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也也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數小時前的場景再次從腦海中掠過:砸碎舅舅額頭時的觸感、冒出的鮮血……
為什麽會那樣做呢?雖然怨恨舅舅,卻從未想過要殺他。
見他被壓在瓦礫下,本以為他死了。看到上衣裏露出的茶色信封,以為借款的事可以一筆勾銷。其實當時腦子裏只想過這些。然而,他睜開了眼睛。舅舅沒有死!意識到這一點時,雅也的腦子一下子亂了,緊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沒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她是否目擊了那個瞬間?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顧不上考慮這些,而一旦冷靜下來,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靜,那件事便立刻占據了整個大腦。
那個女人看見我殺舅舅了嗎?
有可能看見了。她站的地方離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遮擋,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對。她那滿臉驚異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為什麽沒告訴警察呢?父母親突然去世,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态或許無法顧及別人,但如果是殺人事件,則應另當別論。也許她已經報警了,只是警察沒有立刻采取行動。警察現在确實無法顧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連謀殺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據她的證詞去現場調查,就能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倉俊郎,至少會來找雅也詢問情況。
也許沒看見……
這種可能性并非沒有。從當時情況推測,她應該剛從因地震倒塌的房子裏逃出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肯定正六神無主不知所措,還擔心是否會發生餘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雖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見了,完全有可能處于視而不見的狀态。
從她站的位置推斷,也無法确定她能否看見。俊郎被一堆瓦礫埋在下面。在瓦礫的遮擋下,她也可能看不見俊郎的身影,或許只能看見雅也在揮舞瓦礫,但不知道他在砸什麽。
雅也覺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說話聲。
“喂,是不是該回家看看?”一個中年男子小聲說。
“這可不行,太危險……”回答的是一個中年女子。兩人看上去像一對夫婦。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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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裝在現金出納機裏的錢全被拿走了,貴重物品也沒了。”
“這種時候還有人幹壞事,真不知什麽時候下的手。”
“随時都可以,咱們家出來時也沒鎖好門呀。”
“現在又說這個,是你說鎖門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沒意義,牆全塌了。那種狀态下房子竟然還沒倒,真不可思議。”男人沒好氣地說,“不管怎樣,還是要重新蓋房。”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妻子說的,更像在自言自語。
“還好,存折和印章拿出來了。”女人說。
“還有一些該拿的東西,比如說債券之類的。”
“會有人偷那東西嗎。”
“不好說。”男人煩躁地咂着嘴,随後嘆了口氣,“還是該回家看看情況。”
“別了。不是還有餘震嗎?萬一你剛進家,房子就因為餘震塌了怎麽辦?”
“會塌嗎?”
“很有可能。你沒見佐佐木家嗎?”
雅也聽出兩人在談所謂的震災盜賊的罪行。那些人闖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裏,搜羅值錢的東西。就算報案,警察也不可能認真調查。對盜賊來說,現在正是撈錢的大好時機。
雅也想了想家裏是否放着值錢的東西。存折倒無所謂,反正裏面也沒多少錢。只有放着那份保險合同的資料夾勉強算是值錢的東西。不過,現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陣尿意,站起身來。
旁邊的那對夫婦還在沒完沒了地談論。
沒有燈,走路要特別小心,否則會撞上別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牆壁向前走,發現廁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麽了?”雅也問一個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聽說廁所不能用了,沒有水。大便就不用說了,連小便都會堵住。這下真麻煩了,以後可怎麽辦呀。”棒球帽男子擠出一絲無力的微笑。
一對中年男女從旁邊走過,像是一對夫妻。
“我以後盡量不吃東西。”女人說,“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還不如餓肚子。”
“可也不能不補充體力呀。”
“我也這樣想,可如果不能去廁所……”
也許想不出妥善的辦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幾聲。
雅也走出體育館。建築物前點起了火堆,像是在燒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圍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張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紅色形成強烈反差。很少有人說話。
建築物一側有樹叢,雅也走過去,找了個背光的地方撒了尿。男人能這樣,女人就麻煩了。他剛要往體育館裏走,迎面出來一個女人——是新海美冬。雅也立刻停下腳步,藏在篝火邊的人群後。
美冬只向篝火瞄了一眼,便從前面走過。她在運動衣外面披了一塊小毛毯,就像鬥篷一樣。
雅也離開篝火,跟在她身後,想和她打個招呼。如果她目擊了殺人過程,見到雅也肯定無法保持自然,也許會扭頭逃跑。那時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設法說服她。該怎麽說呢?說那只是看上去像殺了人,實際上是誤解,還是告訴她俊郎的惡行,說明自己當時出于無奈?
