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3 字數:6208
鐵騎将軍唐順的小女兒唐琳個性如烈馬,放在京裏,尤其是女眷當中的名聲,宛如又鹹又酸的腌菜一樣,不過她有一句話深得女眷們的肯定,流傳出來之後,就成了“京裏男兒十萬名,要嫁當嫁陸長興”。
陸長興正妻之位未定,後宅沒有侍妾、通房,也沒有置外室,雖然流言不斷,他也不急不惱,只管專注他的本分,說了句沒看中喜歡的姑娘家。
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聲,就算陸長興有什麽難言之隐,在他的權勢後面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點頭納了自家閨女,往後生不出孩子,陸家不肯,于家難道沒有旁親子嗣願意過繼的嗎?
所以說,陸長興這塊肉還是很搶手的,只是沒想到會讓一名下九流的瘦馬早一步把筷子伸進碗裏,要是讓她生下庶長子,問題可就大了。可是換個好處想,他這時候心思正活泛,說不定是探親事的好時機,屆時家裏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後宅裏陰陰暗暗多的是,一碗絕子湯灌下去就解決了,也不算麻煩。
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随,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麽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麽用就怎麽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随,就端起老仆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着喝,就端在手裏,滿屋子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音。
陸随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将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聽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麽,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随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随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裏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擡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嗎?”
陸長興支着下颚,看着氣呼呼的陸随,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梁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拟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随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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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麽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禦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随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衆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于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嘆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随刻進腦海裏,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仆仆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裏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随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随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麽叫也好?他怎麽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随離開。陸随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于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随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颚,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随聽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随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隐隐透着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随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裏。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于。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幸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裏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麽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随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随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于氏他再怎麽想,印象裏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裏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麽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于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麽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随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于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于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麽關系,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着陸随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随哪裏聽不出來他的嘲諷,于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着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發,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裏他是四處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麽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擡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啧,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随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仆收下他的茶具,按着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随怒拍扶手,跟着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陸長興沒有正面回應,表情倒是清楚寫着“來試試”。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國公爺,不管我認不認,我骨子裏流着你的血,這點無庸置疑,只是你說鄒氏是我母親,陸揚是我弟弟,那他們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過一次頭、上過一炷香?”
陸随嘴巴張了幾回,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随便覆手都有千百個機會可以危難你一家子,我沒有出手,任憑你們在我面前踩瓦跳梁,全是看在我母親名字還挂在陸家宗祠內的分上,更勸你手別伸得太長,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別說他刀子已經提在手上了。
