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斷線、畫室和吻
紀回川忍不住回想,中考結束後那個漫長的暑假到底有哪裏不對。
哥哥拿着五中的入學通知書丢在他桌上,紀回川迅速放下游戲手柄扭過頭去看,開始只是很無所謂地一掃,讀完紅色封皮上那行字後他停頓了一秒,語氣驚訝:“五中?”
淩長意倚牆站在一旁,低頭看着他烏溜溜的腦袋默不作聲。
“它錄取線不是六百多嗎?我都沒報這學校。”
“對啊,”淩長意一點頭,“交擇校費湊合讓你進的。”
“交了多少?他們不是說一分幾千嗎?”紀回川仰頭問。
淩長意一本正經:“也不算多,按照咱們家的情況,也就是傾家蕩産的地步。”
紀回川:“……啥?”
淩長意笑了笑,走前還不忘補上一句:“騙你的,你這個算走後門塞進去的,用了一個美術生的名額,反正你也考不上什麽正經大學,要不走特長試試?”
“也行吧,”紀回川也沒多想,胡亂一點頭,卻說,“五中離附中高中部是不是很遠啊?”
淩長意正要出去,聽到他問,伸向門把的手停在半空,“嗯,”他遲疑了一下才緩慢地說,“我不去附中。”
“啊?”紀回川一愣,“為什麽?”
淩長意側過身看他,也不解釋為什麽,只是若無其事地點了點紀回川:“之後三年你就得在我眼皮底下過,做好心理準備啊,別一天到晚招貓逗狗淨瞎玩,能做點正事嗎?紀回川?”
紀回川往後一仰,兩手誇張地捂住耳朵,兩眼瞅着哥哥故意鬧他:“you see see you one day day!你說我的時候特別像什麽你知道嗎?”
淩長意冷淡地瞥他一眼:“傻子。”
冬日暖陽高挂,不經意間望過去時亮得晃眼,實在不像個冬天,只有北風依舊凜冽,站着聽它咆哮一會兒就冷得受不了,想把裸露在外的皮膚的每一寸都遮得嚴嚴實實。
彭鵬縮了縮脖子,恨不得把頭埋進羽絨服裏,他冷得快要受不了了。
也呆不下去了。
中午飯點,食堂門口人來人往,大家都成群結伴,熱熱鬧鬧的。只有那兩個人隔着幾步距離對視,氣氛一下降到冰點。
彭鵬兩手揣兜用肩膀撞了撞喬山海,小聲說:“怎麽想都是淩長意比較委屈,他氣什麽啊?”
“你懂個屁。”喬山海直截了當。
沒等彭鵬炸起來,他一手摁住他,向淩長意做了個手勢,告訴他:我倆先走了。
淩長意朝他一點頭,心裏浮起一絲微妙的荒誕感。
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件事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傳開,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他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喜歡争強好勝的年紀,平白把自己難堪的一面坦露出來供人指點評論,誰受得了?這也太難看了。
可看完鐘情給紀回川發的那一段話,詫異只是一瞬間,就連紀回川問他“都是真的嗎”,他心裏都沒有更多的憤恨不平,只是輕巧一點頭,淡淡地說:“差不多吧。”
紀回川都快氣炸了,憑什麽啊!去他媽的親爸親媽、血緣關系!你就一點都不生氣?你就讓他們這樣對你,一句怨言都沒有?你還能跟沒發生過一樣維持這種狗屁的表面和平,爸媽這兩個字你還能喊得出口?
我哥是什麽傻.逼品種的乖寶寶!
淩長意微微嘆了口氣,冰涼的手指攥住紀回川的手腕,對他說:“我們換個地方說?”
他當然懂紀回川的意思,到底不就是一句:這你都能忍?
