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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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恐吓完瘦猴、吃光紅燒肉後, 成梨柚最後檢查了全部的行囊,帶着阮绛坐上了淩晨的飛機, 天亮前便抵達了鲈魚市。
出于慎重, 他們先是租車前往了“柳苗姐弟”身份中舅舅家所在的田家寨,把寨子的環境情況重新落實,接着他們又趕回了市裏,坐上提前訂好的火車硬座一路颠簸, 蓬頭垢面卻充滿期待地不斷接近着鹧鸪市。
……
火車到站的那天,正好是元旦假期最後一天的夜晚。
接連飄了兩天的小雪也擋不住人們新年出門看煙花的熱情,每個沐浴在煙花下的人臉上都浮現着幸福的笑容。
看着空中的煙花, 柳苗的心中也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向往。
由于到達鹧鸪市的時候已經很晚, 所以她也沒有着急,先是和弟弟在火車站枕着包袱湊合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才離開車站,開始找起了工作。
可一切和她想的似乎并不一樣。
大的商場金碧輝煌,她自慚形穢,不敢靠近, 只能沿着街邊, 挨家挨戶地走進小商鋪問他們招不招人工作。但如今年關,大多數店家都沒有招人的打算,有幾家店倒也想招, 可一見了成梨柚胳膊和腿的情況,他們馬上就擺起了手。
揣着希望,一家店一家店地進, 又不斷失望地出來,賺錢無果,一天過去,夜色漸深,柳苗只能牽着小枝背着包袱找了間看起來最簡陋的小旅館,可在問了價錢後,她卻瞬間變了臉色。
走出旅館,蹲到路邊,柳苗從毛褲裏把一百零七塊錢拿出來仔細地清點了一遍,猶豫了許久,又把它們折好放回了原處,直到街邊的路燈熄滅,她都沒舍得再把它們掏出來。
最後看了一眼旅館亮着的招牌霓虹燈,柳苗帶着小枝就近走到了一處公交車站的停車棚下,靠棚頂擋着雪,勉強撐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天沒亮,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音,她怕被驅趕,又急忙拉着小枝走了出去。
天一亮,便又是全新的一天,關門的店鋪再次開門,柳苗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嘗試。
這次,在一家做腸旺面的小攤子前,有好心人幫她和小枝點了兩碗面,還熱心地在網上給她查了當地招收殘疾人工作的工廠,但大多需要雙手健全,總算找到一個柳苗可以去應聘的,卻只能給她一個人提供吃住,無法安置她智力障礙的弟弟。
在那個瞬間,柳苗終于意識到了真實與想象之間差距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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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斷道着謝,把面條上的煎蛋夾到小枝碗裏,照看着他吃完,随後自己蝦般弓腰湊到放在桌上的碗前,嘴巴貼着碗沿,右手使着筷子,很快把面喝得一口湯都不剩。
