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衣巫蘅(一)
巫蘅和巫嬈被巫靖罰跪祠堂,是夜凄風寒雨,軒窗外有瘦枝摧折的枯響,祠堂外的一根梅花樹,到了臨夏時節已經耐不住這将炎的氣候,耷拉着螓首恹恹無聲了起來。
巫嬈嘟着粉唇,隔會兒便拿眼瞪跪在身旁的巫蘅。
幽暗的燭火在光滑的青石地上摩挲過,巫蘅的腿進了濕氣,發顫地細細抖着,但她咬着牙沒吭聲。
祠堂牌位上刻着的字端正謹嚴,一縷又一縷的香火煙氣淡淡地騰着,巫嬈終究沒能忍住,她又氣又苦地咬牙道:“巫蘅,都怪你!”
巫蘅抿着發白的唇,冷風瑟瑟地溜入門縫之間,她雪白的額尖卻冒出了一絲冷汗。
她不說話,巫嬈便徹底慌了,那些一絲不茍供奉着的牌位,連着影一通聳峙在她的眼簾底下,她吓得戰戰兢兢,風稍稍大了些,巫嬈受驚了一下跳起來,“啊——”
她驚慌所措,巫蘅卻還是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皮都吝啬擡一下。
巫嬈便惱羞成怒,一腳踢向巫蘅,養尊處優的嬌弱少女踢到巫蘅身上,卻是紋絲不動,力道宛如泥牛入海,巫蘅半張開眼簾,纖長細密的眼睫下水波玲珑的眼眸,一閃而過一抹淡淡的嫌棄。
此刻巫嬈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自然是最集中的,登時更怒了,“巫蘅,你敢瞪我!”
要不是這個沒輕沒重的族妹在她父親大人面前告狀,她豈能會有今天?
巫蘅疼得臉色發白,她半佝偻着腰,咬着牙盡力淡淡地道:“阿姊,你要知道,桓七郎與你,譬若明月之與洿池,桓九郎與之相比,也不過是蒹葭倚玉樹罷了,你心思僭越,是我陪你在此地受罰,無端被連累的,你怎麽還能怨我?”
“這會兒不裝了?”巫嬈扯着唇角冷冷一笑,“你不是在阿爹面前一副楚楚可憐、人皆可欺的模樣麽?怎麽一離了旁人的視線,你就露出原形了?”
“阿姊說笑了,阿蘅來自鄉野,曳尾塗中的粗鄙婦人,原是如此。”
她這一自貶,卻讓巫嬈着實呆了一呆。
巫蘅捂着小腹,咬牙悲哀地想:受了寒潮,她的癸水竟是提前來了!
倉皇幽淡的燭光移到她的面容上時,巫嬈着實吓了一跳,“你、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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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蘅不及說話,她轉念又想到,這倒是個好時機,便猛扯着嗓子大喊:“來人!來人!”
這個族姐何時關懷自己?巫蘅無奈而諷刺地揚了揚唇角,便身體一歪,徹底人事不知。
潇潇雨夜,點滴到天明。
庭院間捧着一簇簇粉白的西府海棠,宛如盛了滿園高下潑墨的雪。
巫蘅悠悠醒轉來,睜眼便是頭頂水湖藍的帳頂,整個人有點怔怔的,微微側個身,下身便一陣泉湧如注,巫蘅剎那間一呆,想到暈迷前的種種症狀,剎那間小臉沁出了一縷薄紅,她将手放在丁香花色的褥子上捂着,小腹已經沒那種緊致的悶痛了。
其實,早在見謝泓之時,她便該察覺今日身體不對了的,竟然一路拖到了夜裏。
王妪正擰着帕子,見巫蘅已醒,心下大松了一口氣,她緩步而來,将溫熱的手帕覆在巫蘅的額頭,語重心長又似有怨怪地說道:“大夫言女郎風寒侵體,這些天要格外注意些……女郎,怎麽這麽不小心,早知時日不對,何苦去與那大女郎争這些體面?”
“妪以為我是去同巫嬈争體面……”身邊人的不理解,讓巫蘅有點乏力,她暈迷着視線,啞聲道,“妪可知,一旦巫嬈攀上桓瑾之,等待着我的,會是什麽結局麽?”
會比前世更不堪!
巫嬈是個善妒的妒婦,她容不得任何對桓瑾之有非分肖想之心的,即便她自己并不是桓瑾之的什麽人,沒那個幹涉旁人的資格。桓瑾之娶了庾沉月後,巫嬈便更是變本加厲,将自己活成了誰人都不認識的醜陋模樣,逢着身邊的女人,便覺得那是要與她争搶七郎的。
呵,也當真可笑。
王妪沒有說話,她只是默默地替巫蘅揉着額頭。
巫蘅盯了眼她忙碌的手,躺在榻上嘆息了一聲,問道:“大伯父最後怎麽處置巫嬈的?”
在這等小節上,王妪平靜地答道:“郎主将大女郎關了禁閉,三日不得出。”
便是惹得自己百般周旋奔波,給巫嬈的懲戒也不過如此麽?
真不愧是親父女啊。
王妪替她摁額角的手收了回去,巫蘅撐着床榻徐徐欠起身,“今日,巫家可有人上門來?”
