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喝酒誤事
傅回鶴嗅到了一種圈套的預謀,但是後院的花太芬芳,桌上的酒太香醇,對面的青年又太真誠。
他坐在椅子裏別扭了一會兒,還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然後眼睛一亮,緊接着就是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嘗到過酒液的味道了!
在離斷齋裏他經常喝醉,但是入口的酒沒滋沒味,只有酒醉後的暈眩乏力能帶來一點類似活着的錯覺。
喝着喝着,原本拿在花滿樓手裏的酒壺,也到了傅回鶴的手裏。
花滿樓便低頭繼續斟酌回信的字句,寫完之後吹幹了墨跡,折疊好放到了一邊的櫃子上,等着一會兒家裏的下人過來取走寄出。
傅回鶴看着花滿樓有條不紊的動作,手指搭在青花瓷小盆的邊緣,語氣有些不開心:“你就非得拿這顆種子不可嗎?”
花滿樓一頓,他雖看不見,但是對情緒的感知卻十分敏銳。
傅回鶴這個人,身周的氣場一直都是一種神神秘秘又帶着一種放蕩不羁的感覺,很少有什麽情緒的外露,但此時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也或許是因為……這顆被帶出離斷齋的種子?
花滿樓沉吟了片刻,而後輕聲道:“我只是覺得,它很寂寞。”
傅回鶴聲音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倒了一杯酒:“一顆死了的種子,說白了就是塊頑石,有什麽可寂寞的?”
“人類總是喜歡将自己的悲歡離合強加在身邊的東西上,自找煩憂。”
傅回鶴一手撐着臉頰,一只手端起酒杯細細慢慢的品,說話聲散漫中帶着輕嘲。
“竹子知道什麽寧彎不折,傲骨铮铮,它們只知道空心直立更容易生存;紅豆知道什麽相思斷腸,不過是繁衍的本能驅使簇擁生長;鴻雁知道什麽情意綿綿,不過是為了生存屈服于人類的馴化為其傳信……”
傅回鶴手中的酒杯碰了下青花瓷的花盆,發出一聲铮鳴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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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種子,沒有你想的那些情緒,不過就是一顆死種而已。”
“你又何必執着于它?”
花滿樓靜靜聽着傅回鶴的言語,臉上的笑容很淡。
他也并不是什麽時候都能笑得溫和有禮的。
只不過這個時候,他也的确說不上生氣,只是有些……
花滿樓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這些只是一種美好的寓意罷了,你又為什麽要說的這樣支離破碎?”
傅回鶴側首,淡淡反問:“人類覺得是美好的寓意,問過植物動物是否願意承載了嗎?”
花滿樓一時語塞。
傅回鶴說話的角度總是很奇怪的。
傅回鶴又道:“這就叫一廂情願。”
“你看,你們人類什麽都懂,就是只肯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天地萬物,想七想八。”
若是從前,花滿樓的确可以溫和指出傅回鶴是歪理,但在花滿樓可以聽到花草心聲的現在,他卻在想,萬物有靈,如果傅回鶴是真的從有靈的世間萬物角度看待問題,那也的确是說不出錯誤的。
花滿樓是個很能包容思想、言論、看法的人,他只是想了一會兒,臉上便又露出笑意:“好吧,或許你說的并沒有錯處。只不過我還是會贊賞竹子的正直,笑看紅豆的相思,感嘆鴻雁的缱绻……不是因為我覺得它們應該是這樣,而是覺得它們本就是美好的存在。”
傅回鶴微醺,也想了一下,而後給花滿樓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滿了一杯。
兩支酒杯相碰,皆是一笑。
花滿樓釀酒,但并不好酒,他緩緩抿了一口杯中佳釀,低聲道:“方才的那句話,我并沒有說完。”
“不過現在或許要換一種說法。”
“大抵是因為或許
我很寂寞,所以我看這顆種子,也感覺到了同樣的寂寞。”
傅回鶴倒酒的動作一頓。
“你才說,家庭和睦美滿,江湖知己二三,小樓花草簇擁,還會覺得寂寞?”
