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聖旨到(2)
更新時間:2016-12-27 17:00:03 字數:4278
“将軍。”門外有人低喊。
會喊他将軍的人只有近衛和死士們。
“進來。”
露臉的是趙錢,黑炭似的臉,小小的個子仍舊沒變,只是服裝變了,他不再是一身玄色勁裝,而是像尋常人穿起了繭綢袍子,看起來一副生意人的模樣,但樣子雖然漂白了,暗地幹的仍是探子的事務。
“喜子,出去守著,沒事別放人入內。”戰止讓給他磨墨、伺候茶水的小厮去門外守著。
喜子規矩的行禮,也沒看趙錢一眼,順從的出去,站在廊上看著樹枝上啁啾的麻雀。
要戰止說,喜子是個很不錯的随從,父母雙亡無法養活自己才賣身為奴,雖然才九歲年紀,成熟穩重,不多話,手腳麻利,是個可造之才。
“有京裏來的消息說,倭寇水軍從春天開始犯邊,不過短短幾月已經連續攻下兩座城池,直逼京城了。”
“京裏不是有蒙紹?”戰止眼皮也沒掀一下。
“烏爾幹國的可汗經過新舊交替後也是蠢蠢欲動,蒙放将軍不敵,蒙紹将軍去年年底便奉命去了漠北。”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兩年的外患又起,頭尾若都失守,天工就危矣。
“福建水師巡撫現任是誰?郭綸嗎?”
“是。”
“他怕是指揮不動現在的福建舊軍。”說是戰家軍,也只剩下一個殼,在戰氏一門三百餘口被一條繩子串成串,惶惶走過京城東大街的時候便風流雲散了,如今幸存下來的人良莠不齊,否則,那兩座城池是怎麽淪陷的?!
“将軍有先見之明,京城八百裏加急奏折裏說郭巡撫身受重傷,回京半途已經去世了,如今由浙江都佥事代職,皇上見到奏折吐了血。”
“今上意欲派何人去閩浙?”他對那個把人命當兒戲的皇帝沒興趣,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江山有危機,早些時候幹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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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有三派,呂首輔推派靖平将軍褚秀,文官則意欲武威将軍郭守,另外有舊臣向皇帝禀奏欲伐倭人非戰家軍不可,皇上大怒,罷了早朝。”趙錢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将軍一眼,卻見他顏色絲毫未變。
郭守乃郭綸之子,年方十五,至于褚秀卻是和呂奂邛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從無作戰經驗,派這樣的人去戰場無異送死。
“太子在朝會時本來自動請纓欲前往閩浙,因為呂首輔一派的官員們大肆反對,說太子矜貴,豈能以身涉險,後來……”趙錢支吾了。
“後來如何?”
“據說太子聯合幾個老王爺對皇帝施壓……”
“這般情勢瞧起來,皇帝是有所選擇了。”戰止的瞳仁閃過堅硬冷光,那裏頭有隐忍的黯然,還有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
“是,太子讓小的告訴将軍,皇上選擇了江山根脈,不日便會拟旨,派将軍前往東南沿海剿滅倭賊,戴罪立功。”趙錢聲音聽得見激動。“将軍,我們可以立下軍功,替老爺洗刷冤屈,為老爺正名了。”他那彷佛已經寂滅的眼眸又星星點點的恢複生機了。
也難怪他不淡定,趙錢的父親是觐國公麾下的一名悍将,卻在兵敗陳橋一役裏,被誣陷有通敵賣國之嫌,後來斬于菜市口,這罪名對整個家族是何等沉重,是跳進黃河也洗刷不去的污點,令世世代代為之蒙羞的。
若能替觐國公洗刷罪名,也等于替他父親和族人恢複清白名聲。
“太子何時讓人送來的消息?”戰止問道。
“屬下剛剛接到六百裏加急信,馬上來禀報将軍了。”
“孫李可有消息傳回來?”戰止忽然問起就像人間蒸發般的另一個左右手。
“尚無。”就連他也不知道孫李被世子爺派去了哪裏執行任務,他也不敢問。
“這事我心中有數了,你下去吧。”戰止揮退了趙錢。
夏雨淅淅瀝瀝,宅院裏的花草越發凝翠。
戰止視而不見,冒著細雨回到內院。
這些日子,邬深深不出門的時候便讓善于針線女紅的丫頭教她裁衣縫紉,今日便穿了一件自己做的衫子,戰止甫進門時,她恰好趴在長長的桌案上裁畫尺寸,想給丈夫做一件白绫中衣。
“大爺。”邬深深不喜身邊太多人,通常能近身服侍的也只有昆董和秋婵,兩人一見主子進門,相互會心一笑的退了出去。
“你得空了?咦,怎麽冒雨過來,也不知道要撐把傘。”聽見動靜,邬深深放下手裏畫線的粉塊,随手便拿了一塊大巾子,解了戰止頭上的玉冠,給他拭發。
戰止閉眼享受妻子在他發上輕柔的擦拭,雙手扶著她的腰,不到片刻便把她拉到大腿上坐下,頭抵著她的肩窩。
“有事?”雖然做夫妻不算很久,但戰止從來沒有瞞過她什麽,他如果一進門就問東問西,這一天準是順心順意,像這樣悶著不說話了,一準是有事發生。
她親了親他的發心,用十指替他梳理還帶著濕氣的黑發。“要不,先更衣,免得著涼了。”
戰止沒有阻止,只是感受著她細細的指頭在他頭皮上滑動著。“不日,我可能要出征。”
邬深深的手指停頓了下來。
“怎麽會是你,不是還有其它人?”