雅也一直沒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後。如果跟得太近,有可能被發現;但如果離得太遠,又會跟丢。離篝火越遠,周圍越黑。她拿着一個小手電筒,在前方落下淡淡的光圈。那對雅也來說就是标記。
美冬突然拐進岔道。拐角處有幢小樓房,勾勒出的影像就像一個被擠爛的箱子。
看見美冬走到樓後面,雅也已猜出她的用意。這樣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她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體育館。但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話,對雅也來說又太危險。
究竟是被看見了,還是沒有被看見?明明知道想也沒用,雅也還是翻來覆去地思索着,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轉向美冬拐進的胡同時,聽到了低低的驚呼,随後是聲音不大卻很激烈的争執聲,接着又好像有什麽東西滾落在地。
雅也慌忙沖進胡同。黑暗中有幾個人影在地上糾纏在一起,還亮着的手電筒在地上滾動。眼前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的背影。那人正用雙臂抱起一個發白的東西,想從那上面剝下衣服,有兩條腿像在游泳一樣在空中亂蹬。雅也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
“你在幹什麽!”
他跑了過去,從後面向那人雙腿間踢了一腳。那人呻吟着向前倒去。與此同時,雅也發現壓在那人身下的正是新海美冬,她的嘴裏被塞了東西,另一個男人正摁着她的雙臂。這人揮拳向雅也打來,打中了他的臉頰,指關節碰得臉有些疼,但沖撞力并不大。雅也調整姿勢,用腦袋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将其撞倒,然後騎在他身上,雙手用力抽他的臉。突然,雅也的脖子被人從後面勒住了,好像是剛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來還擊。雅也抓着對方的手,想從脖子上扯掉。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悶響,對方的力道突然減弱了。雅也趁機用胳膊肘狠狠搗向他的腹部,随後站起身。那人正用雙手捂着頭。
美冬站在那人身後。她雙手拿着一塊水泥碎片似的東西,看來是用那個打了那人的後腦勺。
雅也和美冬的視線瞬間撞在了一起,有幾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靜止,但這給了歹徒機會。被雅也揍了一頓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個人也捂着腦袋緊随其後。雅也本想去追,又改變了主意。就算抓住了強奸未遂的案犯,警察也不可能認真處理。
“傷——”雅也本想問美冬傷着沒有,卻趕緊垂下眼睛,因為在手電筒的光亮中清晰地顯露出她被剝光的下半身。
感覺她已經穿好衣服後,雅也才擡起頭,又問了一遍:“傷着沒有?”
她微微搖了搖頭,撿起落在腳邊的手電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千萬不能一個人行動,有些流氓正四處轉悠。你拿着手電筒,就等于明确告訴別人:獵物在這裏。”
美冬一言不發,或許她已沒有精神再說話。
“快回體育館。把手電筒借給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後面。”
但她倒退了幾步,随即向前跑去,手電筒的亮光搖晃着漸漸遠去。
雅也剛想走,卻停下了腳步,感覺踩到了柔軟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她披的毛毯。
他回到體育館前,發現篝火的數量增多了。無法忍受寒冷的人們開始點火。
新海美冬坐在離圍着篝火的人群不遠的長椅上,和先前一樣,正抱着雙膝,臉埋在胳膊裏。
雅也走近她,從身後給她披上毛毯。她吓得猛一哆嗦,挺直了後背,看到雅也後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盡量用輕松的口氣搭讪道。但美冬僵硬的表情并沒有絲毫變化。她雙手緊緊抓着毛毯邊,像保護自己似的裹得嚴嚴實實。
“去火堆那邊吧,這裏太冷了。”
她向火堆瞅了一眼,馬上又垂下眼簾。雅也看了看圍着火堆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在汽油桶四周的幾乎都是成年男子,沒有孩子或年輕女子的身影。
“沒關系。那些人和剛才那幾個流氓不同,現在連自己都顧不過來。”
她依然低着頭一言不發。
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覺她全身都繃緊了。“如果你害怕,我陪你——”
雅也話未說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兩步,轉身沖着他說:“謝謝你把毛毯拿來。”她點頭行禮,又向前走,卻沒去烤火,而是直接進了體育館。
★5☆
