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楊過摔下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跟着全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着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把甜漿灌入他嘴裏。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臉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将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臉含微笑,側頭望着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就不痛啦。”她越勸慰,楊過越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什麽啊?”楊過擡起頭來,只見一只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一個少女走了進來。那少女披着一襲薄薄的白色布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裏,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一頭黑發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肌膚間少了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給玉蜂螯刺的傷勢,又見他滿頭滿臉都給人打得腫脹受傷,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什麽。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什麽?”
楊過擡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冰冷淡漠,當真潔若冰雪,卻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菩薩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這裏的主人,她問你什麽,你都回答好啦!”
這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因長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仆,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中蜂毒暈倒,将他救回。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犯大忌。但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将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着,卻不等他答複,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讓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嘆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語,竟語語回護着他,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不照顧一個外來孤兒;一會兒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閑閑的坐着,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将他摟在懷裏,連說:“我這苦命孩子。”
小龍女緩緩站起,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着。”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嘆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望着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裏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麽大,那裏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露出凄然之色。
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實因此處向有嚴規,不容外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裏話來?多謝婆婆和姑姑,咱們後會有期了,楊過永不忘兩位的好意照顧。”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既覺可笑又覺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着不讓淚水掉将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說的規矩?”孫婆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臭道士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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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眼前便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終于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內房舍衆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令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沒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甄志丙,奉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甄志丙是丘處機的二弟子,武功了得,為人頗有才幹,在全真教中甚受重視。
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着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着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擡着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裏,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不必去煩擾人家!”
群道人不料他小小一個孩兒竟這般性子剛硬,都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将上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什麽?”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弟子,見師父為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尊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沖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見楊過給人強行拖去,已大為不忍,突然見他遭到毆打,心頭怒火那裏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将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只是個龍鐘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迅捷已極,群道只一呆間,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甄志丙知活死人墓中人士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躬身行禮,道:“弟子甄志丙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什麽?”甄志丙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将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甄志丙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壞門規。武林中人講究敬重師長,敝教責罰于他,想來也是該的。”孫婆婆怒道:“什麽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指着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着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加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甄志丙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甄志丙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禀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将孩子交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秉什麽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麽始終不相往來?”甄志丙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啓口舌之争,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登門謝罪。”
楊過攬着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将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心意已決:“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将孩子搶去。”高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要怎生折磨他?”甄志丙一怔,說道:“弟子與這孩子的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為亡友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啰唆,少陪啦。”說着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上,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的甄志丙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于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說話,知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麽?”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什麽人?你憑什麽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閑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嘩。武林中向來規矩,如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為師,縱然另遇的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藝,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讓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見孫婆婆為了護着自己與趙志敬争吵,她就算說自己犯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意願,又別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說他拜一只臭豬、一只瘋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胡子牛鼻子,既不教我半點武功,又這般打我,怎麽還配做我師父?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你作死麽?”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若論武功造詣,與丘處機愛徒尹志平、甄志丙等各有所長,雖身受重傷,出勢仍極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側身避過,裙裏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嗳喲”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嗳喲”、“嗳喲”的大叫。
甄志丙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武功與己相若的趙志敬一招間便即落敗,料知自己也難得勝,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鬥之陣,将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甄志丙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兇險百出,每一下攻招都給甄志丙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鬥陣的攻勢卻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給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只聽得北鬥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裏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衆道并不在意,但她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越來越響。
甄志丙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創教祖師并駕争先,她後人自然也非等閑之輩,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之術,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制;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禁大驚。正欲傳令群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甄志丙大叫:“大夥兒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們已占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衆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志敬所吃的苦頭,個個吓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群。群蜂為黑煙一熏,陣勢大亂,慌不疊的遠遠飛走。孫婆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發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麽驅趕我的蜂兒。”
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婆。”
孫婆婆雖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寧子郝大通是王重陽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甄志丙這樣的小道士能為已自不低,這老道自然更加難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熏毒蟲的藥草所紮,眼下既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熏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賠法,回頭跟你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甄志丙問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林,且回觀從長計議。”
孫婆婆攜着楊過的手又回入墓。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龍女仍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為止。”命他在一間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心,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孫婆婆強了她答允,我勉強在此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去那裏?”楊過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楊過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我是個頑皮孩子,不論到那裏,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争了半天,見她執意不肯,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湧,叫道:“孩子,別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裏,婆婆總跟你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物,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然可惡,卻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帶着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吓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什麽?”孫婆婆道:“給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黑暗中忽然鐘聲镗镗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呼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衆聲齊作。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布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四面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衆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有一群群道人遠遠散了出去,既圍來攻之敵,又阻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吓誰了?”高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夤夜闖入敝觀,有何見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着将一瓶玉蜂漿抛了過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尋思:“她幹麽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那是什麽藥?”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将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麽慘,怎麽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将楊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将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楊過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将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裏,說道:“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着攜了楊過之手,走向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來她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如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挨過,急步搶上,雙手攔開,笑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麽大的火性?我随口說句笑話,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鄰居,總該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志敬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張志光道:“我不信解藥就只一瓶,小道這就跟着你去取罷。”說着擠眉弄眼,嘻嘻一笑。孫婆婆讨厭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就教訓教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啪的一響,正中臉頰,清脆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容你到重陽宮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鬥陣的功夫,知道極不好惹,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晃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躍去。
她眼見牆頭無人,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雙掌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沒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自退後,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将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好手,特地挑将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給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楊過沖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将她擋住了,數次沖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敵人已無能為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巨燭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止招。”七名與孫婆婆對掌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氣,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孩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漢也好,長着身子進來,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什麽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适才臉上讓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那肯輕易罷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趙師兄,須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師門?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話幾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着倒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孫婆婆已彎身低頭,忽地寒光閃動,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忙側身避開,那暗器來得好快,啪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創,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個空瓷瓶,但在近處驀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也沒能躲開。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一時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老而彌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麽?”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早在暗想:“倘若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出去。”聽孫婆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為自己着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裏,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着!”急撲而前,雙臂伸出,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搶過兩柄長劍。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似是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眨,手中兵器已失。
孫婆婆将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什麽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教威名蓋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孫婆婆适才與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着明顯的童音。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衆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鬥,确然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禀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钰獨自在山後十餘裏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于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覺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為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蒙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眼已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入,自己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當即大聲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再說。”
天罡北鬥陣漸漸縮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處,她長劍揮舞,竟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可變進陣攻,但他怕對方暗器中有毒,如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快,是以眯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大為減弱。
群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抛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群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起來,叫道:“你們到底讓不讓路?”群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搶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給他夾手搶過,緊接着勁風撲面,那人揮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啪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沒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退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解藥和孩子留下了罷!”
孫婆婆擡起頭來,見那人白須白眉,滿臉紫氣,正是先前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倘若他掌力發足,定然抵擋不住,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為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