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秘人【五】
黑龍相比在鐘樓三層裏時的龐大威儀,如今化作黑煙缭繞在那人身前,只露出若有似無的一團龍影,倒顯得小巧可愛起來。
蘇螭盯着那人影,盡管距離離得遠,天色又暗沉冷寂,但是她知道,他們的視線是交彙在一起。
她在看他。
他也在看她。
屋頂上的黑龍繞着男人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他的肩膀上,男人腳下一邁,竟然直直從屋頂跨了出去,然後輕飄飄如樹葉般落到了蘇螭和小籠身前幾米遠的草地上。
保安室的燈光照在他們兩方中間的草地上,幾只小昆蟲在上頭不安的逃竄,大地陷入短暫的沉靜。
男人站定在草地上,燈光照亮他的一對黑布鞋尖,露出鞋面上金白紅三色繡線的龍卧祥雲圖。
蘇螭視線上移,燈光只照亮了男人半身茭白長袍,再攀上男人胸膛時便漸趨黯淡,什麽也看不清了。
神秘莫測的黑龍,奇谲詭異的男人。
一直沒吭聲的小籠忽然拉住蘇螭的手,關心道:“蘇螭,你耳朵還好吧?”
蘇螭拍拍耳朵,大聲問道:“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這可怎麽辦?”小籠上下左右拍拍摸摸揉揉捏捏蘇螭的耳朵,嚷嚷着直問:“怎麽還沒有好?天吶!嚴不嚴重?難道以後再也聽不見了嗎?不行,我們得趕緊去醫院!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說着,她挽起蘇螭的手臂,拉着她徑直往山道上走。
“耳朵聾了又不是眼瞎。”蘇螭雖然不耐煩,但也沒推開小籠的手,氣道:“也別弄我鼻子!”
蘇螭一生氣,小籠愈發緊張道:“哎呀什麽都別說了,我們趕緊去醫院吧!耳朵可是人類心靈的後門口。”
夏夜的涼風刮過林間樹梢,簌簌吹落幾片枯葉,合着草叢裏的聒噪蟲鳴,更顯出盛夏樹林的凄涼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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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二人相互挽着手,只當從來沒見到眼前的男人,目不斜視,雙雙往前直走。
“……呃……”半個身子隐匿在黑暗裏的男人尴尬地伸出手,踟蹰着想要開口,繼而失笑,緩緩搖頭。
“呵呵,今晚的月色多美啊。”小籠幹笑道:“幸好你傷的不是眼睛,要不然就看不見這麽美的月亮了。”
“……耳朵也很重要的好嗎?”蘇螭冷冷說道。
旁若無人地走出數米拐了個山道後,小籠在蘇螭耳邊壓低聲緊張道:“我們能逃得掉嗎?那家夥看上去沒這麽蠢啊。”
“別說話,趕緊走。”蘇螭同樣低聲回答道:“這個人心術不正加之心狠手辣,為了引出我們連整個城市百萬人的性命都可以棄之不顧,咱們勢單力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現在能逃多遠就逃多遠,逃不掉,你就先跑。”
小籠堅決不認同,“我不跑,要跑也是你先跑。”
蘇螭還要争辯,身前草木扶疏處窸窸窣窣踏出一只腳,還是那只繡着龍卧祥雲圖的黑色布鞋。
她們疾走了許久才走到這裏,這男人一聲不吭便追了上來,小籠眉間狠皺,往前一步将蘇螭擋在身後。
“呵呵呵,如果真有急事,我送你們一程也是可以的。”男人就站在草叢的陰暗處,白袍随風而動,卻不像仙靈,反倒形如鬼魅。
“不用了。”小籠說道:“我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可我卻知道你們的名字。”男人低低笑了起來,他的聲音清澈悅耳,乍聽之下,像極了山間潺潺流水,“你們倆,白發的是小籠,黑發的是蘇螭,對不對?”
小籠癟嘴道:“如果你是這樣認人的話,全世界就只剩下小籠和蘇螭兩種人了。”
男人像束風鈴,又叮叮當當地笑了起來。
“……笑笑笑……”小籠翻了個白眼,“喂,你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市區裏的地牛是不是你召喚來的?這龍和你又是什麽關系?”
男人坦白笑道:“地牛确是我召喚來的,至于這龍……這不是龍,這不過是像極了龍的一種神獸。”
“不是龍?”小籠奇怪道:“怎麽不是龍?它看起來就是一條龍啊。”
男人搖搖頭,依然在笑,“它确實不是龍,龍乃古神,早在人族崛起之時就已經漸漸湮滅在神壇裏,僅剩下為數不多的龍,也各自藏匿,如果能輕易被我召喚出來,我這許多年來的苦心孤詣,豈不都成了荒唐笑料?”