他不能,現在不能,之前也不能。
所以他剛上大學那一年就早早獨立,換掉所有聯系方式,徹底和家裏斷了聯系,和他爸媽,也和紀回川。
就好像是心照不宣的答案,整整四年誰都沒有回過家,誰都沒有聯系過誰,所謂母子兄弟,血濃于水,原來也不過是這樣淺薄的一層聯系,說沒有也就真的看不到、不存在了。
只有中途一次他半夜驟然夢驚,三分鐘後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看着那種數字,他毫無理由地覺得,這是紀回川。
紀回川那個時候已經成了個小偶像,淩長意時常能從周圍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偶爾還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話。還挺好玩的,淩長意心想,畢竟他弟弟原來可是那麽不起眼的一個小孩兒。
他沒問紀回川從哪裏知道他的號碼,兩個人在夜裏沉默着,斷掉的線在虛浮的電流中若隐若現,好像過了很久很久,足足有一個夜那麽長,他才聽到紀回川的聲音,他說:“媽媽死了。”
淩長意腦子“嗡”地一下,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截斷掉的線頭,它真的就這樣徹底消失在虛空之中。
淩長意在路上就放開抓住紀回川的手,沒走幾步又被他不依不饒地攥住,擡眼望過去,紀回川強裝出兇狠的眼神,一副“別糊弄我,我才不信你”的樣子。
他帶淩長意去了藝術樓頂層一間舊畫室,去年改換了更大的新畫室,這裏就沒什麽人來了。
淩長意看着他頗為熟悉地從旁邊一株缺水缺得半死不活的吊蘭花盆底下摸出鑰匙,開了畫室門鎖。
厚重的窗簾遮得室內一片昏暗,透過稀疏的幾縷光線,淩長意打量着這間空曠的屋子,這兒有過的東西都搬去新畫室了,只有貼牆的木櫃子頂上還放着一堆不用的石膏像、花瓶,還有一瓶八成滿的百事可樂。
紀回川順着他視線的方向望過去,解釋了一句:“顏料調的。”
他徑直過去拉開半邊窗簾,陽光自如地傾灑進來,随着被闖入者驚醒的細碎塵埃一同在空氣裏漫無目的地飄着。
紀回川站在窗邊,半邊臉都藏在陰影裏,這種交界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詭谲又陌生,只有聲音一如既往:“所以我初二的時候,她讓我從寄宿學校回來就是要把我丢給那個……”他一時之間想不出合适的詞,卡了一下才含糊地蓋過,“那個人?”
淩長意抿唇點了點頭。
“她那麽喜歡你,怎麽舍得讓你過去。”紀回川嘲弄地說。
“川兒。”淩長意蹙眉喚他,本能地想說點什麽卻被他粗暴地打斷。
“你能別這麽喊我嗎?”紀回川偏頭看他,忍不住說,“哎,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人?你弟弟還是你兒子啊?”
淩長意一愣。
“你什麽都知道,和我有關的沒關的你都不告訴我,你就讓我跟個傻子似的看着就好了對吧?反正紀回川就是個廢物,他能頂什麽用,你就——”
“紀回川!”淩長意的聲音也冷下來,他看着一臉倔強的紀回川,在心裏嘆了口氣,特意停了幾秒壓下火,坦然回望紀回川,平靜道,“那你說,你能頂什麽用?”
“我——”紀回川語結,煩躁地瞪着哥哥,“可我受不了!我巴不得我天生地養,沒人管最好!爸媽又算什麽東西?他們生了我就能随便處置我?就能心安理得地這樣對你?憑什麽?”
淩長意走到他跟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紀回川比哥哥高了小半個頭,可在哥哥眼裏,他一直都那個很輕易就被吓得哇哇哭的小鬼,一直要被自己保護着,紀回川想想就挫敗。
透窗進來的光明晃晃地潑在淩長意臉上,紀回川看着他,憤怒飄走了一大半,心思不知道怎麽就偏了。
他一直覺得他哥哥長得最好看。
對上淩長意淌着光的溫柔眼睛,他喉嚨一緊,突然就說不出話來。
淩長意其實不想再去說那些沒完沒了的不平和怨憎,說不清,也太累了。
他只是對紀回川說:“都過去了,還有什麽好氣的?你是我弟弟呀,我說過我會走在你前面,一直看着你的。這樣不好嗎?”
卻不想紀回川搖頭:“我不要。”
他不要這樣的家,這樣的父母,也不想要這樣的哥哥。
紀回川心說,我不要你看着我,我也不想只能看着你,我要在你身邊,一直和你在一起。
淩長意怔了怔,疑惑地擡眼,接着就聽見他沒頭沒腦地說:“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事嗎?”
“什麽——”
“事”字剛吐半個音,紀回川毫無預兆地偏過頭,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