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韶昔的手機很少有用着的時候,特別是這幾天小靈不在,她便更沒有日常溝通的必要了。
這天從山裏回來,采了不少地軟,正想着午飯是涼拌還是炒韭菜呢,就被一聲極響的喇叭聲打斷了思路。
韶昔望過去,有些驚嘆這車能開過來,車子半邊身子糊滿了泥,跟幅潑墨畫似的。
車窗打開,露出顆腦袋朝她用力揮手,滿臉豐收的喜悅。
韶昔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小靈抻着身子喊:“什麽叫這麽快啊!韶老師,我比說好的時間遲回來兩天呢!”
“哦。”韶昔低頭望了望手裏的簍,眉頭皺了皺,“那菜可能不夠吃。”
車子又往前開了一小段,在臨時研究所門口那塊僅剩的平坦地停下,小靈跳下車,手裏提了個塞得鼓囊囊的包。
“老師,你別愁菜,我們帶了好多好吃的。”
“你們?”韶昔望了眼駕駛位,有不好的預感。
車門打開,冉星夙一腳踩進了水窪裏,卻眼都沒眨,沖韶昔笑得像朵花:“韶老師好,好久不見啊。”
“你好。”韶昔看向小靈,小靈雙手都快舉起來:“冉姐姐送我回來,她最近幫了我不少忙,我給您發消息了。”
“我沒看到。”韶昔道。
小靈嘴巴嗫嚅兩下,冉星夙甩上車門,搶話道:“消息沒看到不重要,人看到了就行。”
韶昔沒再糾結這事,端着簍往院裏走:“進屋吧。”
小靈背過身對冉星夙吐了吐舌頭,冉星夙用口型對她道:沒事。
兩人打開後備箱把大包小包都拎出來,小靈小聲道:“姐姐你鞋子髒了。”
“光顧着看你們韶老師,不小心踩坑裏了。”冉星夙擡了擡下巴,“帶路。”
小靈走在前面:“那你小心點,昨晚山上應該又下雨了,你看着啊,這種土,一踩一個準,冒水兒。”
冉星夙都避開了,小靈回頭沒忍住道:“你車也髒了。”
“我應該聽你的。”冉星夙道,“下次開輛越野過來。”
小靈挺開心:“歡迎你。”
冉星夙挑挑眉:“希望有下次。”
兩人從大門經過院子進了主屋,韶昔已經沏好了茶。
茶壺一端過來,小靈就興奮地喊道:“啊,姐姐你太有口福啦!”
冉星夙聞到一陣別樣的清香,湊過去站在韶昔身旁也不坐下:“這是什麽茶,味道好特別。”
“普通薄荷茶。”韶昔倒出一杯遞到她面前。
小靈立馬反駁道:“才不普通,張教授專研,也就給了我們韶老師一小罐,平時都不舍得喝的。”
冉星夙便不動了,盯着韶昔,看她被太陽曬得有些紅的脖頸,和一截細白的手腕。
韶昔擡頭瞥了她一眼:“不渴嗎?”
“渴。”冉星夙接過茶杯,兩人指尖有細微的觸碰,“我只是沒想到,韶老師還是歡迎我的。”
“不至于。”韶昔道,“大老遠地送我學生過來,我還是可以管一頓茶飯的。”
說罷,轉了身,倒了另一杯給小靈,放下茶壺,往廚房走:“到點了,我去做飯,你們坐會兒。”
冉星夙捧着茶杯,啜一口,一直盯着那道身影,直到望不見了。
小靈小聲道:“你說我是帶你去院子裏前前後後參觀一下呢,還是去廚房幫韶老師做飯呢?”
“你平時幫嗎?”冉星夙問。
“不幫。”
“那就別去。”冉星夙道,“陪我坐會。”
小靈腳下蹭了蹭:“我有些緊張。”
“你有什麽好緊張的,不請自來的是我,賴着不走的是我。”冉星夙頓了頓道,“要送禮物的也是我。”
“這些都跟我有關系,我是幫兇。”
“怎麽說話呢?”
“我是……”小靈仰頭想了會,找不着合适的詞,有些愁,“胳膊肘往外拐。”
是真往外拐,但也不能怪她。
這次下山這一趟,從冉星夙接到她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幾乎是在這位神仙姐姐的幫助下完成的。
替韶老師參加報告會她不自信,冉星夙耐心地聽她把稿子順了一遍又一遍,盡管專業部分這位聽衆一點都不懂,但在節奏和措辭方面,冉星夙還是給出了許多有用的建議。
替韶老師組織班會她沒有好主意,冉星夙聯系了家俱樂部給她,很多新奇好玩的項目,帶着一個班去瘋鬧了一天,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
替韶老師去催院長采集隊的事她有些害怕,冉星夙陪她去辦公室的路上詢問了許多采集隊的情況,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想到這裏,小靈覺得神仙姐姐雖然是為了弟弟在緩和和韶老師的關系,但絕對,百分之百的誠心。
人家不過是想送一份致歉禮給韶老師罷了,她沒什麽好怕的,也沒必要有一絲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仿佛背叛了韶老師的愧疚……
邏輯自洽了以後,小靈的眉頭舒展了許多。
她看向冉星夙,發現神仙姐姐一杯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并且有些神游天外。
“姐姐,你困了嗎?”小靈問她。
冉星夙擡頭,漂亮的桃花眼回了神:“怎麽可能。”
“那你餓了嗎?”小靈繼續問。
“不餓,早上咱倆不吃得挺飽的嗎?”
