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餘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癡,自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避開她,什麽原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後面,瞧他是否着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兒聲沒聽得答應,就徑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後面哭了一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餘魚同淡淡地道:“啊,你在後面,我還道你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地行來了一頭瘦小驢子,驢上騎着一人,一颠一颠地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了一只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骁騎營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紀,颏下一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開眼笑,和藹可親。
餘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無人不知,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麽?”卻擔心他不懂漢語。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幹嗎呀?”餘魚同道:“有幾個壞人來害她。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見着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麽樣的壞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裏拿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确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餘李兩人對望了一眼。餘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麽?”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準呀?”餘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幾個壞蛋在哪裏?可別讓他們撞着翠羽黃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
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多加一個清軍軍官,渾不必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結果了他們,叫這瞧不起人的餘師哥佩服我的手段。于是問道:“他們在哪裏?你帶我們去,給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叽裏咕嚕地說了一陣子話,然後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聽,連連點頭。
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癱癫,不由得好笑。那人聽了一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後,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不願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餘魚同一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裏陽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
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跛又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撲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麽?那麽我的毛驢就跟你們的馬匹比比。”餘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跛腿小驢自有雲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後,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四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幹幹淨淨,讓它出出風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
那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一點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靈機一動,道:“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就此不要了。”餘魚同聽他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随手玩弄,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裏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我勝。”那人道:“不錯,我的驢子先到是我勝,你的馬先到是你勝。”李沅芷對餘魚同道:“你先去那邊,給我們作公證!”餘魚㈣道:“好!”拍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十丈,回頭望去,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遠落在後面。她哈哈大笑,加緊馳騁,突然之間,一閉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放開人步,向前飛奔。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坐鞍不穩,跌下馬來,急忙催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于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餘,先上沙丘。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後擲出,縱馬奔上沙丘,叫道:“我的馬先到啦!”
那人和餘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麽她反說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勝,你的馬先到你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着在風中飛揚的秀發,說道:“不錯。”那人道:“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官,可就爬在人的頭上啦。”
李沅芷道:“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并沒說,到了一點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神色迷惘,說道:“這我可糊塗啦,什麽叫做‘到了一點兒驢子’?”李沅芷指着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後面的驢尾巴,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兒,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
餘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幾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能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你指點路徑,待晚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動你老大駕。”那人笑道:“我輸了,怎麽能賴?”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餘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實是一樁禍事,有這武功高強的大胡子回人相助,就不怕了。
三人并辔緩緩而行。餘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不住瘋瘋癫癫地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莊諧并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聽了也不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裏路,只聽後面鸾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绮趕了上來。餘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老婆該多歇歇了,幹嗎還這般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绮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将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土起,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到,衆回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殲,少數的殘餘也都已被圍,怎麽這裏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餘個回民,後面有十餘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大喜過望,連叫:“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缰,向大漠中奔去,衆回人和清兵随後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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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幾名回人婦女落了後,被清兵拿住。周绮忍耐不住,拔刀勒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将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其餘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宏、餘魚同、李沅茁一齊回身殺到。周绮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撲上來想擒拿,周绮“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幾晃。徐天宏忙搶過扶住,驚問:“怎麽?”
這時餘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餘的發一聲喊,轉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賬。阿凡提提起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着一劍。也不知他用什麽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開。他鍋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幹幹淨淨。李沅芷高興異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餘魚同見李沅花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卻毫無顧忌地大殺清兵。那麽她的的确确是決意跟着我了。”心中又喜又愁,不禁長嘆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這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地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分批兼程赴援。徐天宏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布置應敵,兩名回人答應着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地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道:“什麽地方不舒服?”周绮臉上一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公牛啦,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衆人哈哈大笑,餘魚同便向兩人道喜,大夥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衆人紮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幾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绮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一定樂壞啦。可別像你這般一鑽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後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啦。”周绮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氣一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裏路,就到我家。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裏……”李沅芷插嘴道:“真的麽?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麽會喜歡你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天大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裏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裏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幾個壞蛋,幹掉之後,再回來接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绮本來不願,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的孩子将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了。
到了鎮上,阿凡提把衆人引到家裏,他提起鍋子,當當當一陣敲。內堂甩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見了阿凡提,歡喜得什麽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胡子,滾到哪裏去啦?到這時候才回家,你還記得我麽?”阿凡提笑道:“快別吵,我這可不是回來了麽?拿點東西出來吃啊,你的大胡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着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麽?”阿凡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要是有點面餅什麽的,就着這小菜來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說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面餅、西瓜、蜜糖、羊肉飨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什麽,但見他們打情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凄苦。
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地對阿凡提申訴各種糾紛争執,又把他拉到市集去評理,徐天宏等都跟着去看熱鬧。阿凡提又說又笑地給他們排解,不斷地引述《可蘭經》,衆人都感滿意。餘魚同聽他滿腹經文,随門而出,不禁十分佩服。
阿凡提大聲道:“只要照着安拉和先知的指導做事,終究是不錯的。”忽然後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子,又做什麽傻事啦?”阿凡提回頭看去,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這老家夥來啦,快到我家裏又看我老婆又吃抓飯去。”袁士霄笑道:“你老婆有什麽了不起的好看,成日猴子獻寶似的……”
話未說完,徐天宏與餘魚同已搶上來拜見。袁士霄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什麽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後的天山雙鷹施禮。見關明梅牽着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一驚,問道:“這馬嗎,老前輩在哪裏見到的?”
