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鴻鹄志
未曾想到謝輕澤光風霁月之人,竟會出言威脅。
巫蘅怔了怔,但幸得面容悉數掩在幕籬之下,她整饬了番驚悸與恐慌的心,福了福身忸怩地笑道:“賤妾發誓,對桓瑾之絕無非分之想。”
她已經順從他意,謝泓卻翹着唇角反诘:“女郎發誓如此之快?”如此便畏了麽?
“這是本心。”巫蘅撩開輕紗一角,恭敬地進了小半步,“賤妾這就裂了裳服,衣衫盡解地叫謝郎抱出去。”
方才她只是那麽推了一把,少年就無措得已然惱羞,巫蘅兩世為人,豈會看不出名滿天下的謝十二郎還是個稚嫩青澀的雛兒?
不知怎的,這個認知竟讓她覺得可樂,便順嘴調戲了他一句。
果然,這位謝郎的臉色又浮了幾縷薄紅,幸得那份士族裏浸染的優雅和從容尚在,他只是頓了頓,接着便是聲音一沉:“你這是何意?”
“無他,”巫蘅巧笑倩兮地低眉,藏着幕籬的下的臉促狹不勝,可她的聲音卻是嬌滴滴的,羞怯快樂的,“妾心悅的是謝郎啊。謝郎方才将妾抵在牆上,妾好歡喜,真的好歡喜,咦?謝郎怎的還不撕了妾的衣裳?”
這個女人!
謝泓耳根薄紅地惱恨地想,他方才将她壓在門邊時,她分明冷傲地将他推開了。
莫非是欲擒故縱的把戲?謝泓一生之間,雖未經男女之事,但所見婦人卻不勝繁多,即便是市井民間的潑婦,亦或欲撲上來玷染他白裳的風流煙花女,他也一貫只是蹙個眉梢,從無此刻,這麽憋悶不适,令人厭惡。
她怎麽配得上桓瑾之?
謝泓暗恨自己的眼拙,他淬了冷玉的眼眸凜下,拂開衣袖飄然而去。
巫蘅知道自己解脫了,她靠在身後的青牆上,重重地喘息了幾聲,門牆外海棠的清影搖曳婆娑,将滿園墨綠搖下一朵朵璀璨其間的緋紅。巫蘅的白衣上沾了幾片花瓣,走出院門,在驚覺自己已汗透重衣。
看來自己是真的不擅長與男子打交道。
即便她面對的是她仰慕已久的謝十二,她心裏清楚謝泓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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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記憶裏,謝泓此人最是重情,亡妻故後,便再未續弦。一直到巫蘅死前,才有幸見過那一襲白衣的雪姿煙魄,沉靜如水,溫雅如春風。但此時他卻還是個稚氣未消的少年,巫蘅看待他時,竟然不自禁地攜了一種長輩看晚輩的包容。
這感覺很新奇,但心卻是又暖又漲的。
“謝十二也不過是個未成年的半大孩子。”
這個認知讓她愉悅一笑。
“女郎!”王妪驚喜的聲音就在耳畔,她如夢初醒地散了眼底的迷蒙,才愕然地望向王妪,以及駕着馬車停在一邊安然無恙的柳叟。
“有驚無險,自是太好了。”她牽起唇心不在焉地笑了下。
王妪不解女郎方才去了何處,直至回了巫蘅的屋子,避開柳叟的耳目,她才這般小心翼翼地問:“女郎,流亂之間,可是有人握了你的手?”
巫蘅摘下幕籬的手一頓。
她凝着秀長的眉,果然手腕處有一圈紅痕,她想起來謝泓将她拉走時曾用過的力道,心下微微遲疑。
“一個登徒子罷了,我沒吃什麽虧。”巫蘅淡淡地回應,只是摘幕籬的手卻收住了,她不能叫王妪看出來她臉色的不自然,哪怕只有一分。
“女郎……”王妪看着巫蘅長大,知道她自幼吃了不少的苦頭,心疼了起來。
“是真的沒吃虧。”巫蘅嘆息,“王妪,我今日見了不少建康人物,還是覺得,我要自立門戶才好,仰他人鼻息而活,一生也太沒有勁頭。”
“女郎不說此話,待女郎将來許了婚事,自然一切仰着夫家而活。”王妪皺眉道。
王妪骨子裏那些古板淤舊的想法讓巫蘅覺得知音難求,她不欲多言,只是提點了她一句:“妪啊,你以為身在這巫宅之中,大伯父和嫡姐能給我許下什麽好親事?”
王妪一時抿嘴不言,巫蘅見狀又嘆:“再說,這家的主母省親也該回來了。屆時更無我的容身之處。”
她說得句句在理,王妪自己沒轍,不由艱酸大恸:“女郎怎麽如此命苦!可怎麽偏是一個女郎……”
夏蟲不可以語冰,巫蘅是再多一句也不願與王妪說了。
一覺安穩,綠紗窗外煙輕霧橫,園中有一口青苔蔓延的井,鐵鎖上爬着銅綠,枯繩墜着将滴欲滴的露水,暧昧地靜候天明。
巫蘅醒來之時,窗外星鬥未散,夜色有些闌珊,她披衣起行,比常日都起得早了些,此刻王妪絲毫沒有察覺,巫蘅沿着滿園嶙峋錯落的假山一路走了開去,有清溪池塘,招搖着兩排翠柳,柳後綽約的少女的身影豎了兩道,她仿佛能聽到她們掩着唇的竊語。
少女似乎托着木盆,似乎是清晨浣洗的侍女。
“巫蘅這女人太不知羞恥了,大白日穿着一身素出門,不知是要勾引誰!”
