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太太心頭一震,抓住姜荺娘的手也重重掐了一下。
“你……你說什麽?”
姜荺娘受不住老太太震驚的目光,背過了身去,低頭頗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濕意。
老太太閉了閉眼,忽然就悟了。
所謂抄家,最可怕的不僅僅是錢財被那些兵爺搜刮去了。
更可怕的事情就算發生了,那些罪臣家眷沒死都算幸運的了。
這樣的事情在過去并不罕見。
更何況,是如姜荺娘這樣漂亮罕見的姑娘呢。
“阿芙,是不是因為抄家,是不是……”薛老太太忽然有些問不下去了。
姜荺娘生怕她再繼續追問,便胡亂地點了點頭。
老太太怎麽想都好,只要知道她已經不是個清白女子就好了。
“我……我其實也可以住到廟裏去……”姜荺娘扭過頭來看她,目光裏帶着深深的自卑與不堪。
薛老太太心一抽痛,輕輕搖了搖頭,“說什麽胡話,你只要記住這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我知道就好了。”
她伸手将姜荺娘攬到懷裏,道:“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會叫你受委屈的,這是我這個做外祖母虧欠你的,至于嫁人的事情……我們慢慢來,我必會叫你有一個疼你的夫家。”
老太太并非單純安慰,這世上寡婦都能再嫁,姜荺娘這樣的想要給她嫁個好人家其實不是難事。
難就難在姜荺娘也許再不能選擇原來那樣門檻的人家了。
Advertisement
哪怕日後旁人說老太太苛待這個外孫女兒她也認了,年紀輕輕的姑娘遭遇了這樣的委屈,她不想叫她更委屈了。
姜荺娘倚在老太太懷裏,默默接受着老太太的安撫。
她是不想嫁人的,這些事情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可是來日方長,她總能叫老太太明白的。
至于那日發生的一切,就像是老天給姜荺娘的一個耳光。
一個教訓她自作聰明的巴掌,讓她每每想起,都會倍感羞恥。
姜荺娘想,從前她安享清閑時,最可怕的事情也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滿頭的冷汗和驚吓。
如今她又想,不若就将那日的事情當做一場噩夢罷了。
夢裏的人不記得她,她也不記得夢裏的人,此事到此也就截止了。
一早,外頭又開了晴,麻雀落在屋頂的琉璃瓦上,叽喳聲攪合成一團,像是一群小孩子吵架一樣。
往常這個時候姜荺娘身邊的素琴都會跑到庭院裏拿着輕竿替她把麻雀兒趕走,叫她睡個舒暢。
姜荺娘睜開眼,鼻尖萦繞着淡淡的蘭香,人還躺在柔軟溫暖的錦被裏,恍惚中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姜家沒有落難的時候。
只是再一打量,她的記憶便又逐漸回歸到了迷糊的意識中。
她垂眸看她的手指,昨夜裏薛老太太讓人拿了治凍瘡的藥來,她的手當夜便有種清清涼涼的感覺,早上看雖沒有立刻消腫,卻也好了許多。
“姑娘起了沒?”