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終于迎來了清晨。雅也在體育館的角落裏縮成一團,把撿來的報紙全裹在身上,但冰冷的地板無法阻止體溫被剝奪。
盡管頭腦清醒了,卻無力起身。饑餓已到了極限。周圍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幾個人起來了。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動起來的,還是那恐怖的餘震。地板一晃動,人們馬上驚叫着站起來,小孩子哇哇的哭聲也傳進了雅也的耳朵。
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卻依然有尿意。雅也出了體育館,外面還有人圍在火堆旁。在老地方撒完尿,雅也決定回家,想取些替換衣服和食物。
走到馬路上,環顧四周,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再次意識到整個城市的毀滅并不是噩夢,而是千真萬确的事實:一座座房子化為瓦礫;電線杆歪了,電線耷拉着;大樓攔腰折斷,無數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燒得漆黑的建築物比比皆是。
頭頂上飛着直升機,雅也猜測是電視臺的。他們正把拍到的影像配上播音員興奮的解說在全國播放。觀衆們看後會驚訝、擔心、同情,最後會為這種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慶幸。
離家有相當長的距離。雅也穿着不跟腳的拖鞋,默默地挪動着腳步。不論走到哪裏,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時也能看到人的身影,有些在號啕大哭,有些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來還有人被活埋在廢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裏已面目全非。幾乎所有店鋪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麽店。
只有一家店的卷簾門開着。是家藥店,裏面光線昏暗。走近一看,玻璃門已掉了下來。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嗎?”
沒人應聲。他注意着腳底下,走了進去。屋裏彌漫着一股藥味,或許是有藥瓶碎了。環顧店內,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商品,勉強還有點口服藥。有好多人受傷,估計治療外傷的藥昨天就賣光了,紙巾、衛生紙、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已銷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空空如也。“有人嗎?”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沒人答應,看來店主也去避難了。角落裏有兩包像是贈品的紙巾,雅也撿起來塞進口袋,走出藥店。
雅也剛走了幾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頭一看,一名四十歲左右、體形偏胖、手持高爾夫球杆的男子正惡狠狠地盯着他。那人身後還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手持金屬球棒的男人。
“你在那家店裏幹什麽了?”拿球杆的男人問,眼鏡後面的目光異常銳利。
“沒幹什麽。我以為在賣什麽東西,就進去看了看。”
“你把什麽東西放進口袋了?我看見了。”
盡管有些煩,雅也還是把口袋裏的紙巾拿了出來。那兩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舉起了雙手。
那人頗為不悅地點點頭。“好像是我們搞錯了,對不起。不要怪我們,從昨晚起發生了很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亂盜竊。”雅也說。
“太過分了。警察也不管,只能靠我們自己保護。這位先生,剛才真是失禮了,對不起。”
雅也搖搖頭。沒法去責怪他們。“壞人不光盜竊,還強奸婦女。”
那兩人并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拿球杆的男人繃着臉點了點頭。“你有熟人碰上這種事嗎?”
“幸好未遂。”
“那就好。聽說昨晚就有兩人遭強奸,都是去上廁所時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沒人的地方。”
“就算報警,警察也不會管。罪犯也知道這一點,才為所欲為。”拿金屬球棒的男人噘着嘴說。
雅也穿過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處都能看到從損壞的民房裏拿東西的人。他想,就算這樣拿別人的東西,只要沒有特殊情況,估計也不會被逮捕。難怪有人四處轉悠,伺機盜竊。但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什麽資格責備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自己殺了人啊!
