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際忽得強助,當真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舍,豈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着賠上一條性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
李莫愁殺氣鬥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說着站起身來。馮鐵匠仍不動聲色,依着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角兒順着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裏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麽?”馮默風道:“我學武練功,得罪師門,中途而廢,心灰意懶,更覺做人也沒意味,此後日子裏我從來不敢得罪人,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然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現眼。”馮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冷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他老人家近來高興麽?”程英道:“他老人家開心的。”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說道:“小師妹,我一生的願望,就是以一條無用的老命,報答師父大恩。今日我為維護桃花島令譽而死,正如所願。”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之處。他将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镔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镔鐵。李莫愁笑道:“馮鐵匠,你慢慢去記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腳亂。”馮默風不答,望着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将左肩窩下撐着的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着爐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燒毀,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并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将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拂塵急揮數下,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矯捷,竟不似身有殘疾。脫下外袍,往地上一丢,将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我師妹為難,我這苦命的鐵匠就不來跟你計較!”李莫愁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幹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我本來要報師恩!”說時全身發顫,咬牙切齒。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閃避得甚是靈巧,但手臂發抖,竟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始終沒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馮默風似乎确然從沒跟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大鐵錘竟擊不出去。鬥不數合,馮默風已接連中招,腳步踉跄。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争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什麽罵桃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弟,你親眼見到麽?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麽?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鐵錘拐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地下,又穩又定,雙手錘拐帶着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順手。
馮默風離桃花島後,三十年來練功不辍,練功時日久于李莫愁,但李莫愁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經歷見識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于是立意與之游鬥,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鬥志即懈,漸落下風。
楊過不斷叫嚷,誣稱李莫愁到處诽謗黃藥師。馮默風只聽得怒不可遏,大叫:“你罵我恩師,我跟你拼命!”臉上連中幾拂塵,流血滿面,神情可怖。他絲毫不理會受傷,挺着燒紅的鐵錘鐵拐,向李莫愁猛沖過去,不顧自己死活,要跟她同歸于盡。李莫愁見他死纏爛打,在他這股剛勇之前,不由得怯了,連退幾步,叫道:“不打了,我又不想殺你!”馮默風叫道:“我要報答師恩,就是要你殺我!”勇氣大增,狂猛敲擊。李莫愁眼見勢危,又忌憚楊過窺伺在旁,心想這小子武功大進,亦是不可輕敵之人,當下只求脫身,舉拂塵向馮默風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過,卷住了錘頭,這是李莫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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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赤練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貼近施展不為功,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讓這鐵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實不甘心,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倘若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占了上風,錘拐使将出來竟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喂,你這女人,你這樣子成不成體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閨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退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當即拾起地下馮默風脫下的破舊外袍,運起內力,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只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麽?黃老邪的弟子倘若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占上風麽?”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麽時刻一久,便可勝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衆為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不論誰侮辱我恩師,我都跟他拼命!倘若我曲陳梅陸四位師兄姊在此,任那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曲師兄、陳師兄武功卓絕,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什麽?黃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說着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麽?”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一路玉簫劍法,盡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着拿起鐵條,在地下揮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淩厲,但他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一招你想得到麽?”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可也真精妙絕倫。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将她克制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丢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着說道:“再說到你的赤練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這麽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這麽一彈,你這只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說了十餘招黃藥師克制她武功的法門。
這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入情入理,所說的功夫每一項均巧妙無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分,犯不着親自與你動手,已将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與我師父有同門之誼,你是我師伯,今日将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身形已在山後隐沒,身法之快,确屬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制勝,最快也須在三年之後。楊過這麽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已吓得她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吓走了。”
程英見楊過向李莫愁述說招數時,連比帶劃,身形晃動,露出自己所縫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顯見這袍子因是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
楊過向程英輕聲道:“程師姊,李莫愁擋不住馮師兄剛勇無比、勢在拼命的招數,見機而退。但下次你如再撞到她,倘只單獨一人,仍有兇險。師父所傳的那兩門功夫,咱們來習練一下,好嗎?”程英點點頭。
兩人走到鐵匠鋪側的林邊空地上,研讨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彈指神通須積陳期功力,練得指力通神,方能克敵制勝,非短期內所能使用,程英亦早知修習之法。楊過所仗以對付赤練神掌者,乃玉女神掌快速無倫、變化莫測的招數,此掌法乃古墓派秘技,不能傳授外人。兩人于是研習玉簫劍法,楊過将黃藥師所傳劍法中的奇招巧術,再一招一招的拆解給程英觀看,自己扮作李莫愁,讓程英用玉簫拆解。他揮動腰帶,拟作拂塵,迎面拂出,程英甚有慧悟,突然轉身,挺簫在楊過後腰戳了一下。他使的是一根堅竹所制的假簫。楊過其實也勿覺如何疼痛,為了讨她歡喜,裝腔作勢,故意大叫:“啊唷!”高高跳起,臉現痛楚。
陸無雙在旁觀看,拍手大笑,叫道:“表姊,好本事,再打這傻蛋!”程英微笑道:“你當真呢!楊大哥讓我的。”陸無雙道:“好吧,你兩個在這裏真真假假的玩罷。玩不玩拜天地呢?”程英道:“還是媳婦兒來玩吧!”陸無雙扁扁嘴道:“我猜他更想跟你玩拜天地。”程英提起竹子要打,陸無雙伸伸舌頭,說道:“我去瞧傻蛋的好姊姊怎麽了?”剛轉過身子,只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隐隐如雷。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裏,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啓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什麽?”沖将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飕飕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吓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将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麽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衆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君臣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為他們出力,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将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捆,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誨。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就算送了性命,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師父的新傳人,委實歡喜得緊。”說罷撐着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裏傻氣,便是瘋瘋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馮師哥是忠義之人,不忘師恩,是我輩的模範。你說他瘋瘋癫癫,說不定他卻說咱們全無家國之情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傻裏傻氣、瘋瘋癫癫?”楊過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将下來。三人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赤練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為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聲大叫。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吓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麽鬧着玩?”
