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訪
程子謙迷蒙的睜開眼眸。
暖色的橘光中,一抹素淨的淺米色身影,在紅泥小爐旁擺弄着什麽,舉手投足間,行雲流水,姿态娴雅。
程子謙只覺得輕紗帷帳格外礙眼,讓他看不真切。
是熙和吧?
這世間只有熙和能将尋常的動作,做得如仙似魅。
小小的暖閣中,有淡淡的薰草香,溫馨雅致,似是回到了當初。
“皇上醒了?”淩曦手捧滾茶,放進紅木盒子裏蓋好,回身問道。
程子謙揉了揉眉心,清醒了大半。
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裏,熙和終于肯來夢裏見見他,卻不想仍是奢望。
皇後有孕,呵,熙和才下葬,皇後有孕,哈哈。
若他是熙和,怕是要千刀萬剮了自己,方才解恨。
“劉彥慶呢?”程子謙起身,神色冷漠,扯過象牙白常服,自己套上,并沒有任何讓淩曦服侍的意思。
“嫔妾讓劉公公去歇着了,自打皇貴妃去後,劉公公也多日不曾安枕,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會熬不住。”
程子謙皺眉,劉彥慶跟着他,的确是好一陣子沒有安歇了,但,如今誰都能命令劉彥慶了?
淩曦忽視程子謙的冷漠,取了厚厚的出毛鬥篷,緩緩系上帶子,随意道:“劉公公雖是歇着了,但榮寶在外面侍奉着,皇上若是有什麽吩咐,吩咐他,也是一樣的。 ”
淩曦說完,又取了個雪白水雲紋手爐,捧在手心,挎了紅木盒子,就要往外走。
“你要出去?”
程子謙瞧了一眼窗外,大概三更了,這個時候,宮門不是落鎖了?便是他,也不好大張旗鼓的回乾清宮去。
淩曦立在原地,将珍珠粉的鬥篷帽子兜上,回眸輕笑:“嫔妾要去承乾宮探望皇貴妃,皇上一道去嗎?”
程子謙與淩曦錯開一個身子的距離,幾乎并行在幽長的宮牆內。
程子謙都不知道,他怎麽就稀裏糊塗的點了頭。
或是因為她口中的承乾宮與皇貴妃。
或是因為她回眸輕笑,以及口中的“探望”,讓他覺得熙和還在。
又或者,是因為她溫柔的親切,讓他似曾相識。
可這一切,在冬日冷風吹透,醉酒終醒的時候,散了。
“你為什麽要這個時候去承乾宮?”
“你是怎麽在這個時辰出來的?為何沒有人攔你?”
“你去承乾宮做什麽?”
“你在朕面前裝什麽?又利用熙和做什麽?”
程子謙一句句,連珠炮一樣的發問,似是不如此,不能表達他此刻心中的糾結,不能遮掩他先前的恍惚。
“今夜,是皇貴妃三七第一日,皇貴妃跟前伺候的舊人,都可以來祭拜,算是了了最後的主仆之情。”
這原是下等宮人之間,約定俗成的舊例,且都是在夜深人靜之際,程子謙自是不知的。
“嫔妾不想利用皇貴妃做什麽,皇貴妃是嫔妾的救命恩人,這時來探望皇貴妃,是嫔妾的本份。”
淩曦徐徐說着,步履緩慢而穩重,并未因為程子謙的質疑,有絲毫的紊亂。
彼時,已然靠近永和宮,程子謙開始沉默,心中對淩曦的話,将信将疑,若是連永和宮的德妃都信不過,那跟前的淩曦,又怎麽可能相信?
程子謙不追問,淩曦也無言。
只看到八寶宮燈照耀下,在深紅的宮牆上,落下兩個拉長的身影。
只聽到雲靴與鹿皮小靴落在青石磚上的細微聲響。
及至承乾宮,宮門果然留了一人的縫隙。
程子謙望着宮門口的三個大字,止足不前。
曾經,他悶在承乾宮,不肯離開。
可離開後,他沒有勇氣,再走進去。
熙和必是怨他的,恨他的,他有什麽臉面走進去?
淩曦無聲的拉了程子謙的手,纖若無骨的微涼掌心,落入程子謙寬厚的手掌。
程子謙還沒有甩開,就被淩曦拉着,從那一人的縫隙走了進去。
承乾宮內,黑暗寂靜的可怕,那麽大的庭院裏,只有淩曦跟前的一點光亮,在淩曦與他周圍,圈出一個小範圍的圓,柔黃溫暖。
程子謙似是木偶一般,被淩曦牽着,卻不是進了正殿,而是在正殿的石階前……
淩曦鋪好了兩人位的軟墊,拉了程子謙席地而坐,随後從紅木小盒裏,端了天青釉茶壺,沏了三盞熱茶,遞給程子謙一盞,自己捧了一盞,還有一盞,就放在兩人對面的石階上。
還未等程子謙詢問,淩曦便張了口:“皇貴妃,一年前,嫔妾曾與你促膝而談,不成想,這一次,就天人永隔。”
淩曦的話,悲涼蒼茫,在黑暗的庭院中,清晰入耳。
程子謙将疑問壓下,細細聆聽,只要是與熙和有關的,對如今的他來說,都是恩賜。
“那夜,是永和宮德妃第一次侍寝,貴妃娘娘自己坐在石階上飲茶,嫔妾漏夜來訪,向貴妃求助。”
淩曦陷入回憶中,不知是淩曦的,還是自己的,亦或是共同的。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出自梁啓超《臺灣竹枝詞》,是近現代的名句,因為很喜歡,就用在這裏,架空文,莫深究,只是表達女主當時的心情)
一句詩詞,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如同深宮怨婦,從仙界跌落凡塵。
那個時候,隔壁的永和宮,是她深愛的男子與其姐妹般的德妃,縱是她推去的,到底還是怨的。
她,到底不過是個陷入愛情的女子,彌足深陷,不能自拔。
“思郎恨郎郎不知……”程子謙低語呢喃。
他是帝王,是傀儡棋子,從東楚被棄的皇子,西齊質子,一朝翻身,成為東楚皇帝,甚至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連東楚有多少個縣域都不知。
攝政王,兩朝元老,他一個毛頭小子,憑什麽鬥?
縱有滔天抱負,也不得不屈服在強權之下,不可能獨宿承乾宮。
他知曉,熙和也知曉,他将熙和的退步,當做理所應當,因為他也是迫不得已,他無從選擇,他以為,熙和懂的。
錯了。
熙和的确懂。
她懂他的無能與無奈。
她懂他的隐忍與抱負。
可他呢?
從未解釋,從未安慰。
因為她懂的,所以就該理所應當的付出嗎?
“朕有何面目坐在這裏!”程子謙猛然起身,恨不能給自己一拳。
熙和為他付出那麽多,他做過什麽,做過的,都是什麽混賬事!
“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淩曦緩慢的将茶盞與茶壺,放回紅木小盒,起身立在程子謙面前,伸手去取程子謙手裏的茶盞,吐氣若蘭:“希望下一次,嫔妾與皇上再來承乾宮時,皇上能與皇貴妃說……”
“你安心,走好,待百年之後,朕與你,與皇兒,同葬,再無她人。”
淩曦幽深的眸子,似星辰明亮,照透程子謙的眼眸,驅散其心底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