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麽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啰唣?”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癯的形象,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麽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麽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倔強,二來不懂兇險,竟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贊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加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着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将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麽“垂暮之年”、什麽“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古怪之極,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着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如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麽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裏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嗖的一刀從他頭頂掠去。
謝煙客在樹後聽得明白,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麽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着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将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彩,待見他收招時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松松的亂發給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适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卻是吓得呆了,倒不是硬挺不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彩:“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沖着小朋友這份肝膽,今。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蹒跚,受傷着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為他掌力震激,帶着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将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何比之玄素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只要稍有不敬,便順手殺了。只玄鐵令的心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冷眼旁觀,始終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裏……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麽?”小丐道:“他說……他說……他袋裏有些什麽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是武林中一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呰什麽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麽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稀世奇珍,他也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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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兒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着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麽,是幅什麽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份,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塗了白垩,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麽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和我不睦,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麽埋法?”謝煙客淡淡地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将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裏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将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将屍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盼他求己幫忙,但小丐只獨自蓋屍,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哪裏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什麽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倘若不跟我走,倒也為難,我又不能用強,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捤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地給他拉若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地稱贊:“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裏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松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晃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倘若你肯給我治,用不着我來求,否則我求也沒用。”謝煙客道:“怎麽沒用?”小丐道:“倘若你不肯治,我心裏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場。倘若你其實真的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裏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裏從來不難過的!小叫化,便在這裏睡吧!”随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做‘小叫化’了。”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裏有一只野獸過來,将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一只野兔也沒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麽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着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麽啦?”盼他出門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卻道:“沒什麽,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随手在餅鋪飯店中抓些熟肉、面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如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将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放眼心驚肉跳,卻不做聲,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口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的,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将那少年放下,說道:“這裏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裏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缭繞,當真是置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地道:“天下這麽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哪裏。咱們便在這裏等着,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着,爬得上?至于阿黃更加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對他冷漠,卻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拼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地冒出來,那少年腹中饑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将行竈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哪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什麽讨不讨的?他見石桌上放着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般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只獐子蹿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便在山溪裏洗剝幹淨,拿回洞來,将大半只獐子挂在當風處風幹,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國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歡喜,又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日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也真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阱、彈雀、捕獸的本事着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幹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只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贊賞之餘,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辦妥,總是個心腹大患,不論哪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麽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頭痛萬分。”
饒是他聰明多智,身當如此哭笑不得的困境,卻也難籌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着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地正瞧着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将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那些泥人身上繪明穴道及運息線路,自當是修習內功之法。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于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贻笑大方。”
當下随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着湧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鐘、複溜、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盲俞、商曲而結于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縱橫江湖,後來終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哪裏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修煉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裏,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當真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将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仟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轎、陽轎六脈;奇經八脈中最為繁複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甶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凄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沒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習過內功,只怕鬥不上三百招,我便會給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将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言出必踐,于“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心地陰狠殘忍,什麽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起那個繪着“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麽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麽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你去年生的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裏,為了誘發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嗖的一聲,便蹿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随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将兩只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将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掌心,更加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将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拼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麽練的?”口中說着,張開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七大有豔羨之色,謝煙客凝視着他臉,只盼他嘴裏吐出“求你教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着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麽事,開口懇求,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肖己往往痛哭流淚,郁郁不歡者數口,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着你來求我,可是。等夜等,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麽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幹嗎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麽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再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麽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打了他之後,他母親又自己痛哭,令他心裏好生難過,總覺是自己錯廣。這麽挨得兒頓飽打,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麽。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将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懇求,完了我平生心願,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着“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将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地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進境越快,死得越早。”跟着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将泥人一個個的練将下去,過得兩年有餘,那少年已将“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着便練“陰維”和“陰跻”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裏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引得他向陰世路跨上一步。只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哪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颠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合,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轎的諸陰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諸陽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兇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到此時仍未發作斃命,咤異之餘,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這少年渾渾噩噩,于世務全然不知,加之年少,心無雜念,便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不少年月好挨。若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門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于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諸陽經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相克,龍虎拼鬥,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轎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維而陽轎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轎脈”起始。至于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山上又無餘事,過得一年有餘,居然将“陽轎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于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将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采購,不放心将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如此冷冰冰地相待,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之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隐居摩天崖,本來便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伴着那少年不敢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點頭,心道:“小子,你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崖後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幹,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将出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餘株大松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聽得嚓嚓輕響,雙掌不住在樹幹上拍打,腳下奔行愈速,出掌卻反愈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裏一聲清嘯,啪啪兩掌,都擊在松樹幹上,跟着便聽得簌簌聲響,松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将成千成萬枚松針反擊上天,樹上松針不斷落下,他所鼓蕩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松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松針随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松針化成一團綠影,将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