終于快到家的地方了。四周彌漫着黑煙,估計剛才又着火了。看樣子消防隊沒有來,肯定又是任其燃燒。
工廠還是昨天最後看到時的樣子。牆倒了,只有鋼筋柱子勉強立着,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頂碎片埋住了。正屋已完全倒塌。放父親棺木的地方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瓦礫,折斷的木材和破損的牆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開堵在門口的瓦礫,先找到一雙滿是灰塵但還沒壞的運動鞋,用它換下拖鞋後,又開始下一項工作。
他正想清理廚房附近的瓦礫,突然發現倒地的冰箱完全露了出來,便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昨天并沒有這樣。
他馬上反應過來,趕緊打開冰箱門。不出所料,放在裏面的食物蕩然無存,只剩下調味品和除臭劑。冷凍食品、香腸、奶酪、罐裝啤酒和沒喝完的烏龍茶全消失了,連梅幹和鹹菜都不見了。不必考慮原因,肯定是被饑餓的人偷走了。雅也開始咒罵起自己的愚蠢,本以為家裏沒有值錢的東西,大可放心,但家裏放着在一定意義上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渾身像鉛一樣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氣,他頹然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個包香腸的保鮮膜,那是幾天前買來放在冰箱裏的。
雅也四肢無力,正想抱住頭,忽覺有人來了,擡頭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面前。由于過于吃驚,雅也差點仰面摔倒。
“若不嫌棄,請吃這個吧。”她伸出雙手,表情依然那麽僵硬。
她手上托着用保鮮膜包着的飯團。
★6☆
米倉佐貴子是在大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進入災區的。從奈良經難波到梅田還算順利,之後就麻煩了。不僅電車的車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園,然後只能步行。
去災區的人都抱着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應該是給受災的家人或朋友帶的東西。佐貴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換衣物和簡單的食物放進了包裏,根本沒想過要給別人帶東西。她只想盡快擺脫麻煩。
地震發生時,她正在位于奈良的家中睡覺,也感覺到了晃動,卻沒想到會那麽嚴重,等丈夫信二打開電視後,才意識到出大事了。看到毀壞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樣蜿蜒曲折時,她還以為是哪裏搞錯了。
阪神地區有很多熟人,但佐貴子最先想到的還是獨自在尼崎生活的父親俊郎。
電話根本不通,打給住在大阪的親戚也一樣。直到下午,才終于和一個親戚通上話,那時已經知道這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
那個親戚家并沒有太多損失,但他們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當佐貴子不知如何是好時,大嬸在電話中說:“對了,昨晚他去守夜了。就是水原家。”
“啊。”佐貴子也想起來了,曾聽父親說過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幾乎沒有來往,也沒想過要發唁電,只當成了耳旁風。俊郎在電話中說要去守夜。
無法和水原家取得聯系。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貴子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電視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遺體的安置地點,可不論往哪兒打電話都占線,毫無頭緒。終于,在昨天晚上弄清了。大阪的親戚打來電話,稱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來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裏遇難的。
也沒有辦法和雅也取得聯系,他應該知道佐貴子的電話號碼,但在避難所裏不好撥打。
到了甲子園後,她沿着鐵軌向前走。同行的人很多。望着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覺自己簡直像在戰場,就像在某張照片上見過的空襲後的街道。
父親死得确實突然,但她并不認為是突如其來的悲劇,說實話,倒感覺輕松了不少。當知道發生地震時,她馬上惦記父親的安危,是因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貴子不喜歡父親。他愛撒酒瘋,對工作也不認真,還經常和母親争吵。佐貴子的母親性格剛強,做事多少掙了點錢後,便開始露骨地責罵丈夫。俊郎有一次動手打了她,兩人就為此事後來竟發展到了離婚,或許他們早已厭煩彼此了。
佐貴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她那時已經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信二,開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顯,母親希望能得到女兒的照顧,但佐貴子故意視而不見。她認為和那樣的父母有牽扯,肯定對自己的将來沒有好處。即便如此,母親依然會趁信二不在時來家裏,每次必定向她要錢,而且會說一大堆父親的壞話。父親倒不索要零花錢,但顯而易見,他企圖靠佐貴子養老。信二在奈良經營酒吧,佐貴子也在店裏幫忙。父親以為女兒很富裕。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安置父親遺體的體育館。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圍着火堆,有的在吃應急食品。哭聲不絕于耳。
有一處圍着不少人,佐貴子也擠過去看了看,只見小桌子上放着繪畫用的大張白紙,上面貼着幾張照片,像是地震剛發生時拍的。畫質粗糙,感覺怪怪的,但看了寫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這是地震後用攝像機拍到的一部分畫面,如想詳細查詢,可與以下地址聯系。”地址位于大阪,拍攝者好像已經離開這裏。
看到了佩着袖章的年輕人,佐貴子向他打聽放遺體的地方。年輕人領她到了體育館的一角。那裏并排放着幾十具遺體,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着。
遺體旁放着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貴子邊看邊向前走。腳底下冰冷徹骨,惡臭彌漫。也許有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
“佐貴子。”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喊聲。佐貴子擡起頭,看見一個穿着髒兮兮的綠色防寒服的男子,頭發油乎乎地已打了绺兒,胡子拉碴,臉色極差,面頰消瘦。佐貴子愣了片刻才認出此人。
“啊,雅也。真不幸。”
“怎麽來的?”