花滿樓聽到傅回鶴将自己的話記得這麽清楚,心下知道這人明顯是記仇自己的拒絕,但還是覺得有些忍俊不禁。
笑過之後,花滿樓的臉頰微側,面上笑意漸收。
春日晴好,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
青年道:“幼時雙眼目盲之後,家中長輩兄嫂便對我呵護備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身邊的下人都時常因為我的舉動而受到訓斥苛責,但是我不能說我的家人做的不對,因為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因為愛我,所以才會想給我更好的,最好的。”
花滿樓并不是先天目盲,他有過看清這個世界的年歲,那時年幼,但是仍舊在記憶中留下了斑駁燦爛的回憶。
他記得父母的模樣,記得哥哥們的面龐,記得花家堡的美麗溫馨。
“所以我只能讓自己做的更好,做到最好,做到讓大家都不擔心,做到讓所有人欣慰放心。雖然我是個瞎子,但是我的人生還在向前走,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應該被我的目盲困在我七歲的那一年。”
“但是他們走的很快,小樓會有熱鬧,但也總會空蕩,我也……偶爾會感覺到寂寞。”
“怎麽說呢……”花滿樓笑了下,“我也是普通人,又不是聖人,總是會有些小情緒的。”
傅回鶴腳尖用力,将面向青年的椅子轉了一轉,面向陽光,曬得有些懶洋洋,自在淡淡着接話,如同最尋常不過的閑聊:“那就成個親?你們人類不是都說什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親包治百病?”
活的好好的人要成親,半死不活的要成親,就連有些黑心腸的人,死了都要結冥婚。
啧,月老還要管閻王殿的事兒,忙得很呢。
活得久故事見得多了,美好的沒幾件,腌臜的玩意兒倒是見的不少。
花滿樓沒聽出來傅回鶴的未盡之語,傅回鶴也沒想着用那些東西講來污染青年的耳朵。
“成親是一種禁斷的誓言,在我看來,這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的事。”
花滿樓輕輕笑着,雖然沒聽到傅回鶴的未盡之言,卻陰差陽錯回答了他的話。
“或許會有姑娘因為我現在的容貌家世,脾性溫良喜歡我,一時琴瑟和鳴。但我在明知道自己雙目失明,日後變數頗多,或許很難負擔起家庭的情況下娶了她,本身就是一種欺騙。”
花滿樓想起那個歌聲婉轉笑如銀鈴的姑娘,微微一笑。
也正因為他從來都不願連累某位女子,所以在飛燕說出那句話時,他并沒有如陸小鳳擔憂的那般心傷。
——“我又沒有讓你喜歡我!”
——“是的,你的确沒有讓我喜歡你。”
那時,他也仍舊可以笑容淡淡,因為他從沒有想過回應。
傅回鶴其實挺害怕花滿樓這種天性溫柔的人,這樣的人同樣對他人溫柔,對自己殘忍,矛盾的很:“人類的煩擾,多數都是沒銀子造就的,可你家中良田旺鋪,仆從過千,何必自擾?”
花滿樓将杯中酒液喝盡,輕聲道:“我只是,不想讓一個本該有更好選擇的女子,日後活在‘你的夫君很好,可惜是個瞎子’的言語下;讓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要擔負起‘你的父親實在是可惜,偏偏是個瞎子’的惋惜。他們本不該如此,只因我是個瞎子。”
“我可以活得輕松自在,但卻左右不了他人的言論,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拖無辜之人進來這趟渾水裏呢?”
花滿樓的笑容很暖,藏着掩蓋在面容之下對抗黑暗的疲倦與寂寞。
他喜歡風,喜歡雨,喜歡枝頭的每一朵花,喜歡天邊飛過的每一只鳥,飄蕩的每一片雲。
它們都不曾回應花滿樓的喜歡,花滿樓也習慣了給予。
誠然,他是辛苦的,但是他從不認為命運不公或是艱難——他有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堅持,溫和,樂善好施,讓人無法抗拒卻也難以真正接近。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傅回鶴看着花滿樓,眼神專注,帶着一絲探究與好奇。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奇怪又矛盾,卻比世間任何一個人都真實且真誠。
看似應有盡有,卻好似一無所有,但仍然能安平自樂,對生命溫柔以待。
“人都是奇怪的。”花滿樓挑了下眉梢,帶了一種平日難見的俏皮,“所以傅兄覺得,這樣寂寞的我,可以不可以擁有一顆同樣寂寞的種子了呢?”
傅回鶴無言。
半晌,他語氣複雜道:“只要它,不能換一個?”
“只要它,不換。”從某些方面來講,花滿樓是個很倔強的人。
傅回鶴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後擡手彈了一下青花瓷的花盆,将那顆灰撲撲髒兮兮的種子從土壤裏揪了出來。
花滿樓聽到響動,表情微動,但卻并沒有說什麽。
傅回鶴朝着花滿樓伸出手:“有手帕嗎?”