“……說來說去,難不成你也是來尋龍的?”小籠皺眉,厲聲問道:“就算尋龍,你也不至于将烏栳她主人推下高樓吧?還弄只蠱雕鎮守在他意識裏,你做人這樣趕盡殺絕,就不怕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嗎?”
男人遲疑了會兒,似是在思考小籠的話,片刻後,他回想過來,笑道:“哦,原來你說的是那個偷拍我的小孩,我至少沒取他性命,也算仁慈。”
“他沒死是因為他被樓下的陽臺攔住了,還有烏栳和蘇螭把全部家財捐獻出去給他治病!”小籠見過無恥的,但沒見過這樣堂而皇之颠倒黑白的,怒極反笑,“你到底為什麽召喚出地牛?你不知道地牛會引來地震嗎?”
“哦,地牛啊。”男人語調悠揚地笑道:“我不過是聽說這座城市裏藏着條龍,心想如果真有龍,地牛翻身,神龍在此,絕不會置之不理。”
“什麽?”小籠氣得跳腳,“這算什麽理由?”
男人的溫和笑聲戛然而止,倏然嚴厲尖銳起來,“你們身邊,是不是藏着條黑龍?那黑龍曾經高高翺翔在天,對不對?”
事已至此,小籠冷笑問道:“你又是從哪裏聽來這樣的傳言?動物?妖怪?兇獸?還是……仙人?”
男人壓制下暴躁的情緒,重新冷靜下來,笑道:“只要你們把龍給我,你們要什麽,我就給你們什麽。”
“你也說了,龍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幾條也早藏在尋常人找不到的地方,我們又何來的龍?”蘇螭淡淡開口,“你若要龍,你肩膀上那條,就不能以次充好?”
“呵呵。”男人笑了兩聲,忽然透過黑暗與煙氣,一手抓住肩膀上的小龍,将它狠狠摔在地上,“我說了!它不是龍!”
這一摔,力道之大,幾乎把那條黑色小龍摔得倒地不起。
蘇螭和小籠都吓了一跳,各自謹慎地看向籠罩在黑暗中的陌生男人。
“我要的是真的龍!真正的龍!上古龍神!只有它能帶我入得九天之外,只有它能換我一世仙身!”男人指着地上的小黑龍,罵道:“這種小東西也配稱之為龍?”
“……這麽瘋魔。”蘇螭的臉冷凝如冰,“你是不是從小就執着于龍?尋仙問道,執迷不悔,以至于你已經忘記你尚有年邁雙親等着你贍養?”
男人定住。
小籠看向蘇螭,似是有所預感。
蘇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被火燒毀了邊角的舊照片,照片裏的小男孩小籠也見過,他十五上下的年紀,身量挺拔,五官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的雙目炯炯有神,神情中透着剛毅執着。
假以時日,絕非池中物。
這是當日蘇螭給的評價。
蘇螭将照片甩向陌生男人,冷漠說道:“我總預感着有一日我必定會見到你,因此一直将這張照片帶在身上,因果循環,現在,這張照片還給你。”
照片落在男人腳前。
蘇螭說道:“你父母雙雙葬身火海,死前都受到屍蟲所控,很是凄慘,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就回家将兩位老人的屍骨揀出來好好安葬——你父親直到最後一刻,還是憑着僅餘的一點意識将這張照片交給我,也不過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勸你回家而已。他們,在等你。”
冷風灌月夜,連山間蟲蟻都噤了聲。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穿過黑暗,将照片輕輕撿了起來。
蘇螭直到那只手撿起照片,這才拉着小籠,徑直穿過男人和小黑龍,快步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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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螭……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兩個人直走到山腳下的農家處,小籠才松了口氣,問蘇螭道:“是真的假的?”
蘇螭拽着她繼續往前走,一步都不敢停,“當然是假的,那照片不還是你和蘇虬硬帶出來的嗎?”
小籠說道:“那你怎麽知道你能說動他?放我們一回生路?”
蘇螭說道:“我一成的把握也沒有,不過是賭他心底裏還有沒有半分人性。”
小籠點頭道:“結果你賭贏了。”
“不過是僥幸贏了一回,這一回,還把他僅剩下的善意全揮霍掉了。”蘇螭冷峻道:“我最擔心的事情最後還是發生了,那個執迷于求龍升仙的小孩到底還是長大了,而且徹徹底底堕入了妖魔邪道,趙笑烨也說過,地牛不是尋常人能召喚出來的,咱們倆今日若是不能脫身,非死在這樂山之上不可。”
小籠咋舌,“咱們可不能死。”
蘇螭瞪了她一眼,“廢話。”
小籠朝身後黑壓壓的高山望去,“蘇螭,總覺得,咱們似乎惹上了天大的麻煩。”
蘇螭瞥向她,嘆氣道:“謝天謝地,你終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