不久後,拿着好心人送的礦泉水從早飯攤子前離開,看着車水馬龍,柳苗拉着弟弟,迷茫又無助。
惶惶地沿着街道走了一個上午,又進了幾個小店找工作被趕出,日頭高懸,即使是冬天也曬得人口幹舌燥,柳苗拿出礦泉水瓶,仔細地喂了幾口給弟弟,然後自己小口地在瓶口抿了抿。
但水總有喝光的時候。
在和弟弟分吃了她花錢買的午飯饅頭,最後一滴水也被柳苗仰脖接下。
她幹吞了幾下嗓子,喉嚨裏卻一點被水滋潤的感覺都沒有,更渴更加幹了。
突然,柳苗看到了別人沒喝完就丢進垃圾桶的礦泉水瓶子。
她的眼睛驟然發亮,拖着廢腿艱難地走過去,伸手想要從垃圾箱裏撈瓶子。但她的手還伸進垃圾桶,她就被人一把推倒在地。
動手的是個頭發淩亂花白的老妪。
她把柳苗推倒後就用她幹枯溝壑的手拿着夾子把瓶子夾出來放進手裏的布袋,罵罵咧咧了幾句柳苗聽不懂的地方話,随後轉向附近另一個垃圾桶。
可柳苗卻像是回了魂。她蹲守在了垃圾桶旁,一見到有人往裏扔吃喝剩下的東西,就想要伸手去撈。
可她只有一只手能用,腳也不利索,就算守着垃圾桶,也搶不過靠拾荒為生的健全人,幾次都被那個老妪搶走了好東西。
但她也不氣餒。終于有一次,有人來扔吃剩的外賣垃圾。那人大概是嫌髒,不願意把手伸到垃圾桶裏丢垃圾,于是就随手把塑料袋放在了垃圾桶頂上。
等那人轉身離開,柳苗一把将塑料袋包進懷裏,随後自己摔倒在地,護着懷裏的袋子不撒手。老妪想用手裏的夾子敲她,但幾次都被她躲開,只能憤憤地離開。
看老妪走遠,柳苗激動地打開塑料袋,掀開飯盒,飯盒裏卻空空如也,只剩下幾粒不成樣的米渣。
她愣在了原地,久久地爬不起來。
經過這幾天的折騰,柳苗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發被油漬糊住,髒得跟乞丐差不了多少。
就在她對着空飯盒發呆時,一個路人往她面前的飯盒裏丢了張十塊錢。
看着這張錢,柳苗下意識讷讷地說了句“謝謝”。
過了一小會,柳苗爬了起來,拿起那張十塊錢,看了好半天,然後突然轉身,使勁地抱住小枝。
小枝正抱着膝蓋坐在她身後、低着頭摳着地上的泥。
被她抱住,小枝很開心,也伸手用力抱住了她。
只是沒多久,他的注意力就又被地上的泥吸引,松開手去摳泥玩了。
但柳苗卻像是從小枝的擁抱裏汲取了力量。
她鄭重地把十塊錢重新放回空飯盒裏,又從棉襖的內兜裏拿出殘疾人證,撿了個石塊把它們壓住,接着,她作出剛才摔倒時起不來身的狼狽樣子,重新倒回地面。
人來人往的街道,無數人從他們跟前走過。
有無視着他們漠然離開的,也有願意停下腳步看看殘疾人證、彎腰往白色的飯盒裏丢下幾塊錢。
就這樣,夜幕降臨時,柳苗數了數塑料飯盒裏的壓着的硬幣和紙鈔,塊兒八毛的零碎和整錢加在一起,竟然到了四五十。
柳苗看着手裏錢,露出了抑制不住的欣喜。
她抱住小枝,不斷摸着他的頭:“我們有錢了,姐姐帶你去吃東西!”
這時,一個已經盯了她許久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穿着羽絨服,個子不高,膀大腰圓。
“誰讓你在這要飯?要飯到別地要去!”
