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絕境?
字是狂草,紙是宣紙。
欲知蘇長衫下落,你一個人到北三裏樹林中。
看不清君無意眼底的神色,衆人只見他将紙條揉在掌心,推動輪椅朝外走去。
“将軍——”衛矛急狂阻攔道:“你要去哪裏?……”他話未說完,君無意已經拂開他阻攔的手:“全軍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陽光潑在後背的傷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的痛,君無意眼前一片模糊。
推着輪椅艱難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遠,背後突然傳來喊聲:“将軍!”
葉舫庭氣喘籲籲追了過來:“大小姐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來一點,你就出這樣的狀況……于公你要執行軍法受兩百軍棍;于私,你要在心裏一點點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麽這麽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蘇同那個壞狐貍的當!”
君無意緩過一口氣來,按下她的手。
“你放心,我們的兄弟都是老實的獵人,碰不到狐貍一根毛的——蘇同那家夥不知道又在打什麽主意,竟然要把我們都趕走……可惡!”
說到這裏,葉舫庭狠狠的皺起鼻子:“可他趕人的方法實在一點也不高明,不打腦袋,不打心肺,專拍肩膀——”
她一雙眸子滴溜溜的瞅着君無意,獻寶似從口袋裏摸出葉氏專用鵝毛扇,扇着光禿禿的扇子:“你知道嗎,軍醫蕭大夫昨天要收你雙倍的診金,因為他說你裝受傷——忽悠他半夜起床!”
君無意聽着她說。
葉舫庭連連搖頭嘆氣,學着蕭大夫撸白胡子的動作,粗聲道:“老夫已經查看過了,君将軍的肩上受了一掌,但這一掌很奇怪,剛好打在三角骨的前側靠近鎖骨的三寸處,除了屁股之外,這個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軍的運氣實在太好。”
她老氣橫秋的學着老郎中彎腰弓背踱步,竟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老夫半夜白起來了。”
君無意終于忍不住苦笑。
葉舫庭猛然蹲下來,毫不客氣的捏住君無意的臉,絲毫不覺得身為女孩子,她說話之搞笑,什麽全身除了屁股最安全的地方——
Advertisement
“君将軍,你還是笑的樣子的好看。”她蹂躏君無意的臉,要人工的拉出一個笑臉來。
被她調戲,君無意臉上雖只有苦笑,卻回緩了一點血色。
那一瞬間的傷痛和愧疚太過慘烈,讓他沒有氣力去分析和思考,傷人的未必是刀劍,一個如冰的眼神,有時能比劍更快、更準、更深的刺穿人心。
整件事,必是幕後有人設下步步陷阱。
連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蘇同的智慧,怎麽會分析不出來?
伸手摸向自己被蘇同打到的左肩……意外的,卻觸到懷中一個東西。
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時被放入他懷中的。
“你剛才說——你安葬了唐姑娘?”君無意突然擡頭。
葉舫庭不解的看着他,有些黯然的點點頭。
君無意的神色突然變了,心急之下要推輪椅,卻牽動了全身的傷,頓時疼得身形一晃。
“哈哈哈……”一陣狂笑之聲由遠而近,持劍的黑衣人站在他們面前,日光下是一張恐怖之極的臉,從眉毛到下巴布滿數條猙獰的傷痕,已看不清原來的容貌。
聲音聽在耳中有些熟悉,君無意卻一時想不起來。
“蘇長衫中了‘祭天’,你知道這種毒嗎?它會讓人在一個時辰之內全身潰爛而死,連逍遙神醫門也解不了。”
“将軍!不要信他的!”葉舫庭生氣的攔在君無意面前:“你是什麽人?在這裏胡說八道!”
“蘇郎風流,多少女人對他傾心,願意為他而死!恐怕蘇長衫最後的心願就是為唐小糖報仇,你阻止了他報大仇——”對方獰笑:“他會帶着對你永不原諒的恨意,到地獄裏去!”
“你究竟是誰!”君無意厲聲喝道。
“你不記得我了?”恐怖的臉動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醜陋。
“不用想了,”對方放聲大笑,手中長劍兇狠刺過來:“都結束了!”
君無意一把将葉舫庭推開!
