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黃油蟹
三日後。
樂寧再次坐上了下蘇杭的船,如同多年前游歷大黎時那般, 她依然帶着貓。
若說有什麽不同, 大約是當時的她在此世并無親人牽挂,孑然一身無牽無挂。
然而現在……
陸國公府找回了她, 她也對陸宛祯産生了別樣的情愫。
樂寧站在船舷處,低頭瞧着湖綠色的水波被船槳慢慢劃開, 拉出細長的痕跡, 許久才歸于無形。
若是以往習慣穿着一身男裝行走天下的她,或許還會惬意地同船上的廚子們打聽些此地的河鮮特産,又或是問問他們家鄉有何吃食。
但如今的她身上的布料看着便昂貴, 若是她貿然往船艙裏負責夥食的地方而去,或許會讓人誠惶誠恐也說不定。
野趣卻是少了幾分了。
好在她并非第一次下江南,抱着貓兒在小屋子裏晃悠過去, 倒也能将時間打發了。
原本周芫桐想要勸她将貓兒留在府內, 畢竟這一路跋涉,帶上芝麻多少有些不便。
但樂寧想到陸宛祯, 又有些擔心她會在什麽時候突然換到貓兒的身體裏, 若是屆時自己不在,豈不是讓人空歡喜一場?
出于這樣那樣的擔憂,最終她還是勸服了娘親, 将貓兒帶上了路, 這一回的芝麻身上的牽引繩可謂是鳥-槍換-炮,以前只是細藤編織出來的,再軟的藤蔓擰得粗了都顯得太硬——
何況芝麻本身又是個戲多的。
一旦被繩子拴了, 就用那種委屈的、仿佛遭受了極大非貓折磨的聲音沖樂寧啞着嗓子,好似筋疲力盡一樣叫一聲:
“喵……”
那聲響足以讓任何愛貓的人抵抗不住,瘋狂反省自己是否做了什麽虐-待小東西的事情。
好在……這一次有周芫桐吩咐下人特意用上好的料子包過的繩兒邊緣,雖然芝麻依舊有些抗拒無法得到自由,但是被樂寧幾次三番抱到身上強行哄睡覺之後,還是只能蔫巴巴地趴在她的胸口上睡覺。
連表達喜歡的呼嚕聲都不打了,可見是記仇了。
樂寧從外頭走回自己的船艙裏,躺在床榻上,慢慢的摸着貓兒的毛發,眯着眼睛看着四方小窗外落進來的日光。
或許是那日光的溫度正好,也可能是下了船就有極大的可能性見到陸宛祯,她眯了眯眼睛,放松下來之後竟然有些久違的疲倦。
樂寧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輕輕揉着芝麻的耳朵根部,迷迷糊糊地問着貓兒:
“芝麻,你說……我還能回去我自己的世界嗎?”
她想到在出行之前,自己同娘親周芫桐的話。
“太子的身份,阿寧你可知曉?”
當時的她很快反應過來了周芫桐那欲言又止的意思。
在陸爹陸必珩茫然的注視下,她們母女倆旁若無人地完成了交流:
“知道。”
樂寧如此回答。
周芫桐最後看了她半晌,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啊……”
周芫桐本想着若是樂寧不知曉,這女女婚事定是要重新商量的,太子陸宛祯這身份本也是有些尴尬——
若是她日後真繼位,太子妃是娶個何等人士?
世家公子哥兒?
還是一輩子不暴露身份,皇嗣問題同樣從世家中過繼?
周芫桐想想就覺得自己女兒日後要走的路有多麽坎坷。
原以為小女的前半生她無法涉及,故而後半生定要為她尋個安穩些的人家,再晚個兩三年也好,因為她還不舍得這樣快地又要同孩子分離。
然而自家這閨女倒好,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周芫桐想,樂寧确實并未對他們夫妻二人有所求,或許同太子這事,是她此生唯一能幫女兒做的事情了。
最終,她還是道:
“罷了,我不插手,你們自有你們的路要走,你若堅持,娘親無論如何排除萬難,也會幫你到底。”
樂寧仍然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
“謝謝娘親疼我。”
心底的熨帖久久不散。
當時的陸父被妻女孤立在旁,估計晚間在塌上好容易才問出了事情的前後消息,第二日人人見了他都能瞧出他周身冰凍三尺的冷意。
樂寧還當是阿爺生自己的氣了,也不怎麽敢同陸必珩搭話,只親自下廚做了一二甜點讓人送過去,後來即将出門時,發覺爺娘一并在馬車前相送。
陸必珩黑着臉半晌,被周芫桐輕輕拉了下袖子,才有些不大自然地開口同樂寧道:
“我這幾日非是對你。”
“我是氣那小子眼光倒是毒,竟然一挑就挑中我閨女。”
想到這裏,樂寧擡手在自己的眼睛上蓋了蓋,唇角帶着些許笑意,慢慢地睡了過去。
趴在她胸口上裝睡的芝麻悄悄地睜開了一條眼縫,發覺她已經睡了過去,登時小屁股就動了動,先往後拱,雪白色的前身往下壓了壓,做好了逃離的姿勢——
然而後腿方動了動,樂寧忽而一擡手,壓在了它的屁股上,挑着眉頭看它:
“想跑?”
