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湯馄饨
竈房內。
樂寧以手和面, 如藕臂般玉色的腕子上沾滿了白色的面粉,細細的雪白色随着她的動作在案板上揚起,如雪落平原,撒鹽空中。
或許是被那位蘇醒的“殿下”擾的頗有些心神不寧, 加之無法将命運掌控在手中的無力感, 她有些走神,在面團子仍有些粘稠時又加了點兒粉,簌簌灑落時不知怎麽一用力——
雪色濺落在她的手肘上, 牽連着在小臂上拉出一大截。
樂寧見狀不禁擰了擰眉頭,似是不大滿意自己在下廚時還這樣走神, 不走心的美食是沒有靈魂的美食。
她停了停動作, 閉了閉眼睛,直到将腦海中那些紛擾的思緒通通按下去之後,才再次睜開眼睛, 專注地繼續自己的動作。
耳邊有細碎的頭發漏下,樂寧毫無所覺, 習慣地擡起手用小臂蹭了蹭,頓時留了道色彩在臉上。
擀皮兒、剁餡兒、吊高湯……
她有條不紊地将這些步驟進行着, 絲毫不知, 院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站了一人,雙手環胸靠在門框上,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直到——
一抹溫熱悄無聲息地蹭過她的臉頰。
樂寧有些茫然地擡眼看,卻見到一抹紅色身影站在自己的跟前,紅色本就豔麗, 何況她容顏本就令人驚豔,相互映襯下,竟成這室內最耀眼的光。
眉峰黑長筆直,末尾的拉長似刻刀雕琢的痕跡,鳳眸并不是标準的狹長,裏頭恍若桃花點水泛起漣漪,尤其是右眼眼尾那顆紅痣,竟帶了幾分妖異。
挺直流暢的鼻梁,上唇略薄,唇色略深,唇珠十分明顯……
在見到她之前,樂寧一直以為所謂的“權貴威嚴”都是裏瞎寫出來的玩意兒,直到這一刻才倏然明白,顏值在經過了權勢的加成效果之後,只會更讓人見之難忘,怪道古代做官還需看臉。
此刻,這位不知身份的殿下,略擡起手,朝她攤開骨節分明的右手手掌,食指指腹上俨然是先前從她臉上抹下的雪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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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寧被她突兀的動作驚得不自覺蹙起眉尖,她其實并不大習慣和別人肌膚相碰,尤其來到這個保守的古代,就連父母都不與孩子有什麽肢體接觸。
多年前在鄒府時,師父鄒德全見到她做出的作品,心情大好時便會擡手摸摸她的腦袋,便是後來随着蘇含章一同出遠門時,起初大師兄也會常常愛撫她的狗頭。
直到她年歲漸長,身子抽條,蘇含章對她這樣做的次數就慢慢減少了,平日裏衆人見她一身男裝,自然也沒有人會輕易冒犯一位郎君,她也未曾去過平康坊,如此一來,這十多年以來,無論男人女人,她竟是都未曾同對方相碰過哪怕一片皮膚。
是以,此刻樂寧瞧清了這位殿下指間痕跡之後,先前未曾察覺到的臉畔,這會兒因為心下的不适跟着泛起一股難言的感覺來,仿佛不是被人拂去面上的面粉,反而是親眼見到對方抹上什麽東西。
心中癢意難止。
以至樂寧下意識地偏了偏臉頰,忍不住将臉在胳膊上的布料上來回蹭了幾下,這才将臉上的、心頭的癢都給壓下去。
随後,她才後知後覺地冒出一個念頭……
怎會有這樣輕狂的小娘子?
雖說大黎民風開放,未有她記憶中對女人的諸多限制,但一個姑娘家,堂而皇之地伸手占一個郎君的便宜,也太過大膽了些。
眼見着對方睜圓了眼睛看着自己,半天沒想起繼續裹餡兒的動作,陸宛祯心中不由暗笑:
分明是只小兔子,自己先前怎麽會覺着這人流-氓至極?
“殿、殿下……”
樂寧不知對方在心中對自己更新的印象,有些幹巴巴地開口,學着旁人對這人的稱呼,不知是在提醒她這動作過于突兀,還是真在見禮。
陸宛祯面上也見不到太多的情緒,只用拇指漫不經心搓了搓食指,眼中天然帶着笑意,與她對視,而後緩緩回道:“我只吃馄饨,不吃人,不必将自己也裹上面粉。”
樂寧:“……”
然後加上面包糠,放進油鍋裏炸一炸?
