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4 字數:6014
“那是什麽?”陸随不解地問。
“曹永祥的罪證。”陸長興輕描淡寫,其他三人卻變了臉色。
“還記得當年皇上回宮登基,第一個高呼皇上大統的沈閣老嗎?我要替他平反冤屈,你明早就送過去,開始活動關系,我保證這對你也有利。”
“這是你求人的态度嗎?”知道陸長興是來請托的,陸揚尾骨立刻翹上天。
“跟你說話了嗎?”陸長興瞪了過去,像看無知小兒般瞥着陸揚,氣勢完全沒落一分,還穩穩占居上方。
“你有本事跟吏部通氣?有本事找朝中大臣連表上書?這裏沒有品階的就只有你了。還有,我不是來求你們的,我是來交易的。”
“交易?你有什麽能交易的?”鄒氏見他怒斥自個兒兒子,火氣也竄了上來。
陸長興定定看着她,直到她承受不起,眼神開始游移才說話。“當然有,你們一直想要的世子之位。”
“笑話,你以為世子之位是你的囊中物嗎?說什麽交易?”陸揚啐了一口。父親已經跟外祖父還有舅舅通好氣,世子身分只能封在他身上。
“我要争,早就是我的了。”陸長興雙手交握,後躺在椅背上,笑容滿是自信。“你可知道,為何你遲遲無法立為世子嗎?”
“你又知道了?”陸揚嗤笑地回視他。
陸長興不想理他,直接對陸随說:“你可曾想過皇上要什麽結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陸随漫天抓不着頭緒。
“今天請封世子,你愛挑哪個兒子,嫡出、庶出,都是你的事,言官說兩句又能決定什麽?真正作決定的是坐龍椅的那個人。”陸長興搖了搖頭,看着陸随的眼神帶了些憐憫。“虧你跟在皇上身邊這麽久,連他的意思都揣測不出來,還能被冊封為南國公,皇上當真是念舊情的人,可是也只到你這裏。”
“你是說……皇上不讓我立揚兒?”陸随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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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揚更是直接站起來,指着陸長興大罵。“就知道你賊心不死,你以為說兩句話,父親就會改請立你嗎?”
“你錯了,皇上更不想立我。”陸長興攤手,跟腦筋不靈光的人講話就是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以漕運使的身分襲爵南國公,陸府不出三代必被肅清,漕幫也會提早易主。”
“你這話兜得我都暈了。”陸随怎麽想都不明白。“你仔細說,慢慢說。”
“當年皇上怎麽登基的,你們都清楚,現在皇上最怕的,就是清君側的事情重演,他不想皇子們有樣學樣,所以你們這些将軍出身又拜相封侯的,就是他頭一步肅清的對象,南國公爵位五代而斬,但是皇上等不了五代,言官在這時候提出立嫡立賢的條件,正好把這事拖住了。”他在木匣子上敲呀敲,敲到這三人臉都綠了。
“皇上現在就困在君無戲言這四個字上,不能明白表态他屬意你請立陸揚,而且要世襲遞降,除非你主動奏請,讓皇上能順坡而下,不然這事肯定無解,到最後,皇上說不定會安一個名目,直接把南國公的名號廢了。”
“怎麽會……這、這不可能。”陸随不信,卻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鄒氏跟陸揚也慌了,着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武将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曉得未來的儲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熔了他嗎?”陸長興輕輕地笑了聲,仿佛預見了南國公府的未來。
陸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你呢?皇上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沒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幫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過十年,朝廷肯定會安插個人手來分食漕運使的權限,然後慢慢收編漕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瞧瞧,陸随跟陸揚就是最好的例子。陸長興笑得更開了。
“想不透是嗎?你以為沒有當年外公頂着朝堂壓力為你們運送糧草物資,戰争六年就打得完嗎?一旦發生內亂,誰得到漕運使的支持,誰就有了贏面,皇上豈會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國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梁王朝換誰說話?”
哐啷一聲,陸随錯手打破了杯子,但他無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着陸長興。“這些話,你怎麽不早說?”
“瞧你們幾個轉來轉去,挺好玩的。”他這人不興以德以怨,要不是為了沈蓉清,他寧可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裏一輩子。“別端那張臉給我看,我沒對不起你,這些腦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們花了兩年還參不透我才覺得奇怪呢。”
他看陸揚滿臉不服,遂冷笑道:“論策的時候不是很會說嗎?連眼前的情勢都分辨不出來,未免可笑。”
“你——”陸揚本就是好挑撥的火種,馬上燒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說的,你也沒多少好日子過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只知道躲在父親的背後求祖蔭嗎?”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費心磨什麽船塢?不過說給這心智沒長全的孩子聽實在浪費功夫。
“從我外公開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編漕幫,所以我外公才不讓我改姓于,把漕幫交給一個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權力,說不定皇上看在我識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還會善待我的後人呢。”
“你……”沒想到他這麽豁達,陸随一時間說不出話。
“差不多就這樣,其餘福禍,你們自個兒參詳。”陸長興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過了這事,你們愛稱自己是正妻、長子什麽的,都與我無關,日後朝堂相見,維持個基本的樣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轉呈給曹永祥,這份證據我不只送你這裏,看你要獨善其身,還是與曹永祥同流合污,決定權在你,只是你們要承得起我之後的手段。我這人什麽都好,就是不喜歡欠人家,會還的。”
“瞧你這話說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後有機會多提點一下陸揚,他年紀尚輕,涉過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歡陸長興,經過這番談話,說什麽都得把他拴下來,不然等他兩眼一閉,家裏的人又犯糊塗,屆時誰來提點呢?