他籲了一口氣,耐性已經耗光。“我稍後有事,不能多陪,國公爺請自便。”
“我也該走了,今日就先這麽着。”雖然陸長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強硬,但陸随在這局面下也不知該說什麽,便順勢告辭,總好過在這兒看他一語不發,讓人遍體生寒。
陸長興揮手喚老仆前來。“權叔,送客。”
“……”陸随無言以對,連送都不願送他一程?果然沒外人在,陸長興就不願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裏不滿,也不好表達什麽,只好摸着鼻子跟老仆走了。
“叫駱雨過來見我。”陸長興眯起眼,對着門外的小厮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陸随今天過來純粹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鄒氏肯定居中攪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別想睡好覺。
初進陸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動,乖順地坐在房內,紅着臉看嬷嬷跟丫鬟收拾淩亂的床鋪,看着嬷嬷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紅的床單,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經擡進家裏的姑娘,新婚之夜,都會從嫁妝裏取出白絹墊在身下,向夫君證明貞潔。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沒有難過的資格,雖然昨晚想來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陸長興确實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她敲了一記響鐘,但沒有徹底覺悟是成不了事的。
現在她該苦惱的是如何尋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剔除了将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曉得是隐姓埋名了,還是遭人滅口。
剩下兩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學子,家裏有些錢,但沒有門路,聽到賣官風聲,就捧了一筆銀子去換個一官半職,事發之後,有幾個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幾個被打殘,更多的是聽見終生不得應試而發瘋的。她到各家探訪消息,想知道接應他們的對象是誰,但一聽到她的來意,避而不談的有,破口大罵的有,拿掃帚将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跟她說明情況。
最後她抽絲剝繭,當年買官卻沒有在名單上、現今還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國子監學錄張漢卿及道祿司右覺義彭海。他們能留下來,肯定有什麽條件交換。
不過這兩個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調,深居簡出,交友不廣,就連家中奴仆都置不超過五個。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鮮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混到兩人身旁。
既然他們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标放到他們上一層去,可是官越大,家裏就越複雜,在外頭買進的奴仆,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主子,更何況她想接近的人還是一家之主,最終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就是不進主院進後宅。
如今,她如願進了某位大人的後宅,如果不是陸長興,她故事,先讓人覺得她可憐,後腳便派人尋覓這兩人的下落。
偏偏是陸長興,他哪會信她的鬼話……
沈清撫上頸間的脖飾,憶起當年陸長興揭破她的謊言時,意氣風發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陣絞痛,可眼下無路可走,她只能冒險在虎口裏拔牙。
陸長興或許不會幫她,不過陸長興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卻也是陸長興後宅裏唯一的女人,總會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讓她吹吹枕頭風,說不定還會透過集玉閣跟她搭上線。
集玉閣的幕後老板受過大哥恩惠,也是少數在沈家落難之時,依舊不離不棄的人。當年父親淨身出京,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出了京城,就是閣主私下命人一路護送回鄉,才不至于長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閣,閣主一定會幫忙穿針引線。
她騙不過陸長興,騙騙別人還可以,只要讓奴仆們以為陸長興十分寵愛她,任他治下再嚴,總會有風聲傳出去,尤其與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別人關注,她的機會就來了。
要是陸長興能進一步被立為世子……
“在想什麽?”
陸長興突然出現,俯身看她,幾乎臉貼臉,沈清吓得差點叫出聲來。
“爺,您回來了。”沈清很快就鎮定下來,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過相信在他身邊久了之後,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實的胸膛,略略低首側過,嬌媚柔順的模樣,只是為了避開直接面對他的沖擊。
“怎麽這麽早呢?芙渠以為您會跟國公爺聊上好一段時間呢。”
“因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寶,就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了。”
這麽溫馴?是拟好計策了嗎?陸長興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颚,将她精巧的小臉轉了回來,溫熱的唇瓣親昵地貼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我為了你,草草打發了南國公,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我?”
陸長興的眼神閃過挑釁,似乎想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他早半刻進來,她或許還能博君一笑,不過這時候她巴不得陸長興做盡這些寵愛她的假象。
“爺——”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尴尬的嬷嬷與丫鬟們,輕輕地推了下陸長興,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才開了口,雙唇立刻被覆上,輾轉舔吮,啧啧有聲。
沈清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受不住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嬷嬷跟丫鬟更是雙雙把頭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視彼此,交流訊息。
“我怕你不認帳,先讨點利錢。”陸長興拉過另一張圓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将她的手包進掌心,擱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纖瘦的肩膀上,像愛侶般呢喃。
“說說,你該怎麽還本金?”
看來是想那他作餌了,這丫頭真不安生,不過就是不放棄、不服輸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嘗不願替她将手伸出籠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适應他的親昵,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适應,還要慢慢拿捏好距離主動迎上。她側過頭,甜甜一笑,在他耳邊細語。
“爺身分高貴,想必見過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學過幾個按跷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勞累,若爺不嫌棄,芙渠替您按跷舒緩可好?”
“原來我的芙渠這麽厲害。”陸長興輕吻上她的臉頰,貼着她的頰畔磨蹭,在她耳邊調笑細語。“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來就乖巧了,想到什麽好辦法了嗎?”
“爺說什麽呢?芙渠服侍您是應該的。”沈清扶着陸長興的肩膀想站起,腳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來,狠狠地跌進他的懷裏。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斂,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笑得是濃情密意,不過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鬧騰,唯有一件事我不許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争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你只會白費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