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十五
緬甸時間晚上八點,華燈初上。
侍者早早候在大門前,俯身拉開車門。
周落站在臺階下,明黃色光從落地窗瀉出,淡淡地自上而下,很少有黑色的人影在簾子前晃動,宅子空曠而冷清,沒有人間煙火與溫暖的氣息。
她看了會,就覺得這屋子和莫爺很像。
表面道貌岸然,僞裝得精致完美,事實上虛僞、黑暗。
女侍引着他們穿過一個兩側牆壁上有鏡子的長廊,周落挽着他的手,眼睛看向鏡子裏。太多鏡子了,一個接着一個,都是描金雅致的鏡框,巨大、方正地挂在牆上,她清楚地看到身側的男人目不斜視地在走路。
眉眼發端漆黑,他的膚色偏冷,挽着她,手腕處血管呈藍色,銀制的袖扣泛光,鏡片下眼底靜谧,整個人清冷而沉郁,像塊明淨稀世的孤玉。
周落大概也有一個月左右沒正兒八經好好看韓珉了,他太忙,晚上回來得晚,他們之間總共也沒打過幾次照面。
奇怪的是,也從不感到生疏。
到正廳,侍者站定。莫邵拄着一根漆紅的拐杖,一身玄色麻料唐服,面容清癯,臉上挂着淡笑注視他們。
“私宴,不用拘謹。”
韓珉颔首說:“您太客氣。”
莫爺轉身,拐杖叩在大理石上,清亮回蕩:“這短短的一個半月以來,莫某已經明白,韓先生擔得這先生二字,設宴款待,只是早晚的事。”
韓珉:“四|號的事情只是初有一點眉目,成不成功,還需要大量時間。”
“我一向覺得,我看人的眼光不會錯。先生适合做這事,比起在羅成那大材小用,”拐杖點了點地,他感慨,“這太适合了。”
餐廳偏國風,紅木八仙桌和椅,素雅清淡的蘇式餐點,葷腥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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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落看到莫邵手上的那串骨珠,想起他的信仰。
莫邵擺手說:“就三個人,随意坐。”
兩人坐在莫邵對面,椅子扶手隔着,周落皺眉,朝韓珉湊近,說:“想坐你身上,這個東西隔着真不喜歡。”
韓珉握住她的手:“回去坐。”
周落來勁,低聲問:“怎麽做?是……”
男人側頭看她:“看來你比我了解的多。”
周落搖頭:“不敢當,不敢當,韓醫生,論人體構造還是你更勝一籌。”
韓珉失笑。
兩人毫不掩飾的親昵,莫邵全看在眼裏,他酌了口茶,沒說什麽。
若是按以往,韓珉不太會在旁人面前展露情緒,但在周落身邊,就不好說了,畢竟情難自禁。
動筷時,莫邵無意問:“她還上學嗎?”
周落愣了下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
韓珉:“高一,這學期開學高二。”
莫邵忽道:“還小。”
韓珉急不可察地皺眉。
“不考慮出國留學嗎?國內的學習環境适合嗎?如果先生願意,我可以将她送出國,讓她接受更好的環境與教育。”
周落下意識看韓珉,莫邵一說,他直接攥緊了她的手,有點痛。
“不用您費心了,她還是待在我身邊比較好。”
莫邵笑了下:“先生情長。”
兒女情長的情長。
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周落險些坐不住。
莫宅別墅共三層,底樓客廳沙發擺件金碧輝煌,與屋外牆體的淡金色呼應,真皮沙發松軟舒适,腳下是野生獸皮毛毯子,正中牆壁上挂着一個雪白、長而卷曲的象牙。
巨大、蒼白的獠牙,一具殘骸渺小的一部分。
它下方有一個血紅的珊瑚擺件,仍然維持着昂揚生長的姿勢。
莫邵将手杖搭在沙發一側,撥撥骨珠說:“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年齡和韓先生相差無幾——”
他口吻平和地說:“如果他活到現在的話……”
“二兒子在美國,比周落大兩三歲,在念大學。”他看着周落,“有機會你們認識一下,年輕人總能玩到一塊兒,他啊……”
說起兒子,莫邵臉上有笑容:“也是個會玩的,以前假期還在這兒辦個什麽舞會,請好些人來,熱熱鬧鬧的……”
男人驀地摟住她的腰,周落順勢坐在他身上,她一下子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她後年要高考,或許假期就不會來隴城、仰光了,也沒機會認識貴公子。”
聞言,周落笑了,她咬咬唇,裝得一臉不情願:“假期不可以休息嗎?反正也沒什麽事,倒不如認識認識,聽上去好像很好玩……”
她往後仰,壓低聲音繼續:“而且人家才比我大兩三歲,我覺得我和他一定很有聊,韓先生你說是不是?”