“我沒這麽大的福氣,有你們這樣的家人。”陸長興揚唇,揶揄一笑。
“當年漕幫為皇上運送軍資,不是外公選擇投靠明君,而是母親擔心你的安危才請托外公,為了護你一人周全,母親賭上漕幫數萬人的性命,可我母親死後,你們誰為她上過香?今兒個要不是有沈閣老一案,你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陸随心頭像壓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絲悔恨,年輕時以貌取人,沒有待于氏好一些。而鄒氏跟陸揚就算不滿陸長興傲慢的态度,也找不到反擊的點。
“還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們說明白,你們之前處心積慮想壓我一頭,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負到我身後的人,想擺什麽長輩的款,身敗名裂還是最普通的下場。”
陸長興看了鄒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陰森且寒冷。
“如果記不住,我不介意幫你們長長記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這裏多待,話說完,東西扔着就離開。
陸随看着大兒子大步潇灑的背影,語重心長地問了句。“揚兒,你在外論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陸揚不想承認這個大哥,卻也不能不回父親的話。“他想法深、手段損,睚皆必報,但見識廣,重然諾,目光高遠,就算态度不冷不熱,想結交他的人還是很多,很給他面子。”
“你可曾羨慕過他?”陸随得不到兒子回應,又催了句:“說話!”
“曾。”陸揚咬牙,帶着恥辱應了下來。
“我知道你拉不下臉,不過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來往,他對你沒好臉色,但你對他好,他肯定會記在心上,關鍵時刻拉你一把,就夠你受用一生。”
陸随走下主座,捧起陸長興留下的木匣。這是大兒子唯一托他的事,辦得好了,對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語氣深且重。
“等這事塵埃落定,我們就回祖宅,給于氏上炷香吧,這是我們欠她的。”
“陸長興随便說說你就信嗎?”鄒氏不悅地撇過頭去。
“如果你随便說說也能說服我,我就廢了于氏,如果你說服不了我,我就廢了你!”陸随已經許久不與妻子動怒,瞧她把陸揚教得一點氣度都沒有,心窩就一把火在燒。
“瞧你把我南國公的名聲敗成什麽樣,跟死者計較不休,成何體統?我還聽你這無知婦人的話,實在可笑!長興說得對,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着,若皇上猜忌武将,不如我請立朝兒,主動替皇上分憂!”
陸朝,鄒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陸随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這麽多年,為你操持家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改立陸朝,是要我們母子倆去死嗎?”鄒氏大哭大鬧,哭得陸随頭都疼了。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着,還能替你賣把老臉,我若兩腳一伸,這朝中誰能幫你?”陸随直接對兒子說。他想法雖沒有陸長興沈,但也是個一點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對陸長興的成見。
陸揚背脊一涼,萬一出了事,他還真找不到可以幫他的人,甚至方才陸長興的身影還一閃而過,若他真的需要協助,最後說不定會托上陸長興……
“孩兒知道了。”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陸揚此時開了竅,或許身段一時間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陸長興。
朝堂一夕間風雲變色,飛沙走石,曹永祥由高臺摔落,收監等候判刑。
在言官彈劾曹永祥誣陷沈閣老當天,陸長興命人擡了五千兩到靜心寺,見住持眉開眼笑、親自點數的當下,立刻命人綑起,擡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無數。
住持一開始還以為曹永祥會來保他,對衙役說話高高在上,仿佛看蝼蟻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卻在見到曹永祥獲罪收押,下場不比他好看多少後,用了幾下刑,就什麽都招了——