“這是東山再起的機會,何況邊境告急,恐怕倭寇都要打到京城門口了。”
“你想重回廟堂嗎?”
“你知道不是,倘若沒有軍功,只能等皇帝大赦,我才有回京城的機會,即便大赦,我戰家通敵賣國罪名仍舊洗刷不去,戰冽還有我的孩子們,子子孫孫都會因此蒙羞,都得背負著賣國賊的罪名,你願意嗎?”他昂首望著她。
“這就是你說暫時不要孩子的原因?”
“是我自私。”
“你是對的。”
“我得去。”那些跟随著深兒的人都指望她給他們安心,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原來以為自己是那個可以給她安心的人,結果不然。
屋裏安靜得只有雨滴落窗外水缸發出的滴答聲,靜得可怕。
因為得不到她的答案,困惑和矛盾像螞蟻般的一點一點囑咬著他的心。
他不敢想象沒有她的日子,咬得牙根都出血了。
“什麽時候呢?”清明雙目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仔細一看,卻複雜得令人不忍卒睹。
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以為有大把時間,其實不然。
她剎那間明白一件事,這裏不是她曾經待過的民主社會,這裏是皇權當道,當皇帝的讓你去死,你還要謝主隆恩,但憑什麽下令毀得人家家破人亡之後,還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的替他賣命?沒錯、沒錯,即便君王對他們不仁,他卻不能對君王不忠,誰叫自古君要臣死,臣就只有去死。
這是什麽鬼地方?這是什麽鬼地方?!
“我想聖旨不用太久就會到了。”
邬深深枯木般的點頭。
對男人來說,責任永遠第一位,愛情再美,抵不過事情太多,心中想守護的事物與底線相沖突,當現實和理想不斷碰撞的疼痛襲來,人才會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深兒?”戰止的眼神複雜而糾結。
她回過神來,“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邬深深雙手抓著他的領子,“我只要你答應我會平安的回來,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因為我會在這裏等著你。”
她得大度,她不能自私的罵他說你去成就你的風光大業吧,他并不是,他有冤,有仇,有不得不顧的弟兄和家人。
她不是唯一。
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得這麽一再的告訴自己,覆巢之下無完卵,沒有國,哪來的家?
她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麽過下去,孰料世事打了他們一巴掌。
她心痛不已,不得安生。
戰止慎而重之的颔首,死命的把妻子摟入懷裏,不放。
背著戰止,邬深深懸在眼睫上的淚珠終于掉了下來……
五月末,遠從京畿而來的聖旨到了。
擺設香案,戰止和邬深深跪在廳堂中,聽著宮中太監,骈四骊六的宣讀出一堆大道理,複戰止蕩寇将軍封號,晉為督指揮使,可随意指揮福建水師,最後喊了聲“欽此”。
戰止起身接過了明黃的绫錦,供到香案上,“公公勞苦功高,一路辛勞,請入內稍事歇息,喝杯茶水。”
宣旨的太監風塵仆仆,千裏迢迢,卻不敢有所耽誤,“皇上還等著咱家回去覆旨呢,只是少不得要辛勞戰将軍了。”
真是要他的老命,為了宣這旨意,跑遍半個皇朝,幾乎跑斷了老腿,這戰家此次若能力挽狂瀾,失去的榮華富貴指日可待,又或許能更上一層樓。
然而令他詫異的是,聽完旨意,這對小夫妻并無太大情緒起伏,眼中無悲無喜無怨也無傷,彷佛這道能令他們起死回生的聖旨,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
他在皇宮待了一輩子,戰氏一門的起落就如同每個起起落落的世家那般,不同的是下場太過慘烈,如今殘存一脈,還被扣上戴罪立功的帽子,即便将來能讨伐倭人,立得軍功,這觐國公通敵賣國的罪名也難一筆勾消,左看右看,仍讨不了好。
他瞧著戰止那不驕不矜的臉,忽然想到,成大事者都有大毅力,在繁華面前不迷失,在孤獨時候能堅守。
而環顧這三進的宅子,又或者觐國公留下來的這點血脈能改變未來也說不定。
傳旨公公前腳剛上了馬車,梁驀後腳就來了。
因為走得太快,他一腳的鞋子落在門處,讓他不得不小跑回去,顧不得穿妥,抓著那只鞋就這樣闖進戰家廳堂。
“戰止!我聽說你要去讨伐倭人,是真是假?”
“你這是撇下學生們了?”這時間他不該是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嗎?
“別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他鬓發散亂,儒巾都歪了一邊。“你接旨意了?”
戰止順手指著香案,他還沒時間将聖旨請到祖先桌上。
“你不能落下我,我也要去!”一反平日的斯文爾雅,他喊得石破天驚。
“我落下誰也不會落下你,你自然是要去的。”梁驀可是他的死黨兼幕僚、智囊,若去了戰場便是軍師,缺乏軍師的師旅能打勝仗才怪。
“何時出發?”
“三日後。”形勢險峻,著即刻出發。戰止的眼睛望向消失在簾子後面的身影,反覆吞咽,才壓下喉頭的苦澀和酸楚。
慢半拍的梁驀沒看到老友的神情,倒是這時才想到自己要是走了,私塾裏的那些孩子們怎麽辦?
這麽緊迫的時間,他得去找師資,得回去收拾行李,還得和那群小蘿蔔頭交代一番……
要忙的事好多。
他一跺腳,又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