“從甲子園走過來的,腿都快走斷了,不說這個了……”
“我明白。舅舅在這邊。”雅也用大拇指指着後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遺體用毛毯包着。一打開便冒出了白煙。裏面放了幹冰。
俊郎面色土灰,閉着雙眼,與其說安詳,不如說毫無表情。佐貴子覺得看上去簡直像人體模型。看了父親的遺容,她并沒有什麽感覺,只覺得他身上的衣服有點眼熟——曾無數次目送着身披這件破舊外衣出門的父親的背影,這讓她多少受到些震撼。
佐貴子覺得眼圈微微發熱,便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淚,連她自己都頗感意外,這樣心裏倒痛快多了。
“地震時,舅舅在我家的二樓。你也知道那破房子,從房頂到牆全塌了。頭上的傷是致命傷,聽說當場死亡。”
佐貴子聞言默默地點點頭。父親的額頭上放着一塊布。她想,當時父親肯定血流滿面。
“接下來就該辦葬禮了。”合掌之後,她念叨了一句,心裏卻覺得不勝其煩。
“不通天然氣,所有火葬場都停業了,在這裏無法舉辦葬禮。”
“那……該怎麽辦呢?”
“看來只能在你家那邊辦了。從昨天開始,就不斷有人把遺體運出去。一般情況下個人不允許搬運遺體,但在這種時候,只要向有關部門申請就可以。”
“運遺體?用汽車運嗎?”
“看來只能這樣了。佐貴子,你有車吧?”
“有是有……”
“本想把家裏的車借給你,可惜被倒下的電線杆壓癟了。倒黴死了,真麻煩。”
佐貴子極想發句牢騷,說真正倒黴的是自己。信二也讨厭岳父,沒陪自己來。在她臨出家門時,信二丢下一句話:“在那邊随便找個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來,找個寺廟之類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裏舉行葬禮,信二肯定會火冒三丈。如果還要運屍體,就要用他的愛車,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關部門申請的手續很快就能辦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來到這裏的。”
佐貴子暧昧地點了點頭。雅也也許是出于好心,她卻覺得是多管閑事。他把俊郎的遺體從瓦礫中拖出來,還運到這種地方,本是好意,卻倒添麻煩。如果當初就置之不理,遺體也許會被當成身份不明者處理掉。
佐貴子想,一定要想方設法說服信二。這需要一個誘餌。
“雅也?”她擡頭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搖了搖頭,“沒有呀。那天他只帶了奠儀,我記得是空着手來的。”
“錢包和駕照之類的東西呢?我想他該帶着家裏的鑰匙。”
“錢包我拿着呢,”雅也從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錢包,“其他東西應該還在他的口袋裏。我擔心有人偷錢包。”
“也許在吧,謝謝。”佐貴子接過錢包打開看了看,裏面只有幾張千元鈔。她起了疑心,但沒說出來。
“想要遺物,最好去舅舅家裏。尼崎受災也很嚴重,不知究竟怎樣。”
“是啊。喂,雅也,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啊,知道了。對不起。”雅也似乎覺得打擾了她和亡父的會面,滿臉歉意地起身離開。
确認已看不見雅也的身影後,佐貴子開始翻找父親的衣服口袋。從褲子口袋裏找出了皺巴巴的手帕和鑰匙,此外別無他物,上衣的內袋裏也一無所有。
她正感覺納悶,突然覺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擡頭一看,正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四目相對。那人二十四五歲,頭發束在腦後,身穿奶油色運動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屬。
那個女人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貴子。佐貴子想,剛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沒找到想找的東西。真奇怪!
俊郎打電話告訴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時,曾說過一句奇怪的話,說有希望拿到一大筆錢。
“以前也跟你說過,曾借給他們家錢,加上利息會有四百多萬。以前沒指望他能還上,這回沒問題了。幸夫買了壽險。”
佐貴子知道借錢的事,但沒聽說過詳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進了自己的投機活動。
“可是,爸爸,那家應該還從別處借錢了。把那些錢還掉後,能剩下錢還你嗎?”
