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二)
餘人領着跳豆爹和一幹村民沖進山洞裏,他故意在進入山洞之後嘴裏叽裏咕嚕振振有詞,每當說道像“山神大人保佑”“對它絕對忠誠”“請它賜下祝福”這樣的字眼的時候他便稍微加大些音量。村民們被他唬得夠嗆,一個個噤若寒蟬,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面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斷他們心中偉大的使者向山神的祈福。
山洞裏受到的沖擊不小,被山神之怒的餘波震得一片狼藉,面目全非,一些岔路口甚至已經碎石堵得嚴絲合縫。餘人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愈發焦急,好不容易在一堆碎石下面找到了被擋住的通往糧庫的浮板,暗自長籲一口氣,面對大夥做出一副高深的模樣,腳尖虛比出一個圈來,說道:“各位鄉親,請在此跪下。”
大夥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猶豫着不肯跪,他連忙向跳豆爹擠眉弄眼使眼色,跳豆爹領會得,第一個面向他帶頭跪下。看着村民們被唬得紛紛随之跪下,餘人想着這跟老家夥和大籠這些騙子有什麽區別,這想法一出,他的臉從後耳根子一直紅到腦門頂,幸好山洞昏暗,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磕磕巴巴的說了一堆故弄玄虛自己也聽不懂的廢話,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最後總結道:“山神對你們的表現很滿意,現在他就要對你們降下祝福,請享受這難以置信的神跡吧。”他向旁邊一閃,将身後放這光芒的浮板讓了出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跳豆爹擡眼瞧他,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原本兩人商量好了,餘人做什麽安排,跳豆爹都要第一個去執行,就是一個“托兒”,可到了關鍵時刻,“托兒”先猶豫了,急的餘人忙補充道:“請踏上山神為大家準備的通路,會讓你們感到驚喜的!”話一出口,自己先意識到不對勁,悄悄抿了一下嘴。這一切都被村民們看在眼裏,立刻有人跳起來發難:“大夥等一等!你們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這個人之前是被咱們趕出村子來的,誰也沒有親眼見着是他降下山神之怒殺了怪物,說不定他跟怪物是一夥的,把我們騙到這來就将我們一網打盡!咱們不要被他騙了,好家夥,剛才匆匆忙忙的差點就着了你這家夥的道!”
那人義憤填膺,一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手指尖就快要點到餘人的鼻子上了,餘人望着他,悲從中來,原來他一直是那個詛咒之子,在村民的心中從來不曾變過,他心灰意懶,也懶得狡辯,他确實假借山神的名義騙村民了,可山神的化身這名號是村民們剛剛自己給他按上的,他不過拿來用一用,他也不過是想将村民們引開,自己去找生死未蔔的弟弟,他甚至連請求他們幫忙的想法都沒動過,他只是言語中稍顯的焦急了點,對村民們進入浮板的舉動顯得迫切了一點,就招來這麽激烈的指責。餘人多想就這麽一走了之啊,可是他的雙腿像鑄了鐵一般挪不動哪怕一步,他多年來受到的妄議和失去弟弟的悲痛一股腦壓向他,他做了一件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想做卻沒有忍心做的事,一把揪住那人的頭發,腳下使了個絆子,那人站立不住,淩空摔了個狗吃屎,一頭栽向浮板。那人滿臉不忿,叫嚣着:“你原形畢露了吧,鄉親們給我……哎呀媽呀,救命啊!”話說到一半,浮板啓動,将那人送往地下。
村民們見狀立刻炸開了鍋,他們都是奔着殺怪物來的,身上都帶着武器,這時紛紛将爬犁木棍自制的木劍各型各樣的家夥抄在手裏,目露兇光,如臨大敵。餘人面如沉水,他心灰意懶,心想弟弟多半是兇多吉少,在這裏跟村民們索性拼個你死我活,解一口悶氣,大不了就死在這裏,追随弟弟而去。
