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油鍋底
瞧見陸宛祯恢複往日的儀态,眉宇間皆是不符合年齡的鎮靜,東宮的侍人們心中皆有喜意,消息傳出去的不久,整座宮殿都恍然從沉睡的死寂中清醒,重又恢複了生機勃勃。
有從小伺候她的宮人瞧見在陸宛祯腳邊踟蹰的灰色小毛團,登時便驚道:
“呀!這是什麽小怪物,還不快快來人将那小畜-生攆出——”
話到一半,便被陸宛祯擡手不容置疑地打斷,她擡眼看向那宮人,眸中有同陸懿寧如出一轍的冷淡:“不必,我此次恢複清明,恰是這貍仙功勞,具體事由我自會同阿娘說明,日後東宮若見貍奴,不得驅趕,以善待之。”
“這……”宮人們對視半晌,只得應諾。
陸宛祯這才低頭去看那灰色小毛團子,不知是否自己在那貍花身軀中待了好一陣的緣故,她此時竟覺這小玩意兒越看越喜人。
似是察覺到面前這人能控制自己的身軀,小貓兒既從她身上聞見了熟悉的氣味,又對她很有些恐懼,見她打量,只敢蹲坐在她的腳邊,身軀時不時地顫抖,但卻一動不動。
陸宛祯俯身一撈,便将貓兒撈了個滿懷,又從桌上随手拎過一條魚幹,逗着它的同時低聲道:“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可不許亂跑,嗯?”
或許是她與這貓兒之間已有了不同尋常的聯系,那小貓兒揚起小腦袋,露出雪白柔軟的長脖頸,皮毛賽雪,小鼻子湊到魚幹兒跟前仔細嗅了嗅,便張口咬着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對她發出了“喵嗚”、“喵嗚”的含糊叫聲,似是應答。
陸宛祯竟也囫囵聽懂了,面上露出笑意,指尖輕輕揉着貓耳根部,想着那鎮南子果真是神仙,竟真用貓兒救了自己一命,自己日後自要善待這小東西,讓它無憂無慮地過一生。
想到這兒,陸宛祯腦海中卻倏然劃過樂寧的模樣來……
她頓了頓,憶及自己先前調皮時嘗過的樂寧手藝,竟很快地泛起思念來。
也不知自己此番離開,那小子會否有些不舍。
……
樂寧不是不舍,她是快要急瘋了。
自出宮後,于先前那宮門侍衛那兒聽聞自己的貓兒不見了,她着急地恨不能返回宮裏再找找,只是如今乃皇權森嚴的時代,這大明宮非是現代只要交了門票就能進出幾回的故宮,最終她也只能在将近宵禁時抱憾離去。
Advertisement
鄒德全見到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歉疚來。
明明帶徒弟入宮見皇帝是一天大好事,只可惜這好事的收尾卻不怎麽漂亮,于是鄒德全只能暗暗托人在宮中打聽那貍奴的消息,同時寬慰徒兒,養了那貍奴許久,它定會知恩圖報,日後回來報答你。
是這樣嗎?
樂寧想到寵物貓們略有些遲鈍、又缺乏野外生存能力的樣子,心中滿是擔憂,尤其是想到初見那小家夥時,它被其他貓貓欺負的畫面,憶及小貓兒連毛都不會舔,甚至從來不捕獵的事實,她的心都跟着揪了起來。
而這種擔憂,伴随着芝麻離開她的時日漸久而愈甚。
樂寧每晚入睡後,夢裏不是在找貓,就是聽見有人同她說她的貓兒餓死了。
……
半旬後。
宮中熟人給鄒德全傳出消息,言明已恢複健康的太子殿下身邊多了一只皮毛怪異的貍花,可無論太子殿下亦或是帝後,皆極其喜愛那貍奴,先前對貍奴的禁令已解,太子殿下更是成日将那貓兒帶在身邊,就連赴宴都不曾落下。
鄒德全将此事轉告給了樂寧,安慰道:“那小東西是個命好的,先是遇了你,得你善待,後僥幸入了太子殿下的眼,如今怕是日日吃香喝辣,你就莫要惦記了。”
樂寧:“……”
她聽完之後咬牙切齒,暗暗在心中想:這太子是不是正好瞧見自己的貓兒長得漂亮,所以毫不講道理地橫刀奪愛?