“所以才去守夜,把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條,讓他看了,他會認賬的。”
“守夜的時候談這種事?”
“那有什麽辦法。如果傻等着,錢會被別的債權人搶走。反正這樣一來,我就能還清借款,問題全解決了,以後也不會再拖累你。”
聽俊郎那口氣,像是說今後想和她作為正常的父女往來。
佐貴子一直覺得這事和自己無關,也确實忘得一幹二淨。但當接到通知說俊郎死在水原家裏,她突然想了起來。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話:“反正那個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錢遺産。”
佐貴子想,如果現在有四百萬,就能解決大問題了。店裏經營狀況不佳。幾年前,不用怎麽努力,店裏都能爆滿,但現在很多時候一天只來一兩組客人。為了削減人工費,佐貴子減少了人手,沒想到這又進一步減少了客流。
實際上,佐貴子今天專門跑過來,就是因為惦記着這筆錢,否則她根本不會來,頂多會給母親打電話,說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辦法處理吧。
如果說出四百萬的事,估計信二也不會反對為俊郎舉辦葬禮。其實不用辦得多麽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為此,就要先把借條弄到手。如果沒有正式憑證,只是空口聲稱父親曾借錢給雅也家,恐怕雅也不會理會。
佐貴子站起身,離開了遺體。為什麽找不到借條?那天打電話時,俊郎确實說過要讓雅也看借條,那麽他不可能不帶在身上。
“佐貴子。”她剛來到走廊,便看見雅也跑了過來。“我拿來了這個。”他說着遞過一束香。
“啊,謝謝。”佐貴子接過來凝視片刻,然後擡起頭,“喂,雅也,我爸爸沒帶什麽東西嗎?”
“什麽?”
“比如資料之類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臉。
“資料?我不太清楚。”
“沒見過?”
“嗯。”
“哦,知道了。對不起,總問些怪問題。我先去上香。”佐貴子扭過身,再次走進體育館。她一邊向俊郎的遺體走,一邊在心裏嘀咕:遭算計了……
父親不可能不讓雅也看借條。雅也在發現遺體後先搶到了手,現在肯定都變成灰了。如果父親借出去的錢要不回來,自己幹嗎還要來這裏?只攬上了要給父親辦葬禮的麻煩。該如何向信二解釋呢?
“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會說出如此冷漠的話語。
她走出體育館,呆立在走廊上。
雅也又湊了過來:“佐貴子,怎麽辦?”
“是啊,該怎麽辦呢?”她心中思緒萬千,既懊惱被人輕易搶走了借條,又恨麻煩為什麽偏偏落在自己頭上,還要去處理父親的遺體。她盡量不讓這些情緒流露出來。
“讓你丈夫開車過來怎麽樣?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說的是,一般的家庭都會這樣做,但佐貴子覺得自己不在此列。她并不想要父親的遺體,更不想親自操持葬禮。
“今天恐怕不行,都這麽晚了,他還要照顧店裏。”
“那就只能請他明天來。佐貴子,你就住這兒吧,昨天開始生起了暖爐,不再那麽冷了。”
雅也接二連三地提出讓人心煩的建議,佐貴子真想抽他一記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領,逼問他把借條放在了哪裏。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貴子裝出一副猶豫的表情。
“什麽?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為能在這邊火化,跟老公也是這樣說的。如果要在家裏舉辦葬禮,要和他商量一下,還要有各種準備。能把爸爸的遺體再在這兒放一晚嗎?雖然這樣會給你添麻煩。”
“沒事,我倒沒關系。”雅也搖搖頭。佐貴子想,怎麽會沒關系呢?肯定有各種煩瑣的工作,比如更換幹冰等等。但雅也毫無怨言,佐貴子覺得這正是他做了虧心事的表現。
“真是太麻煩你了,對不起。”佐貴子嘴上這樣說,心裏卻罵道:四百萬的借款一筆勾銷了,這點事算什麽!
“雅也,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在體育館門口,她問送出來的雅也。
“說實話,沒什麽着落。本來有家工廠說好要雇我,但一時半會兒也開不了工。現在我沒地方可去,只能先在這個避難所待一段時間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個人這樣。”
雅也把目光轉向體育館前的廣場。不知從哪裏開來一輛小型卡車,正在賣袋裝快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