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五歲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透過面前的多個視角,時顏能夠清晰地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此時的模樣。
瘦弱,發育不良,雄蟲的身形原本就比雌蟲要小一些,而因為營養不良而生長遲緩的時顏更是比同齡的人還要顯得稚嫩許多,明明已經十五歲,卻像是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被圍在那群高大的雌蟲中間,身高連他們的一半都不到,模樣倒是還算清秀,只是臉色白得厲害,似乎極度缺乏安全感,就連在昏睡當中也都緊緊地縮着身子。
多年來經歷了無數風雨,在星盟中以雄蟲的身份站穩腳跟身居高位,時顏早就已經過了需要別人保護的時候,如今時隔多年再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只覺得恍然像是隔了百個星歷年那樣漫長。
為什麽他會看見那時候的自己?又為什麽是以這樣的姿态?
他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是在從墓園回來的路上,打開那封郵件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現在他遇見的情景又是怎麽回事?
時顏試圖控制自己的身體并做出反應,但很快他就發覺了問題,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算是擁有着身體,他的“身體”就像是被什麽重新拆分組裝過,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與任何器官,卻仿佛多了不明意義的奇怪構造。
他心裏堆滿了疑惑,嘗試着去控制其中一個部件。
而就在他動了這個念頭的剎那,他看見眼前四十七個畫面中,其中兩個畫面裏的房間突然暗了下去。
其中就包括了現在正堆滿人的那個房間。
房間裏燈光突然熄滅,大家頓時有了反應,膽小的忍不住驚叫起來,還有雌蟲怕吵醒了正在沉睡中的小時顏,趕緊捂住了旁邊那家夥的嘴,有人在罵有人在吵,明明也就幾只雌蟲,卻瞬間吵出了時顏從前在星盟會議上幾百人對峙的場面。
房間暗下,時顏也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只在吵嚷聲中聽見有人喊着“K74”,過了會兒時顏才感覺自己某處結構似乎被什麽人動了下,接着房間燈光再次亮起,他才看到房間裏那名最年長的雌蟲正冷靜地站在房間內某處操作面板前,正在低頭輸入着什麽指令。
時顏本能地想弄明白眼前的情況,也想知道他輸入的究竟是什麽指令,然而這個念頭才剛起來,他的眼前就晃過了一排文字。
接着他聽見那雌蟲開口說話:“K74,檢查研究所線路是否有故障。”
時顏微微一怔,不知道為什麽直覺他是在與自己對話,在短暫的怔忪過後,他已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
“檢測到最高權限,正在檢查研究所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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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不是屬于他自己的聲音,而是某種金屬合成的音質,冷硬又生澀,不帶半點情緒。
而也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的眼前瞬間多出無數畫面,那些他視角中的場景忽地産生變化,他仿佛能夠透過牆壁看到其中的電路構造以及內部網絡。
片刻之後,他回應那名年長雌蟲道:“檢查完畢,沒有異常。”
依舊是泛着金屬質感的機械音。
那名年長雌蟲盯着操作面板還沒出聲,旁邊已經有另一名把白色的研究服穿得松散不修邊幅的雌蟲走了過來:“所長,我就說K74早晚得壞,這麽明顯的問題都檢查不出來,不是壞了是什麽?”
“你壞了K74都不會壞,這可是我親手做的智能管家系統,不可能壞的。”被稱為所長的年長雌蟲萬分嫌棄的揮開了沒事湊熱鬧的年輕雌蟲,“一邊兒去照顧小雄蟲,別妨礙我。”
年輕雌蟲嬉皮笑臉指了指後邊:“小雄蟲大家搶着照顧呢,我都擠不過去。”
年長雌蟲臉色稍微緩和,但嘴裏依然不饒人接着數落年輕雌蟲。
兩個人在操作臺前互損,而他們的後面,幾名雌蟲圍着床上的小時顏低聲讨論着什麽,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擡手去戳小時顏的臉蛋,碰到小時顏在睡夢中皺起眉,他們就立刻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奇跡般抱成團激動起來,期待又謹慎的盯着小時顏的睡顏。
房間裏面熱鬧極了,而這情景對于時顏來說,也熟悉極了。
他像是渾渾噩噩入着場不知年月的夢,直到這時候在喧鬧聲中才漸漸回過了神來,終于能夠确定自己所處的場景不是夢境也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那名年長的雌蟲他當然記得,那是黎山研究所的所長戚老先生,不修邊幅的年輕雌蟲是瑞昊,後面正在給小雄蟲拍照的戴着眼鏡斯文雌蟲是安洲,安洲的身旁站着望凜,他們每個人都鮮活在時顏記憶最深處的那片地方,而現在他們就這樣突然的回到了他的眼前。
時顏終于确定,雖然這樣的經歷離奇得近乎不可思議,但他似乎的确是回到了十三年前。
以黎山研究所的智能管家K74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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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星盟100年到星盟87年,從普通的雄蟲身份到成為人工智能,這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過詭異玄奇,這讓時顏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事情。
而他還需要花更多時間去接受的,是現在躺在床上的“另一個時顏”。
他從十三年後回到這裏,失去了身體失去了身份,甚至還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如果說現在床上躺着的那個雄蟲是時顏,那現在身為研究所智能管家,擁有着今後十三年記憶的他,又是什麽?