對付一個行動不便且重傷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該失手,但他犯了一個錯誤——
用劍攻擊。
君無意心力已至極限,但劍于他,只是一種本能。谡劍光華驚豔如夢潑開,黑衣人手中的劍光立刻黯淡軟弱。
黑衣人被劍氣逼得後退三步。
與此同時,葉舫庭被掌風送出幾丈開外。
輪椅上的白衣,搖搖欲墜似一座随時會融化的冰雕,蒼白握劍的手,卻凝聚着不可測的危險。
黑衣人突然将劍棄擲于地,以拳打過去——臨陣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斷之至!
真正的武器不在鋼鐵,而在人的手中;
武器若成為累贅,誰人能舍?
大局一場,棄子争先!
樹葉如雨灑落,君無意的周身都被拳風籠罩,他的劍固然可以殺人,但他在殺人的同時也必會被殺——內力耗損得如此厲害,無論如何也禁不起這一拳兇狠之力了。
拳抵達了君無意的胸膛,卻是打在一只手掌上。
這只手同時也化為拳——如鉗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聽骨骼作響之聲,黑衣人的手腕立時被扭斷了。
一招失手,黑衣人頓時慘叫一聲,不僅手腕被扭斷,他的人也同時被摔出了幾米之外。
君無意眼中一熱,想要開口方覺聲音嘶啞。
“你……你怎麽會還活着?”黑衣人厲聲喊,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難以置信的怨毒。
“你墜落懸崖且能茍活,我為何要先死?”蘇長衫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貞。”
君無意渾身一僵。
“你竟然認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貞滾爬起來:“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除了你,誰和君無意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誰能寫曹氏獨門狂草,誰能求得無毒門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孫,誰能對容府的地形了如指掌?”蘇長衫平之又平道。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們陪葬!”曹元貞慘然狂傲指着他們:“你殺了我爹,君無意将我打下懸崖,讓我變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決不放過你們!我爹說,我能寫好書法,沒有理由寫不好自己的人生——”
他陰滲的眼神布滿哀怨:“可你們毀了我的人生。”
“沒有人能毀滅你,人只有自己毀滅自己。”蘇長衫漠然的看着他:“你能寫好狂草,是因為放縱,你寫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為放縱。”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貞死死盯着蘇長衫,對方印堂隐隐發青,已是劇毒攻心之兆。
“我至少會比你活得久。”蘇長衫淡淡道。
“那麽,我告訴你幾件事——”曹元貞突然冷笑提高了聲音:“你知道是誰救了我嗎?是瓦崗義軍的大将單雄信!我和單将軍結為兄弟,他答應過我,如果我死了,他會替我完成一個遺願……那就是,瓦崗軍會上書朝廷,只要君無意親手提着殺我爹的仇人蘇長衫的人頭來見,瓦崗軍就退兵。”
君無意蒼白的臉上浮出憤怒的嫣紅。
“君無意,我還告訴你一件事,”曹元貞冷笑站起來:“蘇長衫中‘祭天’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蘇長衫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靈蓋,與此同時,曹元貞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看着胸口的一節劍尖——
長劍,從他的背後穿胸而過。
沈祝的嘴邊還是叼着草葉,慢慢的将劍抽出來,血水順着劍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淨悲傷與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讓我來殺。”
明晃晃的太陽照在曹元貞的臉上,這張醜臉像破了皮的柑橘,鮮血像汁液一樣争先恐後的流出,死亡如灰塵一樣撲在他的全身。
他轟然倒在地上,氣絕了。
沒有仇恨能比死亡更執着。
沒有愛恨能比時間更長久。
冬陽之下君無意的脊背單薄如雪,他虛弱的凝聚氣力:“蘇同中的‘祭天’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來解,是與不是?”
蘇長衫臉色一變。
沈祝将劍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靜:“是。”
“小糖臨死時給了他一顆救命的藥,他才能活過十個時辰,逍遙神醫門中每個人都有一顆的救命藥,能讓要死的人多活十個時辰——”他平靜的說:“小糖如果把這顆藥留給自己,她就能等到我來救他。”
光線刺目的一晃,蘇長衫唇邊滲出黑血。
“但現在時間已到,他就要死了。”沈祝居高臨下的看着君無意,突然随手将一顆藥扔給他:“我把我這顆救命的藥也給他,他可以再活十個時辰,這十個時辰……你要不要用自己的功力救他,随便你。”
“沈祝!”蘇長衫憤怒的一把揪住沈祝的衣領。
沈祝腳下一滑,一顆石子落入他們身後碧波清冽的池塘,激起雪白的水花。
“蘇同……”君無意極力保持着意識的清醒:“讓我試一試。”
他的聲音溫和怆然,又有一份不容反駁的堅定。
“你的施舍,我不稀罕。”蘇長衫的聲音出奇的冷。
“你當真因為唐姑娘,而恨我至此?”君無意極力支撐着自己:“那你如何會将她的遺體忘在大火中?……你為何要多此一舉,打我一掌時卻将藥引放在我身上?”