唯獨跳豆爹夾在中間慌得不行,兩邊勸解,可誰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左耳出右耳冒,随着山洞裏的陣陣陰風吹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不知是誰先動的手,餘人敏捷的閃過一顆突然偷襲來的石頭,怒吼一聲沖入人群,他自幼在山林裏生存歷練出來的野性一瞬間爆發,如同獵豹殺入豺狗群,在人群中閃轉騰挪,左突右進,見腦袋就錘,見肚子就踹,手腳不夠用了就用牙咬,那些莊稼漢子那抵得上他一半身手,不過仗着人多,手裏拿着武器對他赤手空拳,雙方這才勉強殺了個平手。村民被他打傷多半,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卻無大礙,餘人不過是想出口惡氣,沒想傷人性命,可他自己身上卻是結結實實挂了彩的,不知誰在他後背用爬犁開了三道口子,鮮血橫流,小腿肚子上被削尖了頭的木棍刺了個對穿。再也沒有初時的利落身手,他劈手奪過一柄木棍,背靠石壁與村民對峙,他疼痛難忍,氣喘如牛,宛如困獸,“也許就是這樣了吧,”這個聲音在腦海一旦響起便揮之不去,他垂下防衛的手,用木棍支撐着身體,緩緩坐了下去,“對不起,十一。”他慢慢阖上雙眼。
村民們見狀,一步步緊逼上來,他們被打得鼻青臉腫,誰也不敢冒然行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有愣頭青先一步上去替他們試探一番。可惜最骁勇的村民在熊襲村莊的時候死傷殆盡,優秀的獵人在圍捕怪物的時候也所剩無幾,跟着跳豆爹來的這幫村民已經是剩下的人當中能跳出來最有勇氣的一波人,說難聽點可能比最差的垃圾稍好那麽一點。跳豆爹拖着一條瘸腿,幾乎是在挨個央求他們放過餘人,他自責不已,總覺得餘人落到這般田地與自己有關,想起不到一個時辰前,自己和餘人都天真的以為村民已經接納了他,眼前的遭遇仿佛一個大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他現在寧可舍去尊嚴,甚至拿自己的命去換,也要保住餘人,至少不能讓他死在自己的鄉親手裏。
沒人理他。他快兩米的個頭,卻像一根無根的蘆葦,被人撥來掃去摔在一邊。
村民們終于看清餘人真的身手重傷,立刻有人得意起來,腳下緊走兩步,來到餘人面前,将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你這詛咒之子,都到這般地步了還想害人,你看看大夥被你打的,我今天就要為民除害,斷了你的詛咒!”
餘人淡然的望着他,目光柔和得仿佛不是在面對生死,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的舒服一些,想要微笑一下,可是臨了想起了弟弟,變成了一絲苦笑。這一絲苦笑讓那村民産生誤解:“現在才知道後悔!晚了!”
鋤頭眼瞅便要落下,跳豆爹大叫不要,聲音被一聲野獸的咆哮震散,那村民吓得手軟,鋤頭砸偏了一寸,釘在石壁上打落些許碎石,還未來得及将鋤頭重新提起,身體先淩空飛了起來,重重落在地上,摔他個七葷八素。
一陣砂石過後,人們看清一頭巨大的披甲熊擋在他們面前,對他們呲着匕首般的獠牙,村民們立時雙腿發軟,還有人尿了褲子,尿臊味在閉塞的山洞裏蔓延開來,但是誰也不敢妄動,眼睜睜看着大熊張開血盆大口,邁着方步向摔在地上的倒黴蛋走過去。
“餘熊,別。”
披甲熊給村民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們花了半個村子的代價才從熊口裏偷了一條命出來,誰也沒想到在遠離森林的峭壁下一個不起眼的山洞中會碰到這煞星,更沒有人會想到餘人輕聲的一句呼喚就能讓它聽話。
餘熊從喉嚨深處應了一聲,背對着餘人慢慢退了回來,它依然在戒備這些企圖對它好友不理的家夥,只要他們膽敢輕舉妄動,就立刻将他們吃個幹幹淨淨。
餘人望着它寬大的熊背,幾日不見它又長大了許多,雖然比不上成年披甲熊那般誇張,卻也有遠超一個成年男人的個頭,他仔細打量它,發現它厚實的背毛下藏着數道傷口,那些傷口已經愈合,周圍的毛發粘連在一起攥成個卷,背上新長出的背甲也缺了一角,露出底下鮮紅色的嫩肉來,可見它獨自在森林裏闖蕩也受了不少苦。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撫摸它的傷疤,“好朋友,你受苦了。”
餘熊甩了甩身上的毛發,低吼一聲作為回應,仿佛說的是小事一樁。
餘人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餘熊屁股向後一沉,像人一般盤腿坐了下來,臉上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溫柔表情,它嗅了嗅餘人的臉,用舌頭輕輕舔舐他小腿上的血窟窿。餘人明白它是聞到自己的血腥味才找到這裏來的,熊的舌頭上倒刺鋒利,盡管餘熊舔得非常小心,但依舊刺痛鑽心,他不想弗了它的好意,便咬牙強忍着。
村民們見他們一人一熊放松下來,又有人開始輕舉妄動,他突然暴起,抄起手中的木棍便向餘熊後腦砸去。跳豆爹最先瞧見,可他來不及制止,只得大喊:“小心,不要!”
