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随着馬車的颠簸,夏侯風幽幽轉醒,看見莫姬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放下心中大石,咕哝問道:“崔阡陌那老東西呢?”
“誰知曉,理他呢。”莫姬扶他坐起來,關切問道,“身上可還有不舒服?”
試着伸展下身體,夏侯風露出不适的表情。“怎麽了?”莫姬緊張問道。
“有點癢。”他伸手往傷口處撓去,立時被莫姬啪得打掉手。
“別亂動,忍着。傷口我方才已經替你看過,腫脹都消了,黑氣也褪了,沒什麽大礙。”她惡狠狠道,“這幾日你老實點,好好養傷,聽見沒有?”
夏侯風有點怔:“知……知道了,這麽兇作甚?”莫姬眼圈卻有點發紅,別開臉去,不理會他。這下夏侯風頓時慌了,一疊聲道:“我聽見了聽見了,你別哭啊,我聽話就是。”
“你聽什麽話,”莫姬聲音哽咽道,“你若早聽我的話,也不至于受傷,還差點……”
還從未見過莫姬流淚,夏侯風慌得手足無措:“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哭呀,你說什麽我都聽着,好不好?……”
墨珑駕着車,聽着車內他二人的言語,搖了搖頭:“……這點出息。”
總算莫姬情緒平複下來,夏侯風才得知自己中毒甚重,幸而靈犀用鲛珠才替自己解了毒。“對了,她人呢?”他張望了下,沒看見靈犀的聲音。
“她和那兩頭熊罴去了鹿蹄山,不和咱們一道。”
“……”夏侯風有點失望。
眼圈還紅着,莫姬不滿地看他:“舍不得是不是?你現下往北追,還來得及。”
“不是,就是……還沒謝謝她呢,畢竟她救了我一命。”
“此番若非為了她的事,咱們也不用去象庭,你更不會受傷。”莫姬沒好氣道。
夏侯風還想說什麽,但又怕惹莫姬着惱,只得什麽都不說了。
轉過一片鳳凰木林,前頭就是大路,墨珑卻突然勒住缰繩,馬匹急急剎住腳步,其他人倒罷了,東裏長的龜殼差點掉地上去,幸而夏侯風用腳勾住。
“把腳拿開,趕緊的!”東裏長還嫌棄得很,在龜殼中抱怨道,“多少天沒洗了,一股子酸杏味兒……前頭怎麽了?”
墨珑不答,轉過頭來,問道:“從這裏往鹿蹄山去,走大路的話,要經過竹箭關吧?”
東裏長已經知曉他在想什麽,腦袋從龜殼中探出來,遲疑道:“他們沒那麽傻,應該不會走大路吧?”
“你覺得他們哪個看上去像帶了腦子的?”墨珑皺眉問道。
“那只大尾巴羊,一臉奸詐小人相。”莫姬冷冷道,“這單生意已經結束了,後頭的事兒與我們無關。再說,你不是把歸元铩都給她了麽,咱們又不欠她的。”
墨珑不置可否道:“不是一回事兒。”
“你們在說什麽?竹箭關怎麽了?”夏侯風沒聽懂。
莫姬嘆了口氣,解釋給他聽:“竹箭關是山家的地盤,雖然不在長留地界,但山家這兩年惟季歸子馬首是瞻。靈犀她們若走大路,經過竹箭關,山家有可能會擒了他們送還給季歸子。”
“我覺得他們沒那麽傻……”
莫姬堅持道,還沒說完,馬車一陣晃動,東裏長差點又從車上滑下去。
