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娃兒躲了起來享福。師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并無虛假,又曾去墓門察看,見斷龍石确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小龍女全無城府心機,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似乎顯知道出墓之法。李莫愁大喜,說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為難。”小龍女道:“你們自己進來,自己想法子出去,為什麽要我帶領?”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麽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周身麻癢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如果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麽不逃出去,卻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已露了口風,再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再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什麽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欺侮自己人嗎?你用來害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麽?”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我們,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你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本來就只偏偏不跟她說。”此時她卧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癡,這番恩情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殊甚,于是悄悄從秘道進墓,避開她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抑住聲息痛哭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石室頂上她的遺刻。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的确盡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出。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經的破法,雖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知道精通《九陰真經》要旨後,破解《玉女心經》武功,全不為難。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真經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将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于人。于是在一具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于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将《九陰真經》洩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将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郁郁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明,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于“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争競便随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相較,終究還是林朝英稍勝,王重陽因始終不甘屈居女子之下,每當對林朝英稍有情意,便即強自抑制。後來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将《九陰真經》的要旨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于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在外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歸于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複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并不告知,卻也是出于一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着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将秘訣仔細看了幾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幾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如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只因《九陰真經》中所載內功極為深奧,若修習者走岔內息,自閉穴道,旁邊縱有高手,亦難以代為通穴解救,只可由修習者自行憑此秘法解穴,否則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
其中“解穴秘訣”、“閉氣秘訣”、“移魂大法”三項神功互有關連。人之穴道經脈因受封而閉塞,非經外力,難以通解。若意身能以“閉氣”之法暫停呼吸,內息停運,即可順勢解開閉塞之穴道經脈;然“閉氣”極難,須得運使“移魂大法”中放心離魂之術,神游物外,心不附體,短暫閉氣方不致窒息斷氣,氣絕身亡。由放心離魂而閉氣,由閉氣而解穴,三功連貫,渾為一體。玉女心經中的最高明部分神光離合、似有似無、若隐若現、難以捉摸,必須用到放心離魂之術,方能神游物外,不萦于心,若無其事,虛虛實實,真幻莫測,方能免為所制。那時也不能說是全真派武功高,還是玉女心經高,只不過誰也不能制服對方,也不致為對方所制,各自悠游自在而已。這三門神功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實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鬥不過師姊,仍歸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艱深繁複,料想即令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着自己目光擡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移魂大法”以上乘內功為根柢,小龍女自忖內功修為未及師姊,貿然使用,難免反為所制,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鬥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計策,擡頭将“解穴秘訣”、“閉氣秘訣”與“移魂大法”三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啊喲,李師伯,你年紀挺輕,相貌雖比不上我師父,卻也算得上是個少見少有的美女,你這樣壞心,我怕你黑心一直黑到臉上,損了你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你怎不怕對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後語,乘機神游物外,魂不守舍,口中稍停,便即閉氣。李莫愁聽他本來直呼自己姓名,頗為無禮,後來卻改稱“師伯”,稱贊自己美貌,胡言亂語,甚是好笑,笑吟吟的聽着。
小龍女與楊過依着王重陽遺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将身上受封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幹什麽?”縱身過來。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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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罕逢匹敵,這次竟遭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師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着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什麽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賠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厮,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洪師姊雖不及你美貌,但你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李莫愁甚為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着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淩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其後,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将最後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麽?”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淩波肩頭。洪淩波知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于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隐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麽?”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道路漸平,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當年王重陽将石墓地下倉庫建于山上一條小溪之旁,将小半條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飲水烹饪之用,此外洗滌潔淨,皆賴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瀉而下,墓中用後,稍停片刻,溪水流瀉,又歸澄清。這時小龍女引導楊過、李莫愁等,經由此小溪通道從墓後脫出,須得鑽進地下潛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潛流後,與別的溪流會同,水流增大加深。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一生長于墓裏,從未外出,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一股水流直沖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給洪淩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一下雖出手不輕,但在水中,力道給水阻了,洪淩波又拉得緊,甩她不脫。水聲轟轟,雖為地下潛流,聲勢仍足驚人。李莫愁與洪淩波都不識水性,受潛流一沖,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雖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給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裏還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雖依法閉氣,仍氣悶異常,時時須得到水面呼吸幾口,漸漸支持不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時分,越走眼前越亮,終于在一個山洞裏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着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穴道,将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楊過游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看麽?”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重見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栗,雖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一會,洪淩波才慢慢蘇醒。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四下裏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小龍與楊過二人就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胡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諸多不便,便伸掌傳氣,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玉女心經,再過月餘,楊過也功行圓滿。兩人反複試演,已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紅塵,終難長羁他在荒山之中,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又怎地?”楊過道:“我自然還遠遠及不上,但你跟他們大概各有所長。”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侮。”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跟他們幹休?”小龍女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那也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你郭伯母,仍然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争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不過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甘願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深仇大恨,只不過兒時為了蟋蟀而争鬧揪打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争競,那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仍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敵不過。”楊過知她頗不想離開這清靜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将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進。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僅為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只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語音譯總旨秘訣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大都知曉,只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借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裏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寝。睡到午夜,睡夢中隐隐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風。他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麽?”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對手掌風沉雄淩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極,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不過勉力支撐。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猬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去,小龍女不住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胡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一凝思間,身法略滞。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師父功力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誰,什麽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大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一事更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複,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一時難痊。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裏還能尋到他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只小船,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尋思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島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随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讓發覺,直到一日晚上聽到武敦儒兄弟談話,才知郭靖已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為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裏之地,卻那知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着。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着月亮抱膝長嘆。歐陽鋒瘋瘋癫癫的問道:“喂,我的孩兒在那裏?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高手,亦遠遠不及,大吃一驚,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讓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着又上。兩人就這麽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這小女孩兒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那裏跟他計較,聽到後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好,我就不好麽?”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上,就只你兩個待我好。”歐陽鋒一番話雖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已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什麽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你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為師有什麽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着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一說,欣然照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又說一段颠倒錯亂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複,又古怪,一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喲,不好,莫要給你的女娃娃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你別偷聽。”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什麽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好,那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上,冷冷的道:“我幹麽要聽你差遣?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須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只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個義父為人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着又伸指在她腰裏點了一下,笑道:“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你。”說着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極多,卻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遭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聽,你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辯,于是随着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胡子怪人的偷襲,于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閉氣之法,盼穴道和經脈暢通。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松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禁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沖解,竟求脫反固。試了幾次,但覺遭點處隐隐作痛,就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自會前來解救,她萬事不萦于懷,也不焦急,仰頭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不見一物,原來雙眼給人用布蒙住了,随覺有人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為膽怯,後來漸漸大膽放肆。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于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虬髯。她心中一蕩,驚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驚喜,又害羞,但覺楊過對己親憐密愛,只盼二人化身為一,不禁神魂飄蕩,身心俱醉。
歐陽鋒見楊過極為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将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沖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