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paradise
次日,一代目九十大壽這一天,老宅的院內空地上早早搭起了遮陽棚,用以擺酒席宴客。一代目年紀大了,懶于應付外界賓客,因此吩咐不得大辦,只備族人的酒席,收禮也只收族人送來的菜蔬。不過李家是大家族,分支衆多,僅族人就來了一二百口,滿院子都是人,李叔那裏包了成堆的紅包,見人就發。整個老宅,一片歌舞升平,一派熱鬧繁華。于熏人欲醉的暖風中,一輛黑色奧迪由老宅後門,緩緩駛出,往大路方向而去。
上午十點,賓客差不多全部到齊,一代目在二代目的攙扶下現身于一樓前堂大廳,與前來祝壽的族人閑話家常。族中老一輩的問起一馬,一代目便交代旁邊的人:“去把他喊來。”
李一馬今天一大早就起來,就同嘉琪嘉瑤一同去為族人發放紅包,檢查菜品,準備酒席,幫着做些雜事。一代目為人謙和低調,從不擺有錢人架子,每每得了空,便要去村中轉上一轉,同族人聊聊家常,說說閑話。因此二代目就交代幾個孩子,在老家,都要向爺爺學習,要和族人打成一團,絕對不能給族人留下高高在上的印象。
李一馬正在院子裏忙着,聽聞一代目喊他,放下手中事情,拔腳往大廳而去。到了大廳,一群族人本來正圍坐在一代目身邊熱熱鬧鬧高聲說笑,見他入內,一齊住了嘴,十來個半大孩子同時站起來,恭恭敬敬喚:“一馬哥哥。”
一代目見狀,自是開心,舉拐杖指點這幾個孩子道:“等會幫你一馬哥哥去做點事情,好讓他抽時間出來教你們功課。”又取笑一馬,“你佛山沒有回來幾次,孩子們卻都知道你。”
一代目一生低調,唯有同族人們談論起家中小輩時,卻會忍不住得意說“我家一馬當年如何如何。”年紀大了,愛追憶往事是一方面,乖孫一馬學渣變學霸,沒有靠家裏任何幫助而被斯坦福錄取一事,更是他生平引以為傲的頭一件得意事,是以忍不住天天講,日日說。
李家一大家子都是那種典型的廣東人,擅經商,不喜讀書。早年一代目就為族人設立了讀書基金,只要能考上大學,學費一律由他出。即便如此,族人中讀到大學的仍然寥寥無幾,考上大學的那些人,也輕易不願出廣州。外面的學校再好,一聽,有點遠,不去了,寧願窩在廣州讀差一點的學校。
族人書讀不好,因而對讀書人格外尊重。不良少年李一馬發憤圖強,忽而一日拿着獎學金去斯坦福讀計算機的事跡在族人當中成了一個傳說,然後族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就被傳成了方圓百裏的小神童。這些年來,族人都用他的事跡來激勵自家學渣熊孩子上進。孩子們今天見到本人,不禁肅然起敬,無需交代,齊齊的站了起來迎接他。
族中一群孩子把李一馬圍在當中請教讀書方法,心思活絡的,更是拉着他一起合影拍照。李一馬唯有耐心周旋,半天,終于脫身,回到院外時,恰好西方大路上一輛黑色奧迪從遠處疾馳而來,這是送他媽咪去機場的車輛回來了。
潘寶寶在一代目大壽當日上午,被李一馬安排人從佛山給護送回到了上海,同去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回來時可說色若死灰。
回到家中,行李箱一丢,衣服都沒換,躲進卧房內,往床上一撲,不吃不喝不說話。金姐及寶燕姐在床頭苦勸半天無果。
下午,寶燕姐仍舊一趟趟往卧房內送粥送菜送茶水,奈何女主人就是沒反應,床上躺了半天,面目依然慘白無血色。金姐無法可想,唯有站在門口守着,一步不敢走開。
說起來,金姐在女主人手底下做了這幾十年,一路歷經風雨無數,但女主人似今天一般了無生氣的面孔,她總共也就看到過兩次,上次還是在二十多年前,久遠到她幾乎記不清了。這回得以一同去佛山祝壽,本以為苦盡甜來,,不曾想,竟然在那裏又遭受了這麽大的痛苦。
女主人躺在床上不言不動的情形,令金姐心如刀割,心想這樣郁結在心,話不說,飯不吃,再下去只怕要出事。又默默站了一站,忽然轉身去了隔壁暖房,家裏的幾只鳥都養在那裏。
進房間直奔暖箱,從中抓出眼睛才睜開沒半個月的小嬌鳳。小嬌鳳毛還沒長齊,看着又軟又小又脆弱。金姐捧着鳥,取小勺硬翹開它的嘴,再拿皮試注射器,往小嬌鳳嘴裏注射玉米粉糊,兩軟管玉米粉糊一灌,小嬌鳳整個嗉囊漲滿,身體開始撲通,沒長毛的小翅膀也抖不停,顯見已經痛苦到難以忍受了。
因小嬌鳳掙紮,金姐幹脆一根手指塞進它嘴裏,令它合不上嘴,然後繼續往它胃裏灌第三管玉米粉糊。終于,這一管下去,嬌鳳張嘴弱弱哼唧了幾聲,活活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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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寶寶睜着眼睛,在床上躺着,金姐手捧嬌鳳的小小身體,走到旁邊來,淌眼抹淚着報告說:“寶寶,寶寶!你快起來看看,咱們家這小嬌鳳,它死了!”