盯着畫面上熟睡的自己,時顏不住地思考着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小時。
好在從前的時顏經歷過的事情不少,見過的場面也不少,所以就算是到了這種境地裏,他在經過了這段時間的調整過後,還是很快适應了過來,并且将眼前的情景理清了大概。
他現在的身份是黎山研究所的智能管家K74,是戚所長親自制造的人工智能,控制着整個黎山研究所內部的所有功能系統,也服務着整個研究所裏的所有人。他的收音系統覆蓋了整個研究所三層結構的所有房間,而他剛醒過來時所看到的四十七個畫面,也就是研究所內的四十七個攝像頭所拍攝的畫面。
通過那些畫面,他能夠在同時間知道整個研究所內發生的所有事情,但當然這些拍攝畫面并不是為了監控研究所內部人員而做準備,而是為了能夠随時随地服務衆人。
K74的功能雖然覆蓋了整座研究所,擁有着超乎想象的強大系統,但它的本質仍然只是個服務性質的人工智能。
比如現在。
時顏從四十七面屏幕上分辨着十三年前的自己所在的房間,并耐心地等待着床上的“自己”醒來。
就在不久之前,研究所內的雌蟲們離開了這個房間,并在商量之後認為他們的存在會讓小雄蟲緊張,所以決定先讓K74照顧小雄蟲,之後他們再慢慢和小雄蟲建立信任關系。
于是雌蟲們都離開了房間,而在離開之前,戚所長對着房間裏的操作面板開啓最高權限,向K74說出了指令,要他照顧小雄蟲的生活起居。
時顏沒有拒絕,他發現自己身在K74的內部,因為權限的關系,自己是沒有辦法拒絕這些指令的。
等待的過程很漫長,床上的小雄蟲始終沒有蘇醒,時顏盯着這幅景象,同時也不知不覺想起了有關這段情景的回憶。
他記得那時候他剛從下等星的賣場裏逃出來,他從小獨自生活在貧困的下等星,那時候他身上還沒有現出雄蟲的特征,他和雌蟲孩童們同樣窩在貧民窟裏靠每天分來的極少食物維持生存,直到十二三歲進入發育期後,他的身上開始出現雄蟲信息素的味道。
蟲族都是出生後就能知曉性別,在星盟卻還從來沒有過十來歲才被發覺是雄蟲的先例,小時候的時顏對性別沒有半點概念,也從來不知道雌蟲與雄蟲的區別,後來賣場的雌蟲們把他帶走的時候,他甚至沒能夠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直到後來他站在拍賣臺上,被人當做商品般擡價搶奪,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究竟在什麽樣的場合。
反應過來後的時顏拼了命的掙紮,磨破了雙手的手腕,抓得兩只手鮮血淋漓,才總算逃脫了囚禁他的牢籠,逃向了無人居住的樹林。
為了逃避危險,時顏在樹林裏住了整整幾個月的時間,這樣的經歷讓他的性格更加孤僻,防備心也更為嚴重,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直到有一天,戚所長與研究員安洲來到樹林裏,找到了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他,并把他帶回了研究所。
這段經歷時顏其實已經很少去想了,現在看着床上少年模樣的自己,再回憶起從前的這些事情,時顏竟然有了種身為旁觀者觀平靜心情。
他想起來自己就是這樣被帶回黎山研究所的,而他也想起來,自己剛從研究所裏醒來的時候,第一個聽見的聲音,的确是來自K74的機械音。
他回憶至此,而就在這時,床上的小時顏顫了顫眼睫,終于緩緩轉醒過來。
時顏仔細盯着那房間的畫面,同時不自覺對剛醒來的小雄蟲發出了聲音:“K74為您服務,請問您有什麽需要?”
床上的小雄蟲聽見了這個聲音,瞬間怔愣似地定在了原地。
半晌他眨了眨眼睛,空茫的目光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半天卻沒出聲,只是神情漸漸變得警惕起來。
回憶太過久遠,到現在已經模糊不清,時顏透過鏡頭看着小雄蟲空洞無神的眼睛,到這時候才終于想起來。
他那時候是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