“那……”
“我緊張。”冉星夙打斷了她的話,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多了一個人,韶昔較她平時和小靈的飯量,加了兩個菜和一個湯。
吃不吃得完沒關系,在這位明顯意圖不軌的客人跟前,得有排面。
排面就意味着禮貌,禮貌就意味着不熟。
本質上就是一種拒絕。
當然,真吃不完的話,剩飯剩菜就是小靈的晚餐。
這孩子随随便便就被人勾搭上,要有懲罰。
四菜一湯上了桌,三人圍着八仙桌坐下,小靈先來了一段開場白。
大意是感謝老師做飯的辛苦,表達自己對老師的想念,順便歡迎第一次來臨時研究所的客人,冉星夙。
冉星夙呱唧呱唧鼓了兩掌。
“下了趟山,長大不少。”韶昔揶揄她。
小靈順杆爬,彙報此地回校的任務完成狀況,重點強調了勝利的成果,以及冉星夙作為一個外人,為這些成果作出的貢獻。
韶昔有些驚訝,看一眼冉星夙:“你還挺深入的。”
這話帶着點別樣的含義,冉星夙夾着根豇豆的筷子一頓:“恰巧在。”
韶昔笑了笑,繼續吃飯。
小靈又巴拉巴拉說了一通,冉星夙有些後悔剛才的回答,畢竟和韶昔能搭上話的時候,并不多。
于是這次等小靈停了,她自顧自地開始闡明自己的心意:“我從小學習成績就差,倒數第一不敢保證,但倒數十名絕對是沒問題的,所以對于學霸的生活,充滿向往。”
韶昔挑了挑眉,沒說話。
冉星夙又加了一句:“特別是韶老師這樣的。”
小靈開始拼命地朝冉星夙使眼色,冉星夙放下了碗筷,清了清嗓:“之前因為互相不夠了解,給韶老師添了麻煩,惹韶老師不愉快。今天我過來呢,主要就是想要賠個禮道個歉,希望韶老師能原諒。”
韶昔停下了吃飯,看着她。
冉星夙一下子坐得端正了許多:“這幾天跟着小靈在連大跑了幾天,我想這份禮物,應該是你喜歡的。”
一直放在旁邊的盒子被拿了過來,是韶昔熟悉的尺寸,但包裝十分精美,藍絲絨的包面,綢緞綁帶。
這張平時吃飯用的桌子面積并不大,沒有空來給冉星夙打開盒子,冉星夙幹脆站起身,抱着盒子走到了韶昔身旁,然後像個服務周到的侍從一般,解開了緞帶。
盒子裏是被裱在華麗鏡框裏的植物标本,康乃馨和美洲石竹的雜交種,花朵和葉片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色澤,泛黃的紙張上題寫着拉丁品名。
韶昔一下子站了起來,足足往後退了兩三步,才把視線從這标本上移到冉星夙臉上。
冉星夙抿着唇,捧着盒子的手臂僵直,但胸口起伏,顯然在壓抑着緊張的情緒。她在等待韶昔欣喜若狂,等待韶昔喜極而泣,等待她的驚呼,擁抱,甚至是從此種下的喜歡。
但韶昔的眉頭皺了起來,她的怒氣一瞬間那麽鮮明,瞬間便将所有的溫柔都燒得消失殆盡。
在這之前,冉星夙覺得韶昔是水,溫柔包容上善,至此一刻,面前的人還未張口,她便知道韶昔還可以是冰,鋒利尖銳,直戳胸腔。
韶昔的手擡起來的時候,在抖,她沒有再看冉星夙,轉而望向小靈:“你讓她……”
冉星夙打斷了她的話:“不關小靈的事,是我自己想到的。”
韶昔扯了下嘴角,并不是在笑:“你可真厲害,你要是想讨好個歷史學家,是不是直接把司母戊鼎搬他家去啊?”
“那個不能搬……”冉星夙道。
“這個就可以了?”韶昔指着那标本,“第一批雜交植株,它在植物學歷史上是裏程碑,在博物館裏是見證,在書裏是傳承,在這裏,它就只是一株死了三百年的……”
韶昔聲音低了下去:“廢物。”
小靈急得快哭了:“老師,我們是打算過兩天就還回去……”
“你先出去。”韶昔對她道,“我有話和冉小姐說。”
房門被關上,房間裏最大的光源去了一半,一下子陰暗了許多。
冉星夙将那盒子又仔細地蓋上綁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桌上,這才對韶昔道:“你說吧。”
韶昔走到了她跟前,超過了安全距離,只再幾厘米便可以貼到一起。
她們第一次這麽近,冉星夙的心跳撞擊着胸膛,頻率讓人甚至覺得有些痛。
“冉小姐,”韶昔擡頭看着她,語調恢複了以往的溫和平靜,“我們把話說清楚點。首先,對于您的追捧,我并不感覺到愉悅。其次,這樣的追捧是絕對不會得到你想要的結果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為了一個對你毫不在意的人,現在站在這裏受這種委屈,你覺得有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