎試圖扶着樹,但是沒有抓着,人卻是倒在了少年的身上。
少年吓了一大跳,說道:“喂喂喂,你要尋死覓活的,別賴賬……”
雲袅袅軟綿綿地挂在少年的身上,沒有半分力氣,聲音裏帶着哭腔:“快點将我推開……你不能占我便宜!”
“就你這麽個搓衣板也似的身材,我占你便宜?”少年不屑地扁扁嘴,“再說了,我是公公!我是公公,你怕什麽怕?”
雲袅袅終于有了力氣,當下一把推開少年,手插在口袋裏,身子往後退了一步,靠着樹站着,說道:“那好,你快走吧,別給我惹麻煩……”
卻不想被那少年一把抓住,笑着喝道:“将玉佩還給我!”
鐵夾子一般的手指夾着雲袅袅的手腕,雲袅袅的手腕生疼。還來不及塞進口袋的玉佩就抓在雲袅袅的手上,玉佩上的絲線還在晃晃蕩蕩。
做小偷被抓了一個現行,本應該慚愧得不行。不過雲袅袅是非觀念與尋常人有些不同,所以她臉上依然是笑眯眯的:“當然要還你,剛才只是随手亂抓所以竟然抓到了你的玉佩,真的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偷……”當下就松手。
玉佩就斜斜地飛出去了。好在這兒是草地。
雲袅袅說:“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害得我連一塊玉佩都抓不住……”身子稍稍後退一步,去撿掉落地上的玉佩;然後身子就迅捷地往後一跳,舉起玉佩,對準了地上的青石板,笑嘻嘻說道:“這位公公,我這人其實沒有多大的脾氣,就是不喜歡人家威脅我,既然被你欺負了,我就一定要欺負回來。”
那少年大驚,叫道:“你這是做什麽?”
雲袅袅彎着頭笑着說道:“你如果繼續欺負我,我就将這塊玉佩砸了。這玉佩的料子看起來不錯,砸了的确可惜,好歹也讓你肉疼一陣子。”
那少年嘿嘿一笑,說道:“你砸了也就砸了,該說的我還是要說的。”
雲袅袅作勢就将玉佩往地上砸過去。那少年眼皮子一跳,卻是站着不動。
雲袅袅的手就僵在那裏。片刻之後才氣惱地說道:“你就不叫一聲‘別砸’?”
少年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砸。”頓了一頓,說道,“你看玉佩那眼神,我看得出來,你舍不得砸。”
那篤定的眼神讓雲袅袅有幾分氣惱,一時之間卻不知該怎麽對付。
少年微笑着說道:“你也放心,我不會說。”
雲袅袅懷疑的目光如剃刀一般,上上下下将那少年剃了一圈,卻還是有些不相信。
少年笑着說道:“我偷偷躲在樹上看,被人知道了也是好大的罪名。我既然看到了,當時不叫出來,任憑那個粗嬷嬷出醜,就得罪那個粗嬷嬷了。我當然不會跑到那個粗嬷嬷面前去認這個賬。”
雲袅袅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這才歡喜起來,将手中的玉佩輕輕一抛,抛到那少年的懷裏,笑着說道:“嗯,你說得有理。你雖然欺負了我,但是也幫了我一把,咱就算兩清了。好了,咱們這就別過,兩不相欠。”
少年笑着搖搖頭,說道:“你別說閑話了,快去原地跪着吧,那個粗嬷嬷又該來了……”
雲袅袅一聲驚呼,連忙奔回原地。
才跪下,擡眼,就看見春華嬷嬷,扭着她有特色的大屁股回來了。
雲袅袅沒被抓住,真的很幸運。
面前再度閃過那個小太監的面孔——這才想起,自己未曾問過這個小太監的姓名。
還有……我還會遇到他嗎?我真傻,怎麽不将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這樣想着,心莫名其妙的,竟然有一絲悵惘了。
☆☆☆
三個時辰終于過去了。頭上包着鞋底的雲袅袅,終于被排進正常的隊伍裏,接受最正常不過的訓練。
但是雲袅袅确實缺少做女人的必要天賦。比如說走路吧,宮女走路,必定要婷婷袅袅,讓人看起來有幾分賞心悅目;但是雲袅袅走起路來,總是風風火火不曉得适當地扭動一下自己的臀部。比如說行禮吧,人家行禮起來,總是端莊文雅有幾分閨秀之氣,但是雲袅袅行禮的姿勢,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捂住口袋。為啥?因為雲袅袅行禮的時候眼珠子總是忍不住亂轉,在尋找人家的錢袋。
也不怪幾個嬷嬷要故意苛待雲袅袅,實在是雲袅袅這塊爛鐵錘不成鋼。本來就打算收拾一下雲袅袅,又加上雲袅袅不争氣,這下不是将自己送到幾個嬷嬷的槍口上?
短短兩個時辰的訓練,雲袅袅不知受罰了多少次。好在嬷嬷們為了節約時間,也沒有再讓雲袅袅罰跪,只是打幾下掌心完事。可憐的雲袅袅是又痛又餓頭昏眼花,犯錯誤的概率也是大大增加。
終于熬到吃晚飯時辰。看着擡過來的飯食,雲袅袅眼前驀然一亮!白雪一般的白面饅頭,黃金一般的小米稀飯,那顏色那香味——好生誘人!
雲袅袅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叫起來。上頭的桂嬷嬷眼睛一瞪,厲聲喝道:“誰的肚子在叫?”
雲袅袅急忙捂着自己的肚子,努力不讓它繼續發聲。好在這次桂嬷嬷沒有再追究,厲聲說道:“你們記着,無論怎樣,不能讓自己的肚子發出聲音來!記着你們是奴才,在服侍主子的時候,肚子咕咕亂叫,不是自己找死嗎?”
飯食終于發到每個人手裏;雲袅袅不管三七二十一,端着小米粥,先咕嚕咕嚕來一大口;胃裏終于有了一點暖乎乎的東西墊着,她這才滿足地呼出了一口氣。
卻聽前面響起桂嬷嬷那氣急敗壞的聲音:“莫芊芊,出來!”
莫芊芊?是誰?美食當前,雲袅袅的反射弧比別人長了三十倍,她再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巴,忍不住贊嘆:“宮中的小米粥,真好喝!”
然後,驀然覺得四周變得非常靜谧。是的,死一般的靜谧。
雲袅袅狐疑地看了一圈四周——卻發覺,四周宮女們的眼睛,全都落在自己的臉上!
我……臉上有小米粒嗎?雲袅袅再度狐疑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卻聽到上面的桂嬷嬷,聲音已經尖利如同呼嘯的弓箭一般:“莫芊芊,出來,跪下!”
雲袅袅終于反應過來:原來是在叫我呢!她戀戀不舍地将手中的飯碗放下,看着上頭板着臉的桂嬷嬷,賠笑:“嬷嬷別生氣,我剛才是沒聽見,不是故意慢待您的……您大人大量,一定不會與我生氣……”
桂嬷嬷尖聲叫道:“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