潘寶寶一聽,一骨碌爬起來,小嬌鳳一把搶過來,将它小小身體捧在手心,開始放聲大哭。這一哭,不得了,從下午到晚上,從晚上到深夜,一雙眼睛都快給哭瞎。到下半夜,實在哭不出眼淚了,人也發起了飄,還不睡,跑去花園裏,把嬌鳳的小小軀體給埋到一顆風信子下面,嘴裏念念有詞:“我的乖寶寶,我的鳥兒子,都是我沒用,都是我保護不了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恨我!你下輩子再托生到我家裏,做我的鳥寶寶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一旁的金姐再也忍不得,抹一把眼淚鼻涕,上前将女主人抱在懷內,擁着她的身體,撫摸着她的背:“我的寶寶,噢噢,我的寶寶——”
潘寶寶由佛山回上海的次日,金寶娣她妹金美娣與三毛偶遇在鎮寧路菜場大門口,二人向對方看幾眼,再看幾眼。幾眼又幾眼之後,兩個人回過神來,發現已經牽上了手。牽了就牽了吧,幹脆跑去附近雕塑公園來了個半日游。
雕塑公園內,坐大腿,香面孔,襲胸摸鳥,老爺叔老阿姨的戀愛招數耍了一個遍。膩歪到下傍晚,金美娣一看天色,暗叫一聲不好,抛下三毛就往回跑。她家金霸王下班時間到了。不在她到家之前跑回去,明天一家老小就去弄堂口等西北風喝吧。
金美娣跑到家中時,金老太已經在吭哧吭哧淘米做飯了。金美娣也不出聲,往飯桌前一坐,二郎腿一翹,坐等開飯。過一會兒,金不換下班回來,小二郎午覺睡到現在都還沒醒,于是她也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飯桌前,等上菜上飯。金老太獨自一人忙前忙後,忙後忙前,半天,端上來米飯一鍋,青菜和豆腐各一盤。
金美娣手機往桌上一掼,嫌棄道:“怎麽就燒這兩個菜?今天從我金不換這裏要去多少錢,說出來我幫你算算!”
她再嚷一句,自己克扣菜金的事情就要暴露了,所以哪能叫她嚷出來?金老太扯開喉嚨,以求在聲勢上壓倒她:“怎麽了,這些很好了!青菜豆腐保平安,吃的越好,走的越早!”
金美娣怕死,一句話,正中她命門穴,于是就不再問了。一時無話,三人開始吃飯。
正吃着,好好的,金老太忽然“阿嚏”一聲,一個大噴嚏打出來,自言自語道:“要西快了,我多少年都沒有生病了,怎麽到這裏就感冒?難不成是昨晚地鋪睡出來的?這個天,我鋪一床蓋一床,不至于呀。美娣,你等下去藥房看看——”
金美娣一聽,急忙打斷她的話:“看什麽看,別想讓我掏錢,我沒錢給你看病!”
金老太氣狠狠罵:“好言一句三冬暖!有你這麽說話的麽?娘比!”
金美娣接:“話不投機六月寒,不叫你來,你偏來,活該!”
金老太繼續罵:“沒良心的小娘皮。我知道,你們最好我活了健一點,西了快一點,不能給你增加一點點負擔。我偏不,我活要活了健,西要西了慢!到時不能動了,就要你給我端吃端喝,汏頭汏腳!”
“随你随你,你說什麽是什麽,你是大王行了吧!等你不能動了,到時怎麽做,卻要看我高興了!金好婆,我再好心勸你一句:我手裏一點餘錢也沒有,社保沒有交夠年數,醫保也斷了多年,我自己都自顧不暇。我同你港,我們家這種條件,一般生了小病,都是自我診斷,生了大病,那只能請你老人家自行了斷!”
“我不管,反正你是我生養出來的,你就要給我養老治病,倒屎倒尿!反正我就賴在這裏不走了!”
金不換把豆腐盤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以避開她們的唾沫星子,然後鎮定自若的吃自己的飯。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她也有屏蔽身邊一切争吵的本事。
金好婆母女倆卯足了勁使勁吵,兩個人一聲賽一聲高,結果金老太以一句平地起炸雷的“小娘皮”把床上睡覺的小不點兒給吵醒了。金不換這時丢下飯碗,放下筷子,去抱小不點兒起來吃飯,手才觸到她身體,就感覺有點不太對,取了體溫計一量,正好38.5度。
金不換頓時一驚:“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發起燒來了?”
小不點兒臉蛋燒得通通紅,躺在金不換臂彎裏有氣無力的,嘴巴卻嘻嘻笑:“姐姐,我想吃點藥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