那棍子結結實實砸在餘熊腦袋上,餘熊舔舐餘人的舌頭緩了一緩,又繼續将殘餘的一點血痂幫餘人清理幹淨,才轉過頭來揮起人頭大的熊掌拍向那個家夥,餘人忙叫:“熊,別傷人!”
那熊掌淩空改了方向,勁風掃過那人頭臉,熊掌卻拍在他肩膀上,饒是如此,他依然聽到了自己骨裂的聲音,順着熊的大力飛了出去。
村民們再無鬥志,丢下武器拿腿便跑,沒人多看一眼受傷在地的同伴。餘人比他們還着急,擔心餘熊力大拍死了人,稍一動作沒等開口,餘熊便領會了他的意圖,奮力狂吼一聲,村民們立刻停住腳步,大氣也不敢喘,如泥塑一般定在原地聽候發落。
餘人勉力站起身來,招呼跳豆爹一同查看傷者,跳豆爹還沒從這電光火石的變故中緩過神來,望着體型比他還大上一圈的餘熊咽了口唾沫,餘熊吐着紅舌頭往它臉上噴了一口腥氣作為回應。
山洞裏的空間不大,滾落的碎石又侵占了不少地盤,村民們擠在狹窄的洞穴裏,一動不敢動,聽着彼此的喘息聲越發的粗重,但誰也不敢有半點抱怨,因為餘人和跳豆爹正在處置傷者,他的肩胛骨斷了,他們兩個正用村民們帶來作為武器的木棍幫他固定手臂,而罪魁禍首餘熊正守在他們身邊,淩厲的小眼睛在村民身上掃來掃去,涎水順着獠牙滾落,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這時,浮板載着第一個下去的家夥升了上來,他懷裏捧着一摞罐頭,興奮的大叫:“真的有食物,他沒騙我們,他真是山神的化……”身字說了一半,他看出眼前的氣氛不太對勁,村民們表情複雜的對他擠眉弄眼使眼色,他一扭頭看到身後餘熊正呲着獠牙淡定的望着他,“媽呀!”一聲手裏的罐頭扔了滿天,一屁股坐在浮板上,浮板再次啓動将他帶往地下。
有膽大的村民試探着撿起了滾落在他腳邊的罐頭,見餘熊沒贊同也沒反對,只是拿小圓眼瞪着他,他顫巍巍的把那罐頭颠過來倒過去的看,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以為下去的那個家夥被吓瘋了,餘人蹒跚着走過來,向他伸出手來,表情柔和,他遲疑着将罐頭遞給他,餘人将罐頭輕車熟路的打開,交還給他,這是一罐烤肉罐頭,罐頭開封的一瞬間,香味飄滿了整個山洞。對于常年吃不到肉食的村民來說,這氣味讓他們覺得如墜仙境,他們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光芒,餘人拾起另一個罐頭,也打開,交給旁邊的人,那人驚喜得幾乎要昏厥過去。不知是誰起了頭,村民們對着餘人長跪不起,口中念着“請神明贖罪”一類的話,任餘人怎麽拉都拉不動,他們用這種方式來表現虔誠。
餘人無奈的望向身後的跳豆爹,卻發現跳豆爹攙扶着那受傷的家夥早已鄭重的跪在那裏,餘人仰天長嘆,頭頂是黑壓壓的山石,餘熊卻趾高氣揚,挪着肥大的熊屁股在他身邊坐下,好像村民們擺得它十分受用。
浮板再次升起,落下的家夥看到山洞裏的氣氛又變了,大夥們拜得虔誠,立刻感染了他,他反應及時,立刻學大家的樣子原地跪下,浮板再次啓動,将他送回地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