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想起了,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做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沒人追出。
陸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什麽人?幹嗎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嗎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隐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閑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會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相見。
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裏。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有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神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眉毛斜斜地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個白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色。這兩人毫不理會,徑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裏找來這麽一對瘦鬼?”
陸菲青見這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撲哧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麽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是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嗎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幹笑一聲,說道:“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只手掌敲打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空空的,袖子束在腰裏。另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駝子怒目橫瞪,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望去,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馳而前,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一個倒翻筋鬥,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一把拉住她坐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只給馬拉得沖前兩步,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匹直沖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裏砍得着?駝子回頭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着一個肉球向前卷去,頃刻間已追及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麽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師父!”
陸菲青一切全瞧在眼裏,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
正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什麽?”陸菲青道:“那是镖局裏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镖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賣他面子,這镖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聽得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動手拾的,礙于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做‘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走镖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道:“我幹嗎要去走镖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什麽镖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鎮遠镖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镖頭本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吧?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麽他還沒告老收山。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镖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麽?”
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镖頭麽?”陸菲青道:“也會過面。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镖車走得快,待會兒趕了上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麽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全然不懂,心裏嘀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嗎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杆槍并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一轉念間,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道:“曾參将,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麽斷了,真難看。”說着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麽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什麽也制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麽?”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将那馬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将還贊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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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怕大車走快了颠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镖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兒,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
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将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镖師。七八名镖師縱馬經過,只聽一名镖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吃了一驚,回頭看那镖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胡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着一個紅布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镖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只知盡皆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甚是了得。
他心下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倘若均是為己而來,可不免兇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麽他們一批一批西去,又為何來?
李沅芷和曾參将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父,怎麽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幾位英雄好漢。”
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糊塗啦,怎麽沒想到‘千裏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面去推想,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什麽‘千裏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裏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着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地出去。現今已過了五對,那麽前面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道:“他們是什麽幫會?”陸菲青道:“這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麽?”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大不服氣,一心要看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
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心想連趙半山都是這幫會中人,這幫會自是十分了不起,自己十年來隐姓埋名,與江湖朋友不通聲氣,江湖上的大事全無知聞,真正是老得不中用了。正自暗暗嘆氣,豈知前面沒人來,後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響,塵土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
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着二三十匹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意。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氣,光彩照人,當真是麗若冬梅擁雪,露沾明珠,神如秋菊披霜,花襯溫玉,兩頰暈紅,霞映白雲,雙目炯炯,星燦月朗。
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衆,不過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塞,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辮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旎旖如畫。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催馬跟去,目不轉瞬地盯着她。
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麽?”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
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些把她颠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噼啪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镖,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倒轉鋼镖,尖頭在後,叫聲:“喂,小姑娘,镖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面,待鋼镖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卷出,鞭梢革繩已将鋼镖卷住拉回,順手向後揮出,叫道:“喂,小夥子,镖還給你!”手勢不勁,鋼镖緩緩向李沅芷胸前倒飛而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衆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什麽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跟着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
陸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姑娘年紀跟你差不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回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什麽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麽?”
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只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镖局”的镖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镖已先在這裏歇了。李夫人等一行也即投宿。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
陸菲青洗了臉,手裏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裏,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镖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談闊論。
陸菲青手裏捧了茶壺,假裝擡頭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镖師笑道:“閻五爺,你将這玩意兒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兆惠将軍還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啦。”陸菲青斜眼看去,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師打扮。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镖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地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幹爹。”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什麽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玩笑,正經歸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叫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裏混,除了能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了望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
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賬上。紅花會又是怎麽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離衆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絲毫不肯放松:“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只要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賬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镖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總舵主于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賬,你有什麽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回還不敢麽?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将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說得得意,忽然啪的一聲,不知哪裏一塊泥巴飛來,剛好塞在他嘴裏。童兆和“啊啊啊”地叫不出聲來。兩名镖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裏。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地亂罵。閻世章冷冷地道:“一向只聽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镖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着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見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瞥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着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
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地跟在後面,雙手仍是捧着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出了五六裏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态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着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做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淩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并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帳篷裏有人在慷慨激昂地說話,話是回語,說得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裏張望。
帳篷中點着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叽叽咯咯地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翻處,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裏。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滴血乳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杯子,大聲說了幾句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什麽“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着又說,語音朗朗,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衆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衆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随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什麽法子。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于天山北路的一個游牧部族,乃是唐代回纥遺種,民風高尚,性格強悍,一向不服朝廷統屬,自行分部而治。元朝蒙古人自大,蔑稱之為“畏吾兒人”,後人客氣些的便稱之為回部。其實他們形貌習俗與中原回人大異,并非同一種族,只不過同奉回教。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游牧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疆後,征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哪知官吏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當道求情,求減征賦,不料征賦并未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将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于是乘着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将經書搶了來,他想以此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衆東去奪經,立誓縱然暴骨關內,也要讓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于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右手揚起,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風聲,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着茶壺,伸出右手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撲地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
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店夥道:“老先生,溜達了這麽久,看夜景麽?”陸菲青胡亂答應,走進房中,取出茶壺裏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镖行的騾馱并不沉重,幾名镖師全都護着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镖行中原有保紅镖的規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至于包中是什麽“玩意兒”,他也不去理會。
镖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将率領兵丁也護送着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着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将緊緊跟着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镖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将指揮随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甚為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面,背轉了身,不與镖行衆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镖行大隊與曾參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衆牲口都氣呼呼地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着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沖,蹄聲如雷,勢若山崩。镖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家裏死了幾個娘老子,要奔喪啊?”
衆回人轉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呼哨,兩騎飛奔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随在他身後的閻世章疾沖。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錘,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将下來。山道狹窄,本少回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四名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錘猛砸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讓過,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不料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攔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随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縮回,食中兩指捏了個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擡頭看時,接連三次阻她拾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直視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镖行,本拟隔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贊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镖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
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由得心頭焦躁。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已由兆惠托了鎮遠镖局護送前往北京,衆镖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地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西返回部,哪知半路裏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變動,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将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是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迅疾。這路劍術并無守勢,全是進攻殺着。
李沅芷見黃衫女郎長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并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千裏流沙”,直刺變為橫砍,一驚之下,劍鋒急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劍鋒将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卷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開。霍青桐變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卻暗伏兇險。
兩人連拆十餘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拆架,便已變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周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不住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手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驚惶,接連縱出數步。其實她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得有六七成火候,只要心神凝定,緊守門戶,也未必馬上落敗。但她畢竟是初出道,毫無經驗,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得逃開。
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着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