芝麻眨了下眼睛,原本清明的金褐色雙瞳這會兒又立刻困意彌漫,變成了要睡不睡的眯眯眼,仿佛在回答她: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诶,我只是一只又無辜、又困的小貓咪,你看,我馬上就要睡着了。
樂寧低低笑了一聲,又摸了下它的脖子,笑着罵了一句:
“鬼精。”
兩人就這樣鬥智鬥勇,也不知道是誰先睡着了,後一個也在對方的氣息下慢慢地沉入了睡眠。
……
樂寧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她發現自己的意識非常清醒,卻身處一片黑暗中,舉目四顧沒有任何顏色,耳邊只有那種類似電視劇重症監護室裏的機器聲:
“滴、滴、滴、滴滴……”
吵得她不得安寧。
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發生了什麽事情,卻怎麽都無法睜開,在夢裏用勁兒像是現實一樣疲憊,費力,狀況卻還沒有半點兒改善。
她睜不開眼睛。
依然是一片黑暗。
樂寧想要發出聲音,用那種她覺得若是真出了聲,或許自己的臉都要被憋紅,喉嚨都要沙啞的力道。
但是沒有半點聲響。
嗓子好像被人封住,眼皮也被黏住,她只有聽覺,連觸覺存不存在,都還不知道。
除了那滴滴滴的聲音之外,耳邊還有微弱的其他嘈雜聲,樂寧試圖分辨出那些說話的人是誰——
“寧娘子……”
是身邊伺候的下人在她耳邊喚她的聲音。
樂寧先前那似乎被禁锢在黑暗世界裏的意識,登時就清醒了過來,她揉了揉腦袋,發覺自己身上像是被車輪碾壓過一樣,滿是沉重疲乏,甚至還有些無力。
她坐起來之後打了個晃,先前一直坐在她胸口的芝麻登時跳開,樂寧也恰好被身邊人給扶住。
察覺到胸口的重量一輕,她便回想起自己方才鬼壓床一般的夢,無奈地對芝麻笑了笑:
“好了,我這吓到你了吧,下次不捉你待我身上了,你最近是不是重了?”
芝麻看了她一眼,而後用屁股對着她——
呵,女人。
需要人家的時候喊人家親愛的。
不要人家的時候就說人家重了。
樂寧噗嗤笑了一下,然後沒管在旁邊咬繩子試圖逃脫的貓兒,轉而問身邊人:“何事?”
“先前小娘子有吩咐,讓婢子在晚膳時間來支會一聲。”
這婢女模樣還有些稚嫩,發覺樂寧醒來之後有些發暈,登時臉上就有些懊惱和惶然,生怕自己不合時宜的吵醒,影響了樂寧的身子。
若是沒照顧好她,回了國公府是要被問責的。
樂寧拍了下腦袋,起身伸了個懶腰,笑道:“是這麽回事兒,走吧,去瞧瞧今日有甚麽河鮮好吃。”
……
行船最常見的河鮮便是魚蝦蟹,還有些許貝類,今日船家撈了些帶蟹黃的大蟹,衆人皆有口福。
因着這季節并非蟹生黃的時節,故而能瞧見蟹肚子那層略微發黃,都算是幸運,樂寧聽得身邊婢子們各個像是開獎似的開螃蟹,便也支着腦袋跟着笑。
有人瞧見她只是笑,不怎麽吃,便想将手頭已經開好的放到她跟前。
樂寧擺了擺手拒絕,反而問道:
“你們喜歡吃蟹黃?”
其實她自己是不大喜歡的,她更愛蟹肉。
有婢女點了點頭。
樂寧便順口道:“那日後若有機會将鋪子開到南邊兒,我帶你們吃一種蟹,曰黃油蟹,蟹黃蟹膏如融金,似金沙,鮮鹹甜香,可以勺取之,向來應當十分痛快。”
光聽她這麽一說,就有人忍不住咽口水。
還有些人巴巴地去問何時能到江南,仿佛已迫不及待地去嘗嘗。
樂寧發覺她們如此積極,倒是有些失笑——
黃油蟹原産地在廣東,這會兒的南邊兒總還是危險程度高,地形也複雜的,也就是大黎開辟了新航路,讓南邊兒有了些發展機會,否則她估計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極品黃油蟹了。
她吹着晚風,聽着蟹腿被掰斷的清脆的咔嚓聲,慢慢地用完了晚餐。
小風徐徐。
将船只不疾不徐地送到了江南。
正是江南好風景——
船停下來的時候。
樂寧随着婢女往外走,忽見碼頭處有一行侍衛開道,她下意識地擡頭看去。
正與遠處侍衛開道後,站在最中央的陸宛祯視線對上。
樂寧很快回過神來,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将下半句詩在唇齒間咀嚼了一番,無聲道:
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被曬成狗的時候,依然是存稿箱替她工作的一天呢!
我真是個成熟的存稿箱!
第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