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迫
唐琬回到李村長的農舍時,趙士程正于門處踱着步盼她歸來。
“去哪了?”見到妻子身影,他迎上前護着。
“我尋到鶴望蘭花了!”唐琬報喜。
“哦?”趙士程一頓,無奈笑道:“看來這是此行最大的收獲。”
聞言,唐琬追問:“怎麽了?”
趙士程牽着妻子往舍內走,平緩地把周栌樹要“送子”之事述了一遍,言語間,還略帶不可置信的笑腔。
唐琬“唉”了一聲。她不敢說周栌樹的決定是對的,亦不貿然說他有錯。家家有難處,人人有憾事,她只是不明就裏的旁觀者,周栌樹所承受的,她無法切身體會,那豈可指手畫腳?
趙士程亦甚是為難。與周栌樹相談一番下來,事情已經演變成幾近與繳交佃租無關了,而是他周栌樹變向相迫,迫着趙府收留他家幺子。趙士程不覺好笑得搖頭。
小桂給他倆做好午飯,飯後又午休了一陣。直至傍晚時分,趙士程站在門外,望着遠處的山巒沉思時,唐琬走了過來,靜靜地陪着他。
趙士程往她偏了偏頭,目光帶疑,唐琬便開腔問道:“周佃戶的幺子多大?”
“說是五歲。”
“我早上遇見一位小娃兒,身子可是瘦小,但若有五歲,許是周佃戶的幺子。”
“此猜測可有依據?”
“唯一的依據,應是小娃兒同是死了娘親與兄弟。”
趙士程緘默了。
“你曉得麽?他竟會栽種鶴望蘭花!我今個尋到的花兒,便是他栽的,還不許我挖呢。我正在想,如何說服他讓我一株。”
此确實有趣。張東主口中非常難栽的鶴望蘭,竟被一個小娃兒種出來了?趙士程笑問:“若那小娃兒是周栌樹的幺子,你便答允他的‘送子’建議了?收留一個娃兒,順道捎帶幾株世間稀少的花?”
唐琬失笑,“我非商人。”
趙士程不答話了。安靜了一會,唐琬又道:“其實收留一個娃兒,于我倆……無妨。”
她一直無子,若是能收養個可造之才當義子義女,許是一種欣慰。
“琬兒,我娶你并非為了子息。”趙士程聽出她意有所指,逐正色回道。
以往唐琬勸過他納妾,他不允,亦勸過他收養義子,他亦不允。倘若大病痊愈後,她忘了他當初的不允之辭,那他可以不厭其煩地再說一遍兩遍。
“……聽你的。”唐琬望着夫君緊盯自己的嚴肅目光,既高興,又內疚。
趙士程伸臂摟過妻子,讓她靠在肩膀上,“此趟牛湖村之行,許是要跟士礽一樣,無功而返了。”回趙府後挨罰是必然的,加上媳婦貿然追夫,不知趙老爺如何發怒了。
然而,周栌樹不容許趙士程空着手一走了之。翌日,天才拂曉,李村長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報稱,“周栌樹懸棟自盡了!”
小桂轉述時,惺忪的趙士程僵凝地撐坐于床上,呆了。唐琬輕輕搖了搖他手臂,他才醒過來,接着怒不可遏地詛了一句:“去他娘的!”他連忙下床更衣,随李村長到周栌樹農舍查究。
周栌樹一動不動地躺于地上,咽氣了。他的幺子周樹寶早已哭得聲線沙啞,腫了的一雙眼,睜着跟閉着一樣。瘦小的他孤立無援地跪在爹爹的屍身旁,同樣一動不動,臉上的哀傷帶着無盡的彷徨。
“應是半夜吊的,他幺子起床才發現,出來喊救命。給放下來時已經沒用了。”李村長哀嘆道。
趙士程撐了撐旁側的木桌,擡手扶額。一會,他失神地游走到周家唯一的床榻上,跌坐下來,然後手握成拳,狠狠地捶了床榻一下。
無人說話,偶有周樹寶抽氣的泣聲,舍內安靜得詭異。
“少爺,這……”李村長遲疑地張口。
趙士程閉了閉目,睜開,沉聲道:“先把他好好安葬。”
“是。那他的幺子……”
見趙士刻意別了別臉,李村長便不再說下去了。文生立即上前,道:“李村長,此事容我家少爺好好細想。你先把周大哥安葬,有何需求的,随時吱聲,趙府盡力協助。”
“好。”李村長低應一聲後,走到舍外,吩咐了幾個圍觀的男村民去準備喪禮的事,又喚了好幾個女村民幫忙告知大夥以及煮食之類。
趙士程坐在舍內,惘然地看着不認識的村民走了進來,他們替周栌樹的屍身蓋上草席,再搬了起來,擺了一個合适的方位,整理了一番。有人點白燭,有人燒香,有人派白帛條。
周栌樹的幺子周樹寶一直哭着臉,似懂非懂地聽着李村長的安排,換上孝服,時而跪時而拜時而叩頭,然後随着被搬擡的爹爹屍身出了舍外。