此時此刻,靈犀等人正在一處岔路口發愁。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認得路的。面前有兩條大路,一條西北偏北,一條東北偏北,陶滔二舅在兩條路前犯難。
“這路像是修過了,和原先不太一樣。”他撓撓脖頸上的紅毛,不能确定到底走哪一條。
陶滔習慣性地轉向白曦,要他拿主意:“哥?”陶滔腦子原本就用得少,自從跟着白曦以來,他的腦子基本就不轉了。可白曦也從未去過鹿蹄山,這趟出行等于逃命,倉促得很,莫說地圖,連行裝都未帶在身邊。
想找個人問路,可惜夜色沉沉,又哪裏尋個人去。靈犀想了片刻:“我去前頭探探路,也許會遇上人,你們略等等我。”說着就要往東北那條路行去。
白曦連忙攔住她:“不行,你一個小姑娘,荒郊野地的,太危險了。”其實他是覺得靈犀有點傻,保不齊遇上什麽人就給騙了。“陶滔,你去。”他指使陶滔。
陶滔應着,剛擡腳就被二舅拉住。“你,去。”陶滔二舅看着白曦,他對白曦印象并不好,此人簡單來說就是奸懶饞滑。他可不願讓自己外甥被這種人占便宜。
“我?……我去?”白曦有點楞,“不是、不是我不想去,我這些年一直都是文修,萬一遇上強人……”
正說着,羊耳朵機敏,他隐隐聽見身後遠遠有馬蹄聲,又有車輪滾滾,甚是急促。他駭了一跳,立即想到是季歸子的府兵追上來,連忙把衆人往旁邊樹林中推去。“快快快,躲起來!”
靈犀與他倒都還好辦,貓着身子一縮,便能暫且藏起。偏偏熊罴舅甥兩人,體态龐大彪悍,饒得是躲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之後,還是免不了露出行藏。白曦飛快地折了好些樹枝,替二熊遮擋,補缺遮漏,勉勉強強擋了囫囵。
只聽得馬蹄聲漸近,月光如水,靈犀看清駕車的人,不由微微一愣:怎得他又回來了?她想着,腳步便邁了出去,白曦伸手抓住她,搖搖頭,示意她莫要出去。
靈犀不解。
白曦低聲解釋道:“萬一是他們反水……”
“什麽叫反水?”靈犀不懂。
“就是,就是那什麽……”白曦一時也和她解釋不清,而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
行至岔路口,墨珑将缰繩一勒,馬匹急急剎住。東裏長這會兒學乖了,揪緊一根綠意蔥蔥的枝條,終于沒再滑下去。
白曦向靈犀連打眼色,要她千萬別動彈。靈犀莫名其妙,也不明其用意,只好不出去,在樹縫裏看着……
只見墨珑躍下馬車,蹲下來,略略掃了幾眼地面,便偏頭朝靈犀等人藏身的樹叢,朗聲道:“出來吧,躲什麽躲!”
被發覺了!靈犀想出去,又被白曦按住。
“他在诓我們。”白曦淡定道。
似聽見這話,墨珑嘆了口氣,往車轅上一靠:“你們自己出來看看地上的腳印,要躲至少要把腳印掃幹淨,真以為拿幾片樹葉就能隐身了。”他手中扣了一枚小石子,輕輕一彈,石子激射而出,正中白曦的額頭。
白曦嗷嗷叫喚,算是徹底暴露形跡了。靈犀、熊罴等人都從藏身之處出來,略尴尬地看着墨珑。
“你……你們怎麽又回來了?”靈犀奇道。
墨珑不答,頗不滿地看她:“你躲什麽,不知曉是我麽?”
“我要出來的。”靈犀指向白曦,“是他,他說萬一你們反水……什麽叫反水?”