“應該能從人生哲理聊到……”
韓珉在她耳邊冷笑:“聊到床上嗎?”
周落托腮:“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扶正她的臉,注視。
周落:“在床上打打撲克牌?什麽大富翁、跳棋、過家家?”
韓珉一本正經,低聲說:“上床比較有意義,但要有個前提。”
“什麽前提?”
他神情沉肅:“和我。”
周落彎唇,手指輕點他的肩:“先生,你真下|流。”
他握住她的手指,低頭親吻。男人吻的姿态隐在一片陰影裏,在她脖頸後,被她的頭發擋住了。
周落壞心地在他唇瓣周圍描摹,有一瞬間,她覺得她仿佛在掌控着韓珉。
這種感覺尤為愉悅。
腳邊有點癢,韓珉松開她手時,神情恢複平靜,周落伸手抓了抓腳踝,指尖意外地觸到柔軟事物,她低頭,一只貓兒靠在韓珉腳邊,它粗、長的尾巴在她小腿附近悠閑地掃動。
周落很喜歡小動物,她随即就掙開男人的懷抱,俯身想摸摸貓貓,結果它自己跳到韓珉懷裏坐下,尾巴環着身子一派安然。
看起來它很喜歡,還很舒适。
“看來它很喜歡先生。”莫邵無奈道,“這只貓連我的話都不聽,它和任何人都不親近。”
周落本以為韓珉和它很熟,原來是這貓挑人。
女孩跪坐在毯子上,手趴在沙發上認真地看貓,小心翼翼地就怕驚動它。她發現這貓兒和一般的貓咪或寵物類的貓咪不一樣,這只貓……
金黃的獸眼,細長黑色的豎瞳,眼神傲慢而輕蔑,它在抿爪舐毛,姿态優雅,她稍一伸手,它就機敏地豎起耳朵,眯着眼睛看她,目光并不溫順,甚至可以說是充滿野性。
它身上的花紋像是金錢豹的豹紋,斑點狀分布,黑褐色的,臉上的紋路則像老虎。
不是普通的貓。
“是豹貓,野生未馴服的豹貓,野獸,”莫邵咳嗽幾聲,緩緩說,“幾年前,在緬甸的一片原始森林裏被發現,那個時候奄奄一息,我覺得有緣,就救了它,本想順服它,結果找的專業人員拿它都沒辦法。”
“這只豹貓性情暴戾,能一打三,打三只狗。”
莫邵望着它:“真沒想到,它竟然喜歡先生。”他低頭拖着茶盞,說,“按理說,這類的野獸喜歡在同類中尋找安全感,看來先生身上有種氣息讓它感覺像同類,很安心。”
但韓珉只是個醫生,怎麽會是如此暴戾的猛獸?
自然,只是他随口說說。
男人伸手輕輕碰了碰它的頭,豹貓沒反抗,它閉上眼睛,伸長脖子,他的手輕輕抓抓它脖頸處,它更是一副享受的模樣。
周落随即羨慕,她看韓珉,說:“想摸它。”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周落小心地碰了碰它腦袋,第二下的時候,它就睜開眼睛,警覺地盯着周落,一臉不樂意。
周落不由思考起它的性別。
随意聊了會兒,臨別走時,豹貓還跟在韓珉腳邊,周落羨慕得不行,低頭一直看它,韓珉和她說話她全程都沒在意聽,上車後她趴在車窗邊盯着貓兒鑽入灌木叢裏,女孩在旁回味了很久。
韓珉問她:“這麽喜歡貓?”
周落:“其實貓貓狗狗我都很喜歡,好可愛啊,以前的時候……”
她立即打住:“算了,以前的事不說,也沒什麽好的,就是這種小動物吧,它們和人不一樣,不管你落魄還是富有,它們都會陪在你身邊,所以我很喜歡。”
“周落。”
她還趴在窗邊,漫不經心:“嗯?”
“你下學期開始要住宿了。”
口吻淡淡,她不用回頭都能想出他那種沒人情味、公事公辦的臉。
周落都習慣了,反正她可以等待,誰讓她喜歡他呢。
“我知道啊,住兩年宿,但是……假期我總歸……能見見你吧?”
