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離開倒計時3
春雨綿綿,細如花針。
兩輛平平無奇的馬車, 就在這淅淅瀝瀝的春雨中一前一後的駛在林中小路上。
跑在前頭的馬車窗門緊閉, 生怕有一絲雨水漏進馬車裏, 打擾到車中的主人。
一頭白發的男人閉着眼睛,安靜的靠在紅衣男子的膝頭, 紅衣男子背靠着車窗,右手輕輕撫着膝上略顯幹枯的白發,低聲道:“……恒山歷代高手皆是女流, 自不及男子威猛兇悍, 劍法卻是武林之中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 論守禦之嚴,僅遜于武當派的太極劍法。”
“恒山劍法以圓轉為形, 綿密見長, 每一招劍法中都隐含陰柔之力, 與人對敵之時, 往往十招中有九招是守勢,只有一招才是乘虛突襲。招招成圓, 餘意不盡……”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終消失在唇齒間。
東方不敗垂下眸子, 看着江雲樓沉沉睡去的臉,過了一會兒,才又将視線移開了。
撫着江雲樓發絲的手卻沒有一刻停頓, 他知道,江雲樓雖然睡了, 可睡得卻不算安穩,他動作一大,就必定要醒。
他們已經離恒山很近了,在前面的鎮上歇一晚,明日便可去恒山派見陸無雙,只是江雲樓這個身體……
時好時壞的,不知能不能陪程英上山。
江雲樓的頭發已經徹底白了,找不到一根黑發,這是一種毫無生機的蒼白,就如百歲老人的頭發一樣,而江雲樓的活力也随着這頭白發迅速枯萎,有時候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有時候又一睡就是兩三天不肯睜眼。
就連這趟早已約好的恒山之行,也實現的十分勉強。
東方不敗的手忽然被人捉住了。
東方不敗頓了一頓,低頭問道:“醒了?”
江雲樓眯着眼睛,抓着東方不敗的手,腦袋在對方膝上輕輕蹭了蹭,聲音含含糊糊的:“恒山派,說完了?”
東方不敗無奈一笑,道:“我以為你睡了。”
Advertisement
江雲樓低低道:“本來是睡了的,但是你的聲音一停,我就又醒了。”
東方不敗不輕不重的揪了一把他的頭發。
“怪我,嗯?”
江雲樓發出悶悶的笑聲,讨饒道:“別別別,要禿了……”
他賴在東方不敗膝上,費勁的翻了個身,只覺得這馬車躺的他渾身酸痛,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他捶了捶自己的後背,低聲嘆道:“年紀大了,嬌貴了……”
東方不敗哂笑:“二十歲就抱怨自己年紀大,你心裏是不是一直對我的年齡頗有不滿?”
他說着,輕輕彈了一下江雲樓的額頭。
江雲樓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他擡手拍拍東方不敗的腿,道:“而立之年麽,多好的時候。”
東方不敗微微一頓,沒有接這個話。
他的眼神從江雲樓身上移開,望着緊閉的車門,沉默一陣,才撫着江雲樓的頭發道:“再睡一會兒罷,到了我再叫你。”
又走了半個時辰,馬車才駛進了一家客棧,東方不敗輕輕晃醒江雲樓,兩個人一同下了馬車。
此時的雨已經停了,空氣裏帶着雨後獨有的泥土味,東方不敗随手替江雲樓理了理裹在身上的披風,就有早到一步準備瑣事的神教弟子走過來,低聲道:“主人,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東方不敗神色淡淡的點了點頭。
江雲樓聽見後面的響動,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從後面的馬車裏走下來的澄碧和程英,程英看上去又高興又忐忑,哪怕這一路上她已經十分疲憊,眼神依舊是亮晶晶的。
感應到江雲樓的視線,程英擡起頭,對江雲樓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
江雲樓莞爾。
他想起了兩年前的那一晚,程英一個人站在河水的另一頭,無助的一遍一遍喊着表妹的模樣。
那時候才那麽小,如今兩年過去,孩子就這麽大了……
江雲樓扶了一下罩在腦袋上的兜帽,掩住自己的一頭白發,沖程英笑了一下後,轉過身與東方不敗一起進了客棧。
他們的房間在三樓的盡頭,簡單的桌椅板凳,加上一張可以躺下兩個人的木床,就是房間裏全部的擺設了。
江雲樓解開披風,又幫着東方不敗脫掉罩在外面的大衣,然後把兩個人的衣服随意一疊,擱在了桌子上。
東方不敗見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路,到了地方卻精神起來,心下稍安。
“今晚我就叫人遞上拜貼,明日……你是要親自帶着程英上山麽?”
他自己是斷不可能光明正大上恒山派去的,哪怕恒山派中無人知曉東方不敗的相貌。
東方不敗作為日月神教的教主,對五岳劍派實在是沒有什麽好感,當年若非是對江雲樓有意,他可不會陪着曲陽去衡山看望什麽故友。
但如果江雲樓要上山……
江雲樓搖了搖頭,“我不去。”
他答的十分果斷,像是早就已經想好了。
“讓澄碧陪着英兒罷,澄碧也是見過師太的,由她去正好。況且她性子沉穩,不怕英兒一不小心就說露了這兩年一直呆在日月神教的事。”
東方不敗微微挑眉:“真不去?”