“有的。”王妪想了想之後回答,“據聞東府城的孫郎君,年已廿一,便言多令才,且至今尚未婚配,本是有意與巫家結親的,郎主亦早有默許,孫郎君今日前來不知說了什麽,走時郎主的臉色很不好看。”
聽到這話,巫蘅便拂開了眼色,她想,巫嬈對桓瑾之做的那些事終歸還是帶來了一些不利的影響。而巫蘅此前與幾位貴女随意聊了幾句,那幾句足以讓巫嬈成為貴女們瞧不起白眼相待的池中之物。
不論最終這件事對巫嬈的影響有多大,她只是先斷了她對桓瑾之的非分之想罷了。
人只有在公平的立場上,才能進行公平的競争和較量。
“女郎是要去看望大女郎麽?”王妪聽巫蘅說了這麽許多,又見她不顧病體要踩木屐下榻,心中有些驚疑。
巫蘅徐徐地起身一嘆,“妪啊,你太不知我心了。”
她怎麽會想去看巫嬈?
王妪被這句話駁得臉色微微泛白,僵着手足無措地後退了半步。
巫蘅揀了月華白的素淡裳服披上,銅鏡裏蒼白的顏配上這麽一身宛如流雲輕霧般的白衣,整個人便多了幾分純澈和楚楚嬌憐的意味。
她執起一支紫木梳,輕柔的一绺绺長發被她靈巧的手指穿綴,裝點成小姑俊俏不失溫婉莊重的發髻。巫蘅對着鏡中的人嘆道:“到底不如也。”
王妪不知此言何意。女郎不如誰?
“妪,我若是扮成男子,确實少了一分謝十二郎的風流坦蕩,污了這身白裳,該如何是好?”
她這一番話吓得王妪趕緊搖頭,“女郎不可!”
她們家女郎,眉目之間雖多了幾分建康小姑沒有的英氣,但到底是女兒弱柳之姿,嬌态憨盈,如何能扮作男子?
幸得巫蘅只是信口這麽提了一提,便抿緊了唇沒再多言。
王妪将心重又揣回肚子裏,巫蘅梳洗打扮好,一身素色,宛如瘦花淡菊般清雅,巫蘅凝了凝眼色,遲疑間搖了搖頭。她為了叫巫嬈放心,每日用藥粉将自己的臉色塗抹得泛着一層蠟黃,如今巫嬈既然關了禁閉,她自然要放松些。
野鶴先生曾對她說,這藥粉每個月必須有幾日是不用的,以泉水配上另一包洗脂粉洗淨,将臉袒露在外受光,方能不被那藥粉侵入肌膚。
巫蘅也無懼于自己年紀輕輕便人老珠黃,只是抹臉的藥粉有幾分毒,一旦沿着外肌滲入血脈,便會對身子底造成極大的損害。這點便十分不劃算了,她必須要建康地活着。
“替我取一頂幕籬來吧。”
女郎這是又要出門了麽?
王妪答應了聲,依言去取了一頂幕籬,這帽群長可障身,配着巫蘅的裳服,王妪特地選了白色皂紗的,巫蘅對着銅鏡,不知怎的起了打扮的心思,她拿起朱砂畫筆,在自己的眉心點了五瓣紅心梅花,素面紅妝,精致而細膩,使得整張臉紅潤嬌美了起來。
女郎竟有這般奇巧的心思!
王妪呆了呆,巫蘅才拿起幕籬将自己的面容掩去,王妪才恍然大悟,女郎其實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罷了,她愛美卻端莊自持,不願叫別人瞧見自己的模樣。
柳叟的馬車停在巫家大宅外,巫靖對此置之不理,他大約被巫蘅氣得狠了,卻那她這個侄女發作不得,只恨不得巫蘅出了和巫嬈一般的醜聞才好。他趁此将巫蘅攆出巫家大門,免得惹上晦氣。
女兒說得不錯,這巫蘅就是晦氣!
巫蘅才出了巷口,馬車沿着秦淮河堤走過不久,巫蘅的纖手在車壁上敲了敲,柳叟停車待命,巫蘅掀開車簾,對王妪和柳叟淡笑道:“今日妪和叟可以在此歇憩得長久些,薄暮時分,我們在此處會面。”
“女郎——”柳叟喉嚨哽了哽,錯愕地望向巫蘅。
巫蘅為寬兩位長者的心,欠身一拂:“請久候了。阿蘅定會依諾歸來。”
雪白纖長的倩影,隔着河水的煙波,迤逦如詩卷般,柳梢噙着一口粼光,搖晃着鵝黃嫩綠。她不知道,她的翩然風姿已經叫人看進了眼中。
“七郎,那小姑似有姑射真人之美!”
桓瑾之的視線越過一衆友人,不避不諱地看了眼白裳飄飛的巫蘅。
便是那一眼,少女比新柳還要如畫搖曳的身影,已然镌刻入了心底。
他卻不動聲色地從巫蘅的幕籬上收回了目光,薄唇淺淡地一揚,“若是遲上片刻,你可知那位謝郎會如何罰我們?”
當先說話的人登時讪讪地閉了口,對着桓瑾之連連作揖。
大夥兒趕緊走吧,被謝泓逮上了,兄弟我的日子不好過啊。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的百變造型開始了。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