“馄饨何時能吃上?”竈臺對面那人兒仿佛一扒皮監-工,也不知是餓了多長時間,樂寧想,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竟就親自跑來廚房看她有無偷懶。
樂寧并不知道陸宛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抿了抿唇,她垂眸答道:
“再等一刻鐘即可。”
說罷,她頓了頓,很快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進度,又全身心投入到馄饨制作中去了,仿佛重新将自己同外界隔絕開來。
陸宛祯見她除了被自己碰到之後的不适之外,其他時候幾乎将自己當不存在,頗覺有些稀奇。
于是接下來,陸宛祯就在竈邊饒有興致地盯着她将馄饨下鍋、調味……
就像是先前當貓時那樣,耐心地守在她的邊上。
……
馄饨在鍋裏圓滾滾地浮起,金黃的油星被咕嚕的熱湯攪碎,被推擠着覆上馄饨,給雪色鍍了層金邊,因着有別于餃子的捏皮法,馄饨末尾的面皮拖出長尾巴,在濃-白高湯的鍋裏上下翻滾,竟顯出些許靈動。
樂寧心中估摸着時間,待到那馄饨皮都幾乎透明到要撐破之前,就将它們盡數撈起。
這府邸不愧是王公之家,高湯是早熬好的濃湯,用料豐足,許是前幾日就在竈上吊着了,如今只揭開鍋蓋,味兒都能傳出去老遠。
瓷白到有些剔透的小碗兒裏握着十來顆馄饨,樂寧舀起一勺高湯淋下,于是馄饨們又活潑地從底下挺着飽肚兒翻了上來。
撒上蔥花、香菜後,一股鮮香順着湯兒本身的味道飄進人的鼻子裏。
如此還未完,樂寧還在上頭鋪了兩三只炸過的河蝦,殼兒都炸的焦脆,香味兒比高湯更為霸道。
直到此刻,樂寧才略微松了一口氣,全神貫注的心神松懈下來,正想将碗端起,擡眼就再次被那抹紅色強勢占去了注意力。
樂寧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對方或許先前就一直未離開。
瞧見她眼中發怔,陸宛祯習慣地擡了擡下巴,視線落在她面前的那碗馄饨上。
好奇怪,樂寧有一瞬間覺得這人竟然有些像自己養的芝麻,瞧見吃的矜持地擡了擡下巴,就等人投喂。
念頭方一出現,她就在心下禁不住搖頭——
怎麽會把人和貓想到一塊兒呢?
一定是她太愛芝麻的緣故!
陸宛祯等了許久,沒等到樂寧半點表示,忽然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會兒是真身,對方怎麽會給自己喂食?
她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剛想将瓷碗接過,卻忽而被心頭蠢蠢欲動的念頭攫獲。
陸宛祯沒動彈,掀起眼皮,唇邊倏然挂着笑,同樂寧緩緩道:
“喂我。”
樂寧:“……”
樂寧:“………”
陸宛祯想到親娘給自己折騰的這樁“婚事”,越發理直氣壯了。
“怎麽?伺候自家郎君不是應當的?”陸宛祯挑了下眉頭,入戲非常快。
郎……君?
樂寧愣了一下,忽而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思維習慣的誤區。
現代人都喜歡将中式婚禮的婚服做成全紅,但大黎的婚嫁習慣是“男紅女綠”,若這位殿下真是個娘子,婚服該是綠色才對。
所以……
人家是特意找了個男兒來沖喜?
這位“殿下”愛好攪基???
樂寧被震驚了。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放在陸宛祯的衣服上,這才發現對方的是男服,或許是對方容貌太過昳麗的緣故,認做女人也未嘗不可。
只是……
人家分明眉宇間自有英氣,不過是太過貌美的緣故罷了,自己居然犯了這麽大的錯。
見她的目光從自己身上逡巡而過,陸宛祯含笑問道:
“我這常服好看麽?”
想到對方對着貓兒誇過的那些話,陸宛祯心中不禁有些期待。
樂寧憋了憋,而後有些倉促地點了點頭。
室內沉寂許久。
陸宛祯意識到……哦,這是沒有下文的意思了。
她被方才的期待落空到有些抹不開面兒,清了清嗓子,重又揚了揚下巴。
……算了,還是期待投喂吧。
樂寧捏着勺子,心中很是糾結猶豫。
畢竟面前站着的是個王孫貴族,瞧着脾氣也不大好的樣子,現在自己怎麽都算是被賣入此地……
手中勺子攪了攪,樂寧鼓起勇氣撈起一顆馄饨,正想送到陸宛祯的唇邊,外頭忽然有婢女匆匆行至,猶豫地喊了一聲:
“殿下……”
陸宛祯早已吩咐如無要事,不許人接近,聽見這聲喚,頓了頓。
樂寧看見有人,條件反射地想将手撤回——
下一刻,等了太久的陸宛祯握上她的手腕,以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勺子送到自己唇邊,把那顆馄饨咬入口中。
飽滿的汁液從其間蹦出,燙得她頭皮一麻。
面上,陸宛祯勉強繃住顏色不改,頭也不回地打了個手勢,示意婢女直接開口。
那婢女猶豫半晌,開口道:
“官府如今來人,言道府上樂家郎君或牽扯命案……欲将人’請’至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