巫蘅聞言怔愣了番。
建康人愛美如命,似乎尤其鐘愛白色,但多數有自知之明之人,見謝泓喜着白裳,便不敢再與之一較短長了。
而謝輕澤又的确是玉樹芝蘭,思及此,巫蘅欲心生嘆息。
不過這嘆息聲并未響起,另一婢女漲着臉道:“巫蘅的容色尚不及我們姊妹,更別提咱們女郎了,她那麽招搖顯擺,也不知道是在得意什麽。她克死了爹娘,可見是個不祥的,真怕她将晦氣帶進門來。”
“克死了爹娘”讓巫蘅眉心緊蹙,廣袖下的手捏成了拳,緊陷入肉中,卻渾然不覺其痛。
是來不及痛,沒有閑暇去痛。
她失怙失依,前世更是連自己也失得幹幹淨淨。大半時間,她都無暇去為親人的亡故而悲惋,而嘆息,而沉恸。
在別人眼裏,她是喪門星,是禍害的根源麽?
巫蘅兩世為人,記憶裏除卻那個田壟漢對她百般折辱之外,另有一件兩世不願回憶之事,她當時孤身一人被十幾個大漢帶到城郊,他們撕她的裳服,堵她的嘴,若是野鶴先生再來遲一步,她便将永遠失去清白。
晨露清冷,圓潤地滾在葉梢,滴入水光如幻的池水裏。巫蘅獨身一人,在離離的春草間默立了許久,直至那兩個丫頭離開,再沒有聲息,她悠悠一嘆。
野鶴先生給的藥粉她沒有抹在臉上,此刻她的臉不大方便讓人瞧見,巫蘅沒站許久,天邊第一縷日色落入樹桠之間時,她踩着石徑上淡黃的曦光踱步而歸。
“女郎,方才出去了?”
王妪正候在巫蘅的房前,見到一襲白袍戴着滿頭露水的巫蘅歸來,難免驚異。
此刻春衫雲薄的巫蘅來不及多言,推開寝房的門躲了進去,王妪後腳跟來,見女郎若有所思,她心中隐晦難言,替巫蘅關上了門。
巫蘅覺得,王妪畢竟是自己的身邊人,她要做的事,還需與王妪勠力同心,擰成一股繩。
只是念頭這麽一轉,她便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了:“王妪,我想要良田百畝,和一座足以安頓後半生的莊院。”
王妪心頭一跳,大駭道:“女郎要那個作甚?”
且不說意圖,巫蘅如今尚無立錐之地,此刻妄想什麽田地宅院,都是徒勞。
巫蘅聲音遲緩,卻異乎堅定:“亂世之間,得有安身立命之所。我獨求一生不圖富貴,不事男權,就在野間雇人耕耘,養蠶缫絲,吃自家米,着自家衣,也能平順地過這一輩子。”
那是她心向往之。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是歡喜的,每次遇到他,她都歡喜,可惜啊,她不能、也無法向他靠近即使半步。
此生都不能。
她目光清湛,笑容既透着一種歡喜,又藏着一縷哀思。
這般年紀的巫蘅已過早露出飽經風霜之态,讓王妪不由得心神一緊,她想,女郎雖是方才及笄的年紀,可這麽多年來,她過得比誰都不易,甚至她這個老仆,也比女郎要舒坦安逸得多。
對于巫蘅的志向,她雖然驚駭,不能認同,卻也不忍心反駁,“女郎,你……”她直搖頭道,“你只切莫做些傷及自身之事……”
“妪,”巫蘅轉瞬間又滿帶憧憬地喚她,王妪松了松神情,她緩步走到巫蘅身前,巫蘅将她幹瘦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眼波淡淡的,“我遲早有一日,會為妪帶來這些,妪可願信我?”
自小到大,巫蘅篤定為之之事,便極少有做不成的。
“願信女郎。”
“這便好了。”巫蘅歡喜地拉着她要坐到榻邊,将自己已經準備的打算一一說給她聽,都是些新奇冒險的法子,王妪不可置否,聽了一半,忽然語重心長地打斷她的話,“女郎要的這些,是要犧牲終身幸福為代價,女郎,你不打算嫁人的?”
後半句應該便是,難道女郎不願為自己為巫家留下一絲血脈?
戰亂時節,子嗣一事被世人尤為看重,巫蘅的盤算有些大逆不道之處,王妪心中不無擔憂。
巫蘅默了默,繼而,她苦笑地牽起唇角來:“不嫁了。”她聲音都啞了,“我再也不願嫁人了。”
那個結痂的傷口,她不願再揭開。
“女郎……”那段被帶往城郊的不堪往事,巫家只有王妪和巫蘅兩人知曉,王妪擔心女郎是心中留下了心結,勸道,“女郎,你還是清白之身,紅丸仍在,不必憂心……”
“妪你想岔了……”巫蘅的臉浮出一縷淺淡的紅暈,娟秀如白茶花。她實在不知該怎麽說,跺了跺腳,羞澀地解釋道,“我不是說的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錯,巫蘅努力奮鬥的目标就是這個。
但是,一輩子不嫁人,男主會讓她如願?
呵呵。阿蘅想得太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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