楊過那裏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兇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麽?”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烏鴉吃你的肉。啊!啊!啊!”學着烏鴉叫聲。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于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竟為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颠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潇灑,此刻狀如瘋虎,吓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麽?是姓梅麽?”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傻姑出力掙紮,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遭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別……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裏?”傻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什麽?”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什麽?”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着黃蓉叫郭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鬼啊!”
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淩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遭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吃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麽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覺別扭,那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着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都是為此。”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不忍。
程英見楊過仍神情激動,喘氣急迫,又走近一步,說道:“楊大哥,我有句話跟你說!”楊過回過身來,慢慢調勻呼吸,道:“請說!”程英道:“楊大哥,父仇不共戴天,自然非報不可。我只勸你一句話。”楊過道:“程師姊,你的好意勸告,我自然要聽!”程英正色道:“楊大哥,咱們這次不開玩笑,我是說正經的。”
楊過收起了臉上一絲笑容,說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胡亂叫你‘師姊,姑姑’,都是開玩笑。”他乘此機會,要令程英別生誤會,神色鄭重的道:“在我心中,我真的當你是小妹子!我對你一片真心。我的性命,我早給了我姑姑啦,不能再給你。除此之外,你說什麽,我就全聽你的。”程英道:“楊大哥,多謝你啦。”伸出右掌,掌心向上。楊過伸掌在她掌心輕輕一擊,随即翻掌,掌心向上。程英也在他掌心輕輕一擊,翻轉手掌。楊過又她掌心輕拍一下。此之謂“三擊掌”,宋人意示立誓,三擊掌之後,所言所許決無反悔。
程英道:“楊大哥,父仇當然必報。不過請你答允我一句話。”楊過道:“你說好啦。”程英道:“我那個傻師姊為人憨直,說的話決計無假,不過她神智不清,有些事纏夾之極,也說不定把事情弄錯了。我不求你不報仇,只求你動手之前,三思而行,想想我勸你的話,會不會找錯仇人?要是找錯了人,那便如何?我只求你答允我,臨到動手,須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這一出手,必得決無反悔。”楊過道:“小妹子,你這話是為了我好,真正是金玉良言,我必定牢記在心,決不有違。”
程英道:“大哥,你一切保重,敵人厲害,事事小心。報仇大事,十年未晚,未必定須争這一朝一夕。多等得十年,你的武功長進了十年,仇人卻老了十年。今年報不了仇,十年、二十年之後,可就易了!那時候彼消我長。咱們當求必成必勝,更須不找錯了仇人要防犯錯、要戒心急。”楊過點頭道:“對!對!我的小妹子真聰明。”伸出手臂,輕輕把她虛摟了一下。程英突然滿臉通紅,眼光中全是溫柔神色。
楊過呆了半晌,揮手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裏。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并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卻原來盡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于黃蓉。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連母親也絕口不說父親之事,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害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慘。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蹄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着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上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名手持空矛的武士叫道:“讓路,讓路。”說着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啪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着“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着這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将他擊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沖而至。楊過左手抱着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重臨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沖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便撥轉馬頭,落荒而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不停,仍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缰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胫,怪石迫人,暮霭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只。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着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凄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難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于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心腸當真歹毒!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回古墓去會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饑。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身法輕盈,武功不弱,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只采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采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國師就在左近?”他與國師本來并無重大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國師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随,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國師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麽?”說着向楊過急沖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處于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楊過雖不懂他蒙古話,但見他神情激動,國師又容顏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國師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适才他入定運氣,并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鬥見大敵當前,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髒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将楊過逐走,争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心。”國師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于金剛宗內功更一無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将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臺、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子中只有幹着急的份兒。此刻金輪國師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隐瞞,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随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國師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難信,但他今日于殺己易于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确然絕無敵意,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