可惡!
對太子存有怨念的人不僅有樂寧,此刻的裴府亦是籠罩在凝重的氣氛中。
“太子已清醒?還是靠一貍奴相救……嗤,什麽鬼話你們都信。”得了消息的裴勝安将手中絹布揉作一團,面上陰沉地仿佛能滴出水,往日裏淡然的模樣不見蹤影。
他面前半跪着一死士,聽見他的話語後,依然無動于衷,只半晌後才道:“如今太子将之日日帶在身邊,确是事實。”
“不過一黃口小兒之舉,怎能輕信?”想到太子殿下如今方九歲的事實,裴勝安面上不屑更明顯了些,只道:“再探,我要知道龍椅上那人究竟有何打算。”
“是。”
……
光陰如水,轉眼便到了年關。
這是樂寧來到這世界後過的第一個年,但她那雙父母只如往常一般,搓着手在鄒府外等她給出一旬一例的銀錢,同時暗示般同她笑道:“我聽聞你如今揚名在外,那鄒師傅可見也不是個吝啬之人,不會是漲了銀錢藏着不與我們說吧?”
“四……四郎,爺娘給你這樣的大好前程,你可要知恩圖報,莫做個白眼狼啊。”樂寧名義上的老爹正對她笑出一口黃牙,暗示般地說道。
樂寧被惡心的夠嗆,只繃着面色答道:“學徒月錢皆有定數,若是不信,便去找我幾個師兄打聽——”
“我也勸你們莫要支甚麽昏招,若是我這兒的孝敬斷了,你們兒子讀書考功名沒了銀錢,屆時就算拿我賣了平康坊,也斷無今日的舒坦。”
她知道這對夫妻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下三濫,但這古代孝字比天大,自己如今跟了鄒德全學手藝,求得就是一個穩,将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只能暫做忍耐,與這對惡心的夫妻周旋。
聽她如此一言,那便宜娘霎時就瞪圓了眼睛:“你這是什麽話?小兔崽子不過出門兩日,翅膀就硬了——”
“哎哎哎,算了算了,四郎,爺娘不是那等苛待孩兒之人,你放心,你及……啊呸,你十五以前,爺娘自不會替你瞎打算。”她爹似乎是看出了這孩子倔強難啃的性子,便攔着自家婆娘的性子,面兒上與她轉圜。
樂寧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女子及笄便可嫁。
看來……她的身份只能在鄒德全這兒再瞞個五年。
她面色冷淡,比了個請的手勢,瞧着那夫妻倆在雪中遠去,不願再聽他們的話語,只回到了院兒裏繼續鑽研自己的辣椒鍋底配方。
是夜。
宮中設宴。
陸宛祯帶着貓兒一同出場,這小半年來她已至甘露殿聽政學習,日日功課都緊的很,但她卻半分疲憊也無,如饑似渴地快速學着各種知識。
這會兒,陸宛祯入了座,有一下沒一下摸着懷中貓兒柔順的皮毛,有幾位臣子同她見禮,然而眼中卻不見幾分敬意,陸宛祯相當理解,畢竟自己确實年紀不大。
她垂着眼眸,謹慎地做了應對,就聽宮人道:
“聖人至——”
陸宛祯即刻同臣子們一并起身,對陸懿寧行禮。
陸懿寧免過他們的禮後,落座拿起酒杯,淡淡道:“今日佳節,不必拘束,朕祝諸位愛卿,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說話間,她的目光在殿內依次掃過。