墨珑瞥向白曦。
“不不不不是。”白曦裏外不是人,連忙解釋道,“我是擔心你們被人脅迫,絕無他意,絕無他意。”
一條粗粗的拐杖探過來,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下,白曦頓時矮半截下去。東裏長收回拐杖,慈祥地朝墨珑道:“算了,他謹慎些,也是對的。”
墨珑哼了一聲,未再說話。夏侯風對這頭大尾巴羊甚無好感,沖他呲了呲牙,鋒利的牙齒在月光下森森泛着白光。白曦先是一楞,繼而堆上滿臉笑意,熱絡道:“兄弟你醒了!太好了,我可一直為你懸着心呢。”夏侯風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臉皮實在沒有他厚,只得別開臉,不理會他。
“你們怎麽又回來了?”靈犀又問道。
東裏長溫和笑道:“往北的這條路要經過竹箭關,那裏的山家是季歸子的鷹犬,擔心你們有危險,所以就趕回來了。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莫姬冷冷道:“是啊,老爺子要做好人,連護送費都不提一句。”
聽到末一句,墨珑暗自好笑,心知莫姬是在委婉地提醒靈犀,希望她能心領神會。
遺憾的是,靈犀江湖經驗幾乎為零,自然是聽不出莫姬的弦外之音,當下拱手喜道:“你們肯一道同行,自是再好不過!多謝了!”
“……不用謝,不用謝!誰讓咱們仁義呢。”東裏長慈祥笑道。
見她絲毫未領會言外之意,莫姬嘀咕道:“還真是不懂事。”
“仗義!太仗義了!”
白曦口中稱贊着,人已經蹭上馬車來,被莫姬白了一眼,幸而他臉皮甚厚,以笑容應對。
還能與他們繼續同行,靈犀心中自是歡喜,她自小被姐姐管束甚嚴,能見到的人就極少,更不消說朋友了。與墨珑等人相處短短時日,心中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面上不自覺便帶了盈盈笑意。
墨珑看了她一眼,複轉開臉,揮鞭駕車,低低咕哝了句:“傻乎乎的……”
過竹箭關時,不從大路走,便須得翻過連綿數山頭的萬頃竹海。其他人倒罷了,獨獨白曦腿有點發軟,但也不敢有異議,當下一衆人等都聽從墨珑的話,棄大路,行小路,把馬車卸了,牽馬而行。
只有兩匹馬,倒也好分配,東裏長是長者,他騎一匹,靈犀把小肉球給他抱着。夏侯風算是傷者,雖然他自己不願承認,但被莫姬一瞪,便只得乖乖上馬。其餘人等皆步行。
這片竹海,已有數百年之久,大部分竹子都有木桶般粗,枝葉茂密,遮天蔽日,便是在日頭最烈的正午時分,都能感到絲絲清冽涼意。地面上鋪着厚厚的竹葉,踏上去軟軟的,甚是舒服。竹林中也沒有什麽可怕的異獸,有時能看見齧鐵獸,大的帶着小的,黑白相間,憨态可掬。
偶爾風過,枝搖葉擺,沙沙作響,整片竹海此起彼伏,仿佛是有生命般的呼吸。靈犀長年居于海底,何曾見過這般景象,情不自禁停了腳步,仰着頭摒氣細聽……
待她低下頭來,才發現等在前方的墨珑正看着她,看不出面上是什麽神色。估摸自己方才的樣子有點傻,且又耽誤行程,靈犀讪讪道:“……挺好聽的,是吧?”
“風外聽竹。”墨珑語氣中倒無責怪之意,淡淡道,“也是一大樂事。”
“風外聽竹……”靈犀細嚼這四字,越發覺得有韻味,趕上他追問道,“你們陸上還有什麽樂事,你說給我聽聽。”
墨珑伸出四個手指,一項一項數給她聽,邊行邊道:“風外聽竹,雨際護蘭,霜前訪菊,雪後尋梅。”
“……雪後尋梅。”靈犀笑道,“這個我懂,我在家時看過一副寒梅傲雪圖,紅的極紅,白的極白,兩相裏襯得好看極了。”
“看畫雖有意趣,如何比得上身臨其境。”墨珑似想起什麽,語氣中帶了一絲懷念,“小雪過後,三千株朱砂梅齊齊綻放,煮上一壺酒……”
“這麽多梅花!在哪裏?”靈犀追問,眼睛亮晶晶,“能不能帶我去看?”
聽見他們的話,馬背上的東裏長回頭掃了墨珑一眼,轉瞬間,墨珑的語氣便淡了許多:“很多年前的事,我也記不清在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