唐琬來到的時候,村民正聚于周家農舍門口,準備把周栌樹的屍身擡進一口老舊的棺木。她本來心凜,不敢看,可瞥到周樹寶時,便一眼認出他是昨天那個小娃兒,他當真是周佃戶的幺子呀!身裹孝服的周樹寶跪在爹爹的屍身旁,大人們的讨論他無法插話,只靜靜地哭他的鼻子,牢牢握着從草席下抽出來的父親的手指。
這不跟當初趙士程握着她的屍手不放一樣?凡人的情感大抵都是相似的,表達的方式亦是類同。唐琬感同身受,激動難耐得頓時落淚,逐背過身去,哭了好一陣,才算止住。身後傳來吆喝聲,她知道周佃戶的屍身被擡至棺木裏了,亦即小娃兒不能再握父親的手了。待到吵雜聲漸行漸遠,送喪隊離開了農舍,上山去了,唐琬方回過頭來遙望。
周家農舍內,趙士程依舊坐于床榻上,沉默了許久。文生替前來的唐琬打開舍門,她默不作聲地走至夫君身旁,倚着他坐了下來,悄悄地握住夫君的手。
感覺到趙士程回握她的手勁時,唐琬微顫着說:“咱倆把他收了吧。”
趙士程沒馬上回話。良久,他方低沉郁結地問:“萬一其他佃戶效仿,我豈不作孽?”
他若收留了周樹寶,萬一有心人以此為鑒,迫着趙府再收留,此豈不間接造成了無辜孩童的家破人亡?
“天下間豈有不愛孩兒的爹娘?誰甘願用此種法子去愛?誰的死又能潇灑超脫?”
她身死之時,趙士程對唐夫人說她走得很是灑脫,可是誰曉得,其實她一點也不!同樣地,誰曉得周栌樹是否心懷不可磨滅的憾事?誰又曉得他咽氣前會否後悔莫及?她能上天庭,在仙梯遇上小狐仙家,最終得以返陽,那周栌樹呢?他能如她那般,再來一回麽?她是幸運的,可未必人人如此。
趙士程不語。
“咱倆當作把他買進趙府,當個小厮,我想公公對府上多一個少一個仆人,不會多言。”
趙士程仍不語。
“若是趙府不許,那就把他擱進唐府,準是許!”
“琬兒,莫意氣用事。”
“何為意氣?趙府一年到頭,買小厮丫頭還少麽?”
“我懂你的心思,容我再想想。”
兩人繼續坐于周家農舍內,半天都不再說話。文生與小桂輪流探望了幾次,見兩口子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也就不敢亂吱聲。
坐了很久很久,趙士程終扶起妻子,牽着往外走。唐琬順着他,也沒問話。
走到外頭,已無人,村落仿佛一下子變空蕩。可走了一會,就碰見幾個不知從何方而來的村民,他們當中一人正妒忌地念叨:“周栌樹可死得不虧!聽說他兒子要入趙府!那可是皇族宗室,小娃兒往後不愁吃喝,周栌樹耕一輩子田都辦不到的事呀,果真仙及雞犬!”
趙士程本來沉澱了些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撩拔起來。他讓妻子站住,然後自個疾步橫攔到那個村民跟前,擺出敗家惡少般不可一世的嘴臉,嗤笑道:“看來你很羨慕呀?就如此想進咱趙府嗎?行呀,來人!拿刀來!”
趙成及時呈上一把短刀,趙士程迅即把短刀扔到那村民腳下,厲聲喝道:“你若當下切腹自刎,本少答允養你全家孤兒寡母!放心去吧!”
那幾個村民早已吓傻,既弄不清趙士程到底何方人士,又懼他身上的怒火與他身側壯實的趙成,便不管他兇的是誰,都連忙跪了下來,叩頭求饒,口中狂念“不想死”。
趙士程攥着拳,瞪着他們,不說話。唐琬走了過來,搭住夫君的手臂安撫,又向文生使了個眼色,文生便上前扶起那幾個村民,示意他們趕緊離開,莫再失言。村民千恩萬謝後,落荒而逃。
唐琬撫着趙士程的胸口,一下一下順着他的氣。趙士程緩緩平伏下來,轉頭對唐琬說:“若是我,自問做不出此等事!”
唐琬點了點頭。
當天,趙士程決定把周栌樹的幺子周樹寶接回紹興,招入趙府。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子,周栌樹以性命謀了趙士程一個措手不及,他的兒子則以倔強滞了趙士程的綢缪。
周樹寶不願離開牛湖村。
作者有話要說:
周栌樹:我下線得太快了。不能多點戲份嗎?
鴨:對不住了,劇情需要,渣力無邊……
唐琬:鴨,你太黑心。
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