韓珉摘下眼鏡:“你高二高三學業緊張,我打算假期給你安排家教輔導,如果……”
“行,打住——”她說,“我不想聽你說下去了,反正你都想好了,我就随着你安排走不就行了,反正到時候見不到面,我就不信就我一個人難過……”
“不對,學校裏那麽多年輕帥哥,我為什麽要難過?”她支着下巴說,“我才不理你,你忙你的,我學我的……”
“周落……”
“如果你覺得不行,那就和我待一起,反正這又是不可以……”她低下頭說,“很多事情,你雖然不說,但我也有點知道,你做的事情肯定還是有危險的,但不管怎麽說,我的心願很簡單,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是……”
她嘆氣:“但是,我們之間不僅僅是這些事情,我們之間,還隔了十一年……”
“我怕我跟不上你的腳步,擡頭一看我還在原地,你都不知道在哪了……”
他從她身後輕輕抱住她。
“該擔心的人應該是我。但讓你有這麽多顧慮,是我做得不夠好。”
他說:“周落,再給我一些時間,等你高考結束,大學畢業——不,或許大學畢業不到,我會告訴你關于我的一切。你的未來,一直是我往後的人生中的一部分。”
假如沒有周落,他決計不會是現在的韓珉。
她一直都指引着他,讓他心中的那條路越發清晰、開闊。
做這樣的事情,沒有堅守的信仰,再純淨的人,終究會染上洗不去的污點。
毒|品,是最大的誘惑;谷欠|望,會讓人失去理智;仇恨,會使人蒙蔽雙眼;殺戮,會泯滅人性。
而周落,是他的光。
□□,欲念之火。1
女孩下巴擱在他肩上,喃喃:“我困了……”
但願,但願人長久。
……
高二學期開學那天,韓珉只送她到機場外。
他這次沒有陪她回隴城,臨走時,周落沒要擁抱和親吻,她只說:“學校宿舍電話不一定能用,如果能,我打電話時間也很少。韓先生,再見。”
韓珉想抱她,女孩徑自離開,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韓珉不禁想,所以結果,到底誰更難過?
回學校上課,高二班級是新分班,周落本以為都是生面孔,沒想到竟然在班裏見到了一個熟人。
是秦岩。
對此,高二九班的老師也分外奇怪。因為這個班并不是實驗班,只是普通班,而秦岩這樣的成績顯然是上重點班的料。
普通班也就算了,但他待的還是個文科班。
周落倒無所謂,甚至新班安排的座位,她仍然坐在秦岩前面,她和秦岩的位置同原來班級相比壓根沒變,但她都不在意。
日子一天天過,秦岩坐在她身後也有好處,她不會的題目秦岩都會。
慢慢地學習、踏實一步步地血,漸漸地,她的成績就上來了。
高二第一個學期即将結束的時候,周落期末考試班中排名第三,全校第八十一。有了目标的學習,能讓她暫時忘記和韓珉的事情。
他們這所高中只是個普通的三星高中,和另外一所最好的四星高中比其實說不上好。每年本一本二率很差,和各種原因都有關系,而秦岩中考如此優秀之所以來這個高中,只是因為他中考那時不願意上高中。
具體原因,大概也就家裏的事情。
上次許斐凡的事情,他事先說好的記者和警|察沒來,也是因為那次在家中打電話被他母親聽到了——這是秦岩後來告訴周落的,還和她鄭重地道歉。
但這些都不是事。
晚自習回去,半小時後宿舍就統一熄燈,漆黑裏,她到衛生間裏,借着外面的月光背書,偶爾的時候停下來想一想韓珉。
有幾次她一個人走到宿舍三樓的走廊上給韓珉打電話,結果被宿管阿姨看見,又是一頓奚落,差點沒拿個處分。
她能思念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她的目标也越來越多了。
高二第一個學期結束後,她按着韓珉的安排到了原先在弇城的住所。萬萬沒想到開門的人是孟昀,她往裏一看,冼嘉正坐在沙發上打毛衣。
仿佛時間還停滞在半年多前,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故人如初見。
周落傻傻地站在門口,直到冼嘉俯身給她一個擁抱。
她回抱住她,想,一切都是真的。
三天後,周落才漸漸意識到,不,一切還都是假的。
冼嘉時不時會發病,孟昀會把她捆在一個椅子上,她從開始的驚惶到後來忍着酸楚把繩子遞給孟昀。
沒辦法。
幾次反複後,她又趁孟昀不注意再次犯了。
循環反複地,冼嘉又被送到戒|毒所強制戒|毒。孟昀白天做事,他也是一只腳踩在鬼門關,恨毒、但又不得不靠這個為羅成做事。
因為這個賺錢來得快、多,而冼嘉很需要。
日複一日,每天都有事情,周落很少去想韓珉。
直至有一天,她十八歲生日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