臣子們即刻端起酒杯,心中念頭不一,面上卻相當一致地回賀皇帝,陸宛祯不知旁人所想,真心實意地希望陸懿寧同周芫華身體安康,歲歲平安,而後端起手中的酒杯,将裏頭酒液一飲而盡。
一杯方下肚,她就覺得頭有些眩暈。
不應當啊……
陸宛祯想,自己雖年少,飲酒不多,但也絕不可能是這酒量。
她沉吟半晌,不敢托大,再不碰酒杯,開始夾菜吃,但那眩暈症狀久久不曾褪去,甚至有嚴重的趨勢,陸宛祯強撐過這宴會,剛一結束便着身邊人加緊回宮,剛一回到寝殿,就暈的倒在了床上。
不多時,陸宛祯醒過來,晃了晃腦袋,恍惚發現殿內事物忽然在她的眼中重歸為高大。
她心道不好,顫巍巍地擡手敲了敲,入目是一只梅花般的毛絨爪子。
陸宛祯:“……”
……
鄒府。
樂寧請匠人打了一口特殊的鍋子,俨然是老火鍋的銅鍋模樣,正在往裏面倒自己特制的辣椒底料,等到鍋子煮開之後,那紅油湯裏咕嚕咕嚕水泡泡崩裂開的辣味,便随着熱意籠罩了整個院子。
陸宛祯還未跳上牆頭,就聞見了這股讓她想打噴嚏的味兒。
香濃的辛辣味兒足以在冬日灼人全身。
與她一樣未歸家的大師兄,從院子那兒踱步過來,被這辣味嗆得連打了兩個噴嚏,笑着問開口問道:“小師弟又在用辣子做甚好吃的?味兒竟如此濃,隔壁小兒都能饞哭。”
樂寧笑着摸了摸鼻子,對他道:“大師兄你來的正好,幫我看一下鍋子,我去趟後院,很快回來。”
蘇含章訝異地挑了下眉頭:“這天寒地凍的,後院僅一看門阿公,你若是要拿東西,我過去幫你就成。”
樂寧搖了搖頭,拍了拍手就走了。
她臨走時還去自己院兒裏提了一串魚幹,陸宛祯悄摸地跟着她,想知道她帶着自己的魚幹往哪兒去。
不多時——
後院牆頭跳上一只黃皮大貓,嘴裏還叼着只小的,從牆頭一躍而下,将自己的孩子放在地上,又低頭給小貓兒順了順毛。
爾後,牆上依次冒出了一、二、三……四只貍花腦袋,各個都矯健地跳下,爾後通通圍到了樂寧身邊,一時間皆是此起彼伏的撒嬌叫聲。
“喵~喵嗚~喵~”
陸宛祯在角落裏瞪圓了眼睛。
好哇,這大膽刁奴竟然敢背着她偷偷養如此多的外室!
陸宛祯一時大怒,從草叢裏蹿了出去,張牙舞爪地沖到了那群比自己大了一圈兒的貍花面前,沖它們龇牙怒着。
那些個大貓起初吓了一跳,待發覺是這麽個小東西挑釁自己,便下意識擡起爪子想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下一刻,陸宛祯便被一雙手抱着從戰場中脫離。
樂寧親了親她的額頭,将她爪子上的雪拍幹淨,又用臉挨了挨她腳底肉墊,同她又驚又喜道:“你怎麽回來了?是那太子對你不好麽?瞧你冷的,腳底都冰了。”
陸宛祯拒絕接受她的讨好,滿是抗拒地想跑,然而被她握着緊貼在臉上的前爪肉墊,卻不由觸到了一方濕潤。
陸宛祯頓了頓,扭頭去看她,見到她微紅的眼眶。
先前那些怒氣不知怎麽的全散了。
陸宛祯別扭地停了掙紮的動作,心中哼哼唧唧道:
算了,看在你想我都想哭了的份兒上——
小貓兒倏然間揚起腦袋,前爪軟軟地按在她的臉上,而後支起上身,小心地收起舌頭上的倒刺,用舌尖輕輕舔了舔樂寧的眼角,卷走一星濕痕。
行啦,我不跟你生氣了,哄哄你,你也別哭啦。
作者有話要說: 陸宛祯:我是不是你最深愛的貓,你為什麽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