馮嬷嬷的音量拿捏地恰到好處,不至于吵醒一個沉睡的人,也不至于低到叫人聽不清楚。
姜荺娘揭開帳子應了一聲,馮嬷嬷才領了個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女進屋裏來。
“這是老太太身邊的芷夏,日後便聽姑娘的差遣,姑娘有什麽事情,只管叫她去辦。”馮嬷嬷說。
姜荺娘客氣了一番,芷夏便上前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待早上姜荺娘與薛老太太用過早膳後,大房夫人劉氏與二房夫人程氏都特意起早過來請安,極是親切地認過了姜荺娘。
兩位舅母私心如何作想姜荺娘不知,但至少她們表面客氣周到,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除此之外薛家還有三個姐妹,與姜荺娘年齡正是相近,乍然見了她,也絲毫不見生疏。
“今日阿芙就同我們去賞橘園玩吧。”
薛家總共六個孩子,薛家姐妹正好排行第三四五。
說話的這個正是大房庶出的三姑娘薛桂琬。
她是姐妹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至于二房程氏生養的四姑娘薛桂瑤則是與姜荺娘同齡,卻虛長了姜荺娘幾個月。
而大房劉氏生養的五姑娘薛桂珠才十五,毫無懸念是她們三個的妹妹。
薛老太太對于她們姐妹間的融洽樂見其成,便叫姜荺娘随姐妹們消遣去了。
因姜荺娘話少,薛桂琬去路上還特意溫聲與她說了賞橘園的情形。
待到了賞橘園那地方,姜荺娘才知道那是一處四面通風的花廳。
內外是都種了些花的,只是這個時節還未至花期。
若再往裏去便是存放書籍玩物的房間,卻遠不如花廳內寬敞。
姐妹幾個既說好了要玩京中最近流行的猜畫,丫鬟們也早早就把紙筆備下。
姜荺娘拿了筆,見其他姐妹都瞧着自己,便笑說:“我先做個示範。”
薛桂珠抻着脖子望,生怕自己瞧不清楚。
待姜荺娘畫完後,她們只瞧見畫上幾只展翅高飛的鳥往雲霄裏去。
“這個我知道,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不是?”薛桂珠拍手笑道。
姜荺娘點了點頭,随口贊她一句,說:“五妹妹聰明。”
薛桂珠聽了這話也很是高興,催着丫鬟趕緊換了幹淨紙來,又說:“你們可不許畫這樣簡單的了,不然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多沒有意思。”
薛桂瑤對她說:“要是叫你猜不出來,你豈不又要不高興?”
薛桂珠說:“我今日必然是高興的,才不會使小性子。”
姜荺娘淡笑,将筆讓給了薛桂琬。
薛桂琬想了想,便落筆還是畫了幾只鳥,只是那些鳥東倒西歪,樣子甚是可笑。
“三姐姐的鳥可是飲了酒,怎飛得這樣滑稽……”薛桂珠捧腹大笑。
薛桂瑤瞧了一眼,抿唇笑說:“我瞧三姐姐還沒有畫結束呢。”
姜荺娘立在一旁不說話,她從前也是玩慣了這詩畫游戲,加上薛桂琬又沒挑那些刁鑽的意境去作,是以她才勾勒幾筆,姜荺娘便猜出了畫面。
只待薛桂琬将畫裏的水和船都添上,薛桂珠又立馬念出了李清照的詩來。
“可是‘争渡,争渡,驚起一灘鷗鷺’?”薛桂珠搶着說道。
薛桂琬溫爾一笑,點頭道:“正是這個。”
連着兩個都是極簡單的,按着次序往下該是越來越難,然而薛桂珠卻忽地冷下了臉。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蠢,盡出這些蠢題來糊弄我。”
薛桂琬拿着筆直接愣住了。
怎麽糊弄她了,這是她自己搶着答題,連薛桂琬和姜荺娘都沒有機會開口。
“你又生氣了,說好不生氣的。”薛桂瑤見她故态複萌,無奈地嘆了口氣。
薛桂珠不說話。
薛桂琬咬了咬唇,将筆遞給了薛桂瑤。
薛桂瑤暗暗掃了薛桂珠一眼,随即又提筆在紙上畫了些幾筆,勾勒出幾道景物。
“與蝴蝶相關的我是想到一些……”薛桂琬顯然沒解出答案來,轉頭問姜荺娘,說:“阿芙知道嗎?”