他從懷中拿出那個灰色的小瓶,眸子裏隐有淚光。
你只是身中劇毒,不願連累我。
蘇長衫放開沈祝,慢慢走到輪椅旁邊——突然一把奪了君無意手中的藥,扔入池塘之中!
“咕咚”一聲,藥沉入潭底。
君無意愕然望着他,心仿佛也在瞬間沉入了谷底,太陽穴處如被重鼓敲擊,天旋地轉間,一口鮮血湧出唇邊。
“二十年功力?”蘇長衫的聲音出奇的冷:“只剩下半條命、雙腿殘廢的人,當真還有二十年的功力麽,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拼這二十年的功力,只怕是杯水車薪。”
天空劃過一聲凄厲的雁鳴,水靜谧、風不止。
“道法自然,凡事應順天而為,你事事如此執着放不下……你既要朋友,又要百姓,如何怎麽能不進退兩難、身心俱損?我從不會無聊到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但人死如燈滅,留着屍體也無用,你不妨提我的頭去找單雄信,兵不血刃化解一場戰禍,盡你為國為民之心。”
“啪!”一記耳光重重打在蘇長衫的臉上。
君無意揚起的手止不住的顫抖,不止是手,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這就是你的義氣……這就是你的義氣?……”君無意的話語被強烈起伏的情緒切割成破碎。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有唇齒間的鮮血不可遏抑。他的性子向來溫和,很少有這樣極端的憤怒。
蒼白揚起的手甚至沒有收回,只有血跡慢慢從後背滲到肩膀。
撲通——池塘裏水花濺起!
一身濕透的葉舫庭狼狽的從池塘爬上來,手裏拽着那顆救命的藥:“蘇同!你到底是中毒,還是中邪?還好大小姐我動作快,否則藥融在了水裏,我家将軍現在就會被你氣死在這裏!”
她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氣惱的把藥狠狠塞進蘇長衫的嘴裏:“二十年功力又怎麽樣?你那一巴掌——”說到激動處,葉舫庭也失了理智:“你那一巴掌為什麽不幹脆打死你的兄弟?而要這樣反複折磨一個永遠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去死的好人!”
蘇長衫突然跌倒在地!腦內如有萬蟻齧咬,毒性開始發作了——
身後傳來人摔倒的聲音……不等他回頭,背心突然被冰涼的雙手抵住,随之而來的暖的內力包圍了他的全身。
“君無意!你給我……”蘇長衫吼道。
“你再說一句傷人的話,我就撐不住了……”君無意的聲音虛弱之極:“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但我累了,你……不要再傷我。”
你……不要再傷我。
蘇長衫的咽喉如同被匕首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相識十年,君無意從沒有說過累。但此刻,他在懇求自己——留給自己,也是留給他……一線生機。
唐小糖臨死前微笑的淚顏在蘇長衫眼前重重疊疊,亦幻亦真。
那個少女愛他,卻不知他。
自十三歲上戰場,縱橫千軍之間,縱然君無意堅韌如青山,但他的死穴永遠脆弱。
一場戰禍,百姓的疾苦可以随時讓他舍生忘死。
而一個義字……便足可以取他的性命。
蘇長衫任由身後傳來的內力湧遍全身,任由滾燙的淚水跌落衣襟中。
全身的內外重傷,心力交瘁的疲憊、內力外渡的透支……君無意眼前的黑霧越來越濃,整個人幾次搖搖欲墜。
就在君無意再一次以真氣撞擊穴位,将意識從模糊的邊沿拉回來時,一掌突然劈在他的頸上。
早已透支的身體,在這一掌中猝然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耳邊最後恍惚的聲音,是葉舫庭的一聲驚呼。
眼見君無意軟倒在地,沈祝迅速收回手,以雙手抵住蘇長衫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