江雲樓笑了笑,往床上一坐,語氣輕松道:“不去,師太見了我,還以為我短短一年間練了什麽邪功,走火入魔了呢……”
東方不敗無奈的揉一揉他的腦袋,道:“不去也好。”
他收回手,将雙手背在身後,對江雲樓道:“我有些事,出去一會兒,你就留在這裏罷,我讓人送碗粥上來。”
江雲樓點點頭,又道:“那就多放點糖,不要鹹的。”
東方不敗假裝沒聽見這句話,轉身推開門出去了。
他合上房門,在放門口站了一會兒,聽見裏面靜悄悄的,才邁開步子下樓去了。
江雲樓獨自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忽然往後一躺,整個人陷進了厚厚的錦被裏。
他輕輕皺眉,臉上顯露出些微的焦躁來。
手指無意識的扣住身下的錦被,他狠狠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些微的焦躁不安已被盡數壓下。
這樣簡陋的客房,卻有這樣好的被子……大約是先到一步的神教弟子們提前換上的罷。
江雲樓呼出一口氣,脫下鞋襪,鑽進了被子裏。
他最近精神不太好,多數時候都是昏昏沉沉,噩夢連連,勉強打起精神的時間一日也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而休息的時間雖長,可也算不上安穩。
想睡,又不敢睡,怕做噩夢,更怕一睡不醒。
江雲樓思來想去,都覺得是自己的日子快要到頭了,心中對東方不敗的愧疚便越發強烈。
他将被子拉過頭頂,閉上眼睛,又陷進了半醒不醒的睡夢中,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敲響了客房的房門,江雲樓卻沒有精力去理會,敲門的人小心翼翼的敲了兩遍,便再沒有動靜了。
夢裏,他夢到了黑木崖上的那棵梧桐樹,他坐在樹下撫琴,一回頭,就看見一身紅衣的東方不敗站在他身後,對他說:“好琴。”
江雲樓想了想,搖搖頭,說:“琴不好。”
他說完這句,就抱着琴轉身離開,腳步匆匆,跟逃難似的。
之後他與東方不敗就再也沒有了交集,他養好傷,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告別了桑三娘,離開黑木崖,獨自下山闖蕩江湖。
他結識了很多朋友,見過了許多巍峨壯麗的風景,闖出了琴仙的名號,在江湖上獨自漂泊,獨自消散。
再也沒有回黑木崖。
與東方不敗更是沒有任何交集瓜葛。
……這樣也挺好。
他覺得眼角有些濕潤,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
有一只手,忽然強硬的扯下了江雲樓蒙在臉上的被子。
東方不敗微微一頓,手指輕輕在江雲樓濕潤的眼角一抹,不動聲色的抹去脆弱的痕跡,才似模似樣的埋怨道:“又這麽睡。”
他從被子裏抓住江雲樓的手腕,拉出來,又側開身子,方便他身後的人診脈。
他的身後立着一個身材清癯高瘦的男人,身穿青衣,頭戴同色方巾,像是個文士。
在東方不敗側過身去後,他默默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了江雲樓的手腕上。
良久良久,他收回手,神情凝重的走出了房間。
東方不敗将江雲樓的手臂塞回被子裏,也跟着青衣人離開了。
他們一前一後,沉默的走至客棧的後院,才停了下來。
東方不敗面沉如水,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青衣人,等待他開口。
他看似平靜,藏在袖中的手卻無意識的握緊成拳,顯示出主人心中的不安。
青衣人看着東方不敗,平靜道:“沒救了。”
東方不敗手背上青筋浮現。
他沉着臉問:“為何?”
青衣人道:“生機已斷,五髒六腑衰竭,如今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青衣人性情孤僻,肯來賞這個臉已經是奇跡。可看着東方不敗強作鎮定卻忍不住發白的臉,他忽然又有些悵然。
“若我猜的不錯,過去的二十年,他的身子一直采用溫養之法。那法子雖沒法根治他的寒毒,卻能有效的延續他的壽命,若一直用此法,他小心翼翼的活上三四十年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
“他卻忽然用了一副猛藥,使得體內的寒毒當場反噬,十幾年的溫養功虧一篑不說,生機也就此斷絕了。”
東方不敗想起平一指為江雲樓治病失敗那日,江雲樓躺在床上沒有了呼吸,而平一指也選擇自我了斷,他當時險些發了瘋,以為江雲樓真的死了……
可不久後,江雲樓就睜開了眼睛,仿佛什麽事也沒有似的醒來了。
他确實松了一口氣。
東方不敗以為,江雲樓醒了,那就是大好了,平一指死了便死了吧,只要他的心上人平安無事,哪怕犧牲整個日月神教,他也覺得理所當然。
可江雲樓卻一點也不好。
他的頭發開始變白,身體一日又一日的消瘦下去,很快,江雲樓就變得白發蒼蒼,死氣沉沉,連劍也拿不穩了。
從前的江雲樓,雖然身體不好,身上卻始終帶着年輕人獨有的朝氣,單純,樂觀,積極……
東方不敗渾身一震,猛然睜大了眼睛。
……毀了這一切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不滿足于江雲樓短暫的壽命,一心想讓他陪着自己長命百歲,一次一次逼着江雲樓接受平一指的診治。
若不是他要求平一指用那樣極端的法子去治江雲樓……江雲樓他,其實還可以活的更久一些。
青衣人的眼神落在東方不敗身上,東方不敗與方才那名男子的關系并不難猜,他幾乎是一眼便瞧出來了,因此也完全可以體諒東方不敗此時的心情,他道:“依我看,他強撐着這最後一口氣不肯走,多半還是因為放不下你。”
他搖搖頭,臉上浮現似是悲傷又似是懷念的神色。
一揮袖子,青衣人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了。
“時間不多了,該做什麽便做什麽吧,別給彼此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