關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因此認得。剛才見它在沙漠裏亂奔亂闖,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驚,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相救。”
衆人齊到阿凡提家裏,飽餐之後,與周绮作別。徐天宏、周绮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嘻嘻地安慰,說道:“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肚裏又懷了孩子,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他們兩個人都不生胡子,勝于我一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不休,叫道:“我愛你的大胡子!不許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下我的大胡子!好!”突然伸手拔下自己十兒根胡子,塞在老婆的手裏,奪門而出。
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幾乎可以碰到地面,遠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騎的是什麽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麽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
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缰繩,由它在前領路。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衆人行一程,等一程,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裏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并辔而行。
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幹嗎整天不開心呀?”李沅芷心想,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癡呆,其實聰明絕倫,回人有什麽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便道:“胡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什麽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氣。”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倒很有幾下子。不過這法子町不能随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準輸。”取出驢尾來一晃,道:“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什麽鬼門道。”指着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輸了!”雙腿微微一夾,一提缰,那白馬如箭離弦,騰空蹿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由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這一發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般快。”
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盡皆驚佩。一頭幾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并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裏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大驚勒缰,竟然約束不住。衆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一驚,散開了追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幾個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什麽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餘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見後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後一人白發蒼蒼,背負長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前輩綿裏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靈性,遠遠望見駱冰,就沒命地奔去。
餘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叔!”伏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嗚咽道:“我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後,連口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心,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當下雙方厮見了。文泰來等都挂慮陳家洛的安危。
衆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後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地和他并肩而行。
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脾氣真是倔得吓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着呢,這家夥又給你打個圈兒。有一天呀,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麽幾十步了,哪知忽然說什麽也不肯走啦。越是趕,越是後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麽辦?”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聽,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麽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後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驢子朝着西邊,然後使勁地趕,它仍是一步一步地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喃喃自語:“你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麽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豎拇指,道:“不錯,就是這麽辦。後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我在鞭子上挂了一個胡蘿蔔,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蔔,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幾十裏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蔔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謝你老人家指點。”阿凡提笑道:“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蔔吧!”
李沅芷尋思:“餘師哥最想得到的,是什麽東西?剛才他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麽對他最要緊的,莫過于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麽說來,得想法了去殺張召重。”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追胡蘿蔔,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着要,他不肯給,我偏偏要,他死也不給。胡子叔叔說得對,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的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打算已定,真的對餘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随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餘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趕,白馬說什麽也不肯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裏,咱們循着狼糞一路尋進去吧。”衆人見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一騎。
曲曲折折地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呼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後路抄去。張召重陡見群雄,一驚非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餘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撲上去拼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餘魚同身不由主地退回。
袁士霄指着張召重罵道:“前兒日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拼,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說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倚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不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對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徒,也用得着倚多取勝?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着。你們四個家夥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
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胡子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确是武功驚人,遠勝于我,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餘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那麽我們就試一試,要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醜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膽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擡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心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
哈食臺走上一步,對袁士霄道:“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高招。再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是初會,并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衆敵,再要出言相損,未免有讨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并排旁站,擺明了置身事外。
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那怎麽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此而後,決不跟人單打獨鬥。”說着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爾将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胡子,只好麻煩你了。”
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什麽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同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裏一定在想:這是什麽呀?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正是一只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地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即揮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
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裏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兇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鬥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來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餘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行!”
心硯問衛春華道:“九哥,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什麽招數?”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明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踢,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家夥,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随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
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着他手中鐵鍋,眦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蔔用一下。”
兩人相鬥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癫癫,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胡蘿蔔”,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着一段風光旖旎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長劍,叫道:“劍來了,接着!”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急揚,一把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急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飒然,張召重已蹿了過去。他奔到哈合臺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
哈合臺登時身不山主,被他拉着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與顧金标不及細思,随後跟去。這一來變起倉促,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後領,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着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後疾點,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裏,腦漿迸裂而死。……
袁士霄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