他呵斥着,伸腳就要踹她放錢的飯盒。
像是怕他搶飯盒裏的錢,柳苗攥起錢就連滾帶爬要跑,看着屁滾尿流難看得厲害,倒是沒被他碰到一個手指頭。
只是她逃得太慌,殘疾人證拉在了原地。
她只能樣子十分窩囊地縮着身子回來,把殘疾人證拿走。
男人的目光在她手裏的殘疾人證上多留了一會兒,随後才離開。
……
總算成了一步。
扮演柳苗、這兩天活得都沒了人樣的成梨柚暗中松了一口氣。
資料裏,這片她自來到鹧鸪市就一直徘徊的區域是乞讨團夥的一塊重要地盤,光派來巡邏的看守就不下兩三個。而剛才那個,正是被這邊記者拍下過照片、确認是為這個團夥工作的一名看守。
地方和人都沒錯,她也已經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還行。
這兩天的苦沒白吃。
……
手裏有了錢,成梨柚拉着還在專注扮演智力低下兒的阮绛到了夜市,花了十三塊錢,買了一大碗素餡的抄手,分到兩個小碗裏一人一碗,倒上好幾勺紅油,熱辣辣得連湯帶面喝下去,身上總算暖和了起來。
然後,當然是馬不停蹄繼續要飯。
收獲了一個晚上,成梨柚把錢一卷,藏回毛褲兜,到了附近的一處地下通道口。
等地下的行人通道裏沒了行人,她也學着其他流浪漢的樣子,在牆邊打了個地鋪,倚偎着阮绛坐了下去。
靠在他的身邊,她還不忘安慰他:“等我再攢點錢,我們就去找個能住的地方。”
阮绛還在繼續着小枝的角色,因此他并不怎麽能聽懂她的話,他現在的興趣她的手上。
在捏了一會兒成梨柚的手指後,他用他的兩只手攏住成梨柚的不能動的左手,搓呀搓,搓得熱乎乎地才松開,緊接着又興致勃勃地去搓她的右手。搓完了右手,感覺到她的左手又涼了,他困惑地睜大眼睛,急忙地又一次捂住她的左手,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反複着,直到她的兩只手都同樣熱乎着才滿意。
成梨柚的手被他捂熱得很舒服,她自己也就很得寸進尺地慢慢窩進了阮绛的懷裏,還解開了阮绛棉襖的扣子,試圖把臉貼到他胸口也暖和一下。
而阮绛也像是玩夠了她的手,把她的頭發當成了新玩具,也不知道是想給她梳頭發還是編辮子,反正就硬是把她整個人都往懷裏壓了壓,把她罩進了他的棉襖裏。
冷的發僵的臉被溫熱的棉襖蓋住,凍到快沒知覺的鼻尖碰到他的胸口,成梨柚仿佛浸進了一池溫泉,一下子就和外面的寒冷隔絕開了。
這也太舒服了……
成梨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使勁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拼命從他身上汲取着熱氣。
沒一會兒,她渾身的寒意就消散了不少。
但她還是懶洋洋地不想出來,幹脆賴在那裏有開始回想這幾天在鹧鸪市的經歷做盤算。
是的,她才不是因為阮绛的懷裏太舒服而不願意出去,她是為了能不被凍傻更好的工作!
突然,阮绛熱烘烘的手焐住了她的冰涼的腳踝。成梨柚幾乎是被燙了一下,熱流一瞬間就刺到了她的心尖。
陷入黑暗,看不到他的手,這種熱量的蔓延在她的感官中反而更加清晰。
鹧鸪市的這一路,他一直都是這樣,默默地、努力地給她熱量。
走在馬路上,他握着她的手,睡在公交棚下,他圈着她的肩膀,就連躺在地上乞讨,他都還記得要讓她靠在他的膝蓋上、不能讓她的頭貼着冰冷的地面。
這股源源不絕的熱量,就像是寂寥黑夜裏唯一卻永不會熄滅的孤火,給了她太多的安心和溫暖。
孤身闖進陌生的城市,她一點都不害怕,不過,碰上雪天,她卻也會感到冷寒。
白天熙攘熱鬧時面對着對方的打探她無所畏懼,可夜晚一個人露宿街頭,她卻也會寒戰得提着心弦警惕四周無法入眠。
但這些對她來說都沒什麽。
她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冷就冷了,凍就凍了,等活幹完以後在電熱毯上捂個幾天也就緩過來了,下次還能活蹦亂跳地繼續往雪窩裏鑽。
她從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窩在別人懷裏取暖的一天。
但是,绛绛,這可怎麽辦啊。
成梨柚聽着阮绛有力的心跳,心裏開始嘆氣發愁。
真不該帶你來。
再這樣下去,我可能就離不開你了。
到了那一步,我可是什麽辦法都能使出來……
她撩開一點他的衣服,同情地朝他看了看,越看越覺得這孩子真是可憐。
成梨柚。
她瘋狂搖晃着自己的了僅存的一丁點良心對自己說。
求求你做個人吧!
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