姜荺娘有些不确定,下意識搖了搖頭。
随即她的目光便落到了薛桂珠身上。
豈料旁人還沒開口,薛桂珠便氣得用力擠開了身旁的薛桂瑤。
答不上來,她直接跺腳給跑了,行事比孩子還要孩子氣。
“三姐姐瞧見了,她這個脾性愈發壞了。”薛桂瑤冷嗤了一聲丢下了筆,待她看清自己衣擺上一團墨漬之後,臉色亦是難看了起來。
薛桂瑤本想發作,見姜荺娘在,便又忍住了火氣嘀咕了一句道:“上回幸而被人打斷了,不然昨日她就得跟我鬧了。”
薛桂琬臉上有些淡淡的尴尬。
薛桂瑤怎麽說都是二房的嫡女,隔了一層,彼此都該有些尊重。
薛桂琬與薛桂珠雖都是大房的姐妹,可薛桂琬偏是庶女出生,又哪裏真的有資格能對這個嬌慣妹妹指手畫腳。
薛桂瑤不想在姜荺娘面前失态,便忍着一肚子氣走了。
薛桂琬左右為難,頗是難為情道:“阿芙,你不要見怪……”
姜荺娘倒是能理解她的難處,反過來安撫她一句,又道:“姐姐去瞧瞧她吧,我自己原路回去便好了,改日咱們再出來玩。”
她的話正中薛桂琬下懷,薛桂琬便對她道:“那我便改日再尋你說話。”
姜荺娘看着她匆匆的身影,又覺安逸之中其實也不是全然順遂。
姜家在的時候,其實後宅生活也沒有姜荺娘想得那般随心所欲。
只是人難免被局勢所限,一旦受過了更難捱的罪,就容易變得知足了。
出了賞橘園,外頭草木青翠,都是雪後能挺過來不起眼的生命。
姜荺娘行至半路,餘光掠見前面人影,擡眸卻見到大房夫妻二人正從老太太那邊走了出來。
姜荺娘足下緩了緩,還未走近就聽見他們似吵架般,陡然提高了聲音。
“你還怨我?你是嫌沾染那些晦氣的事情還嫌不夠,那姜家姑娘沾帶着一身的黴運過來,進府的時候也沒人拿柚水給她洗洗晦氣……”
這個大舅母早上待姜荺娘還是和顏悅色,如今背地裏卻陡然變了一副嘴臉,實在令人始料未及。
“你給我小聲一些,怕沒人聽見是不是?”大房老爺薛志崔呵斥劉氏道。
姜荺娘只覺面皮發燙,悄摸躲在了圍牆後,也不敢叫他們看見自己。
“聽見又如何,我又沒說假話,老太太自己不愛惜自己,招惹姜家人上門不是白白折了自己的福氣嗎,她不為自己想怎麽不為老爺想呢?
您當下可是升遷的關鍵時候,家裏進了晦氣人,帶些黴運給你我,您說您還能不能成事,吓得我這幾日一直在求神拜佛。”
“好了,母親不是找高僧念過了。”薛志崔說道。
劉氏道:“念過是念過了,可她那是為了她自己念的,哼,說到底就沒把您當親兒子看,若是換成三房,您瞧着……”
因薛家大房和二房老爺都是庶子,是以劉氏口中薛老太太的親兒子正是繼承了薛家爵位的那位三房老爺。
因着親生不親生的緣故,劉氏沒少背地裏說三道四,覺得薛老太太虧欠他們大房。
“別說了,前面就是母親的屋子,真傳她耳朵裏,沒你的好果子吃。”薛志崔不想再聽這婦人啰嗦,擡腳便走得又快又急将劉氏丢下了。
劉氏甩了甩帕子,滿腹的氣說:“怕什麽,您不與我一道,我還不和您走了呢。”
她說着就往姜荺娘這個方向走來。
姜荺娘也顧不得他們是如何編排自己,連忙順着牆根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待走得遠了,她一顆狂跳地心才平靜下來。
她反手碰了碰自己的臉,滾熱燙手。
姜荺娘挨着一顆樹,心裏泛出絲絲縷縷的酸澀來。
姜家落魄那段時日,誰不是這樣對姜家避而遠之呢?
薛老太太因着對姜荺娘母親的愧疚,才能這樣頂着壓力看顧着她。
若沒有她的母親,她又算什麽?
姜荺娘收斂了心神,拿出帕子來輕輕拂去衣擺上落下的葉片。
她擡腳往前邁出一步,這才反應過來四下都不是她來過的路。
姜荺娘怔住了。
她方才避得急了,又因着心裏苦悶憋着氣走出了老遠,卻不知這是走到什麽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