過去他開放寺廟讓上京趕考的學子暫居,放榜之後,開始替曹永祥游走賣官一事,并嫁禍沈閣老。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包天,全是因為朝堂将興建佛寺替皇太後祈福,曹永祥承諾讓他接掌住持,他一時鬼迷心竅才鑄下大錯,最終杖一百,眨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強占良田,收受賄賂而罪加一等,奪官、抄家、杖刑後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軍,良田全數歸還于民。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此時又傳出一個消息,陸長興的姨娘竟就是沈閣老唯一的女兒。
父親蒙難,女兒淪落風塵,一代名臣身後,令人不勝唏噓,感嘆不到半日,集玉閣閣主又說出沈五小姐是為了找尋證據,為父洗脫污名才自薦集玉閣,成為供人取樂的瘦馬,陸長興輾轉知道真相,心生憐惜,故才愛護不已,為求心上人日夜安穩,甚至不惜低聲下氣,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國公。
南國公請封次子為世子,自願接受降襲,又讓人巧妙地套進了這件事情來。
原本悲苦的故事衍生出一則佳話,末了竟是讓人最津津樂道的一段,還改編成話本——惡鬥權奸曹永祥。沈蓉清為掩飾頸傷而配戴的頸飾更成了京城仕女的新愛好。
重臣言官接連上書彈劾曹永祥的這段期間,陸長興并未着墨此事,反而專心處理船塢的案子,近期又入了雨季,雖然去年評估出來的危堤都已事先修繕妥當,可最怕的莫過于意外這種東西。
陸長興最後沒有攪和進曹永祥的事,卻依然忙得腳不沾地,連新型漕串的草圍都在這時候堆到他案前來。
忙歸忙,他還是沒把沈蓉清忘了,早飯、晚膳一定要一塊兒吃,每天都要盯着她喝下一碗苦苦的黑藥汁,然後自個兒吃了仙楂片或蜜餞去吻她,耳鬓厮磨了一番,才甘願去處理公務。
有天,陸長興提早回來,那天下着霪霪細雨,天氣微涼。他要孫嬷嬷替她換身簇新的衣服,梳個高貴漂亮的發髻,在孫嬷嬷要替她上妝前,把人拉了起來。
“帶你去個地方。”他摟着她的腰,在她頰邊香了一下。“還是別搽胭脂水粉的好。”
沈蓉清沒有問他要去什麽地方,這不是他頭一回玩這種把戲,問他也不說,幹脆就跟他一塊兒瘋了。
結果陸長興把她帶到大廳右側小門的珠簾後方,笑着跟她說:“就是這兒。”
“這兒?!”沈蓉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等着就是。”陸長興笑着捏了把她的臉蛋,一副包君滿意的模樣。
過沒多久,宣旨太監來了,雖然來的是陸府,不過找的人是她三哥。
“沈容堰跪下接旨。”宣旨太監不重不輕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解開聖旨外的錦線,照字朗讀。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查沈閣老念秋……”
沈閣老沈冤得雪,追谥太子太傅,原府發還;沈容烨、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铨官複原職,即日上任。
沈蓉清跪在簾後,仔細地聽着聖旨的內容,她期盼了四年有餘的事,終在她面前開花結果,即便聖旨不是對她宣讀,在宣旨太監高呼“欽此”之後,仍與簾外的沈容堰同樣跪伏在地,泣不成聲。
“謝主隆恩……”沈蓉清磕頭在地,久久不起,沈容堰接下聖旨,奉上茶水費,親自送走了宣旨太監,她還是維持原樣,動也不動。
陸長興心疼死了,把她扶了起來,看她哭得滿臉淚水,眼睛紅通通的不像話,以指腹抹去她的淚水,眼神痛惜,語氣卻是戲龍。“不讓你上妝,就是怕你哭花了一張臉吓人。”
“嗚哇——”沈蓉清哭得更大聲,這下真慌了陸長興的手腳。
他何曾見過沈蓉清大哭?第一次屈辱承歡的時候沒有,唐琳羞辱她的時候沒有,沈容烨來找她的時候更沒有。
“別哭……你別哭了!”陸長興沒安慰過女人,還是痛哭的女人,只見過婦人哄小孩,只好依樣畫葫蘆,把人摟進懷裏,輕輕拍打着她的背。
“乖,不哭不哭……要哭也別哭得這麽用力。”
“嗚啊——”沈蓉清揪着他的衣服,埋進他的胸膛,哭得更用力了。
陸長興只能把她摟得更緊,在她耳邊細語安撫得更勒。
哭聲稍歇,沈蓉清吸着鼻子,不住抽噎,陸長興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半。他扶着她的肩,退開一步,看她哭得腫腫的雙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蓉清,好點了嗎?”陸長興輕喃着她的名字,又逼出了她的眼淚。
“怎麽又哭了?不是該笑才對嗎?我把你的名字找回來了,什麽沈清、什麽芙渠都能丢了,你是沈蓉清,只能是沈蓉清。”
她的眼淚掉得更兇,眼睛都哭到瞧不見了。陸長興只能把她再按回懷裏。
“罷了,反正就這一回,你就哭吧,把這幾年的委屈都哭出來。”他很無奈,生平第一次拿某人沒辦法。
“我手邊的事情快結束了,再等我幾天,我帶你回鄉,去見你大哥、二哥、四哥,還有嫂嫂跟侄子、侄女們,再把你父母的牌位迎回沈家宗祠供奉。”
沈蓉清聽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閉起眼,微笑地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