貴公子花滿樓抽出手帕遞給傅回鶴。
傅回鶴将那顆種子仔仔細細擦幹淨,而後手指摩挲着種子上的裂痕,發了會兒呆,好半晌才低低喃語了一聲:“好吧……”
他擡手揪了兩根自己的頭發,霜白的發絲在脫離身體的那一刻四散開來化為靈氣。
傅回鶴後知後覺意識到,他早已經死了近千年,哪裏還有實體化的頭發呢?
他的視線落在花滿樓身上,但緊接着想到對人類來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似乎是不能随意斷發的。
“唔……”
方才不知節制喝下去的酒蒸騰起醉意,原本冷似冰雪的男人眼尾泛起緋色,無端端帶出一抹驚人的豔。
傅回鶴擡起右手,虛空一抓,一只暗處偷看的毛絨絨小獸被吸進了手心裏。
毛臉震驚的爾書瞪大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四只爪爪無力無助地蹬了兩下。
傅回鶴在爾書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上挑了幾根,辣手摧獸,手起毛落就是一小撮。
被拔了尾巴毛的爾書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淚眼汪汪地縮進了花滿樓的懷裏求安慰。
它一雙大眼睛看得真真切切的,老傅這會兒就是喝醉了!
這種時候道理說不通的,只能繞着他走繞不過就順着他求生活的樣子……
花滿樓摸了摸懷裏委屈的小獸,好奇問:“傅兄?”
傅回鶴默不作聲地将柔軟的白色毛毛撚成四股,而後手指分外靈巧的編成了一條手繩,那顆灰撲撲的種子就正正好被穿在中間,像是一顆裝飾用的石頭。
傅回鶴示意花滿樓将手伸過來,而後比劃了一下,把手繩套在了花滿樓的左手手腕間。
手指一抹,連接處一片平滑,看不出繩結的痕跡。
柔軟的白色手繩搭在花滿樓的腕間,表面橫亘着裂痕的種子貼着花滿樓有力而平穩的脈搏。
花滿樓和爾書一同伸手在那手繩上摸來摸去,一人一獸臉上都是不加掩飾的驚奇。
爾書的爪子還勾着那白色的手繩,試探了一下發現根本拉不斷,爪子也抓不斷,忽然覺得雖然老傅一直都是光棍一條,但是在這方面還挺會的嘛!
傅回鶴原本覆在花滿樓手上的手握住花滿樓,冰涼與溫熱相觸,翻轉過來。
他深深看着花滿樓,緩慢而生疏的問他:“你真的願意選擇這顆種子,不論發生什麽意外,
不論它能否帶給你益處,都願意呵護它,陪伴它,終你一生嗎?”
花滿樓聽到懷裏的爾書心跳頓時變得快速起來,頓時反應過來這是傅回鶴答應他選擇這顆種子的契約。
他的嗓音溫和且堅定:“是的,我願意。”
“我不需要它為我做什麽,亦或者帶來什麽,我會同它一起慢慢走,等它發芽,等它開花。”
傅回鶴垂眸,手指在那顆灰撲撲的種子上一觸即離:“如君所願,契約達成。”
尋常人看不到的金光沒入傅回鶴與花滿樓的眉心。
“他……它是你的了。”
花滿樓感覺到脈搏處貼着的種子一瞬間微微發燙,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緊接着問:“我該怎麽照顧它?這樣的話,是不需要花盆和土壤了嗎?”
花滿樓擡手晃了晃手繩。
傅回鶴就支棱了這麽一會兒,又窩回椅子裏開始喝酒,聞言慢吞吞道:“不用種,就……多曬曬陽光,多說說好話,多摸摸它就行。”
“嗯?”
“……反正,你養着玩吧。”
傅回鶴不理人了,開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到醉醺醺就窩在椅子裏曬太陽。
一塊發不了芽的破石頭,你想要就拿去玩吧。
——別笑得那麽寂寞失落,一點都不好看。
***
第二日。
傅回鶴在離斷齋裏迷茫睜開眼,半坐起身回憶昨日都做了些什麽,表情逐漸扭曲。
他都做了什麽啊?!
本來是去要回種子,結果種子沒要回來,反而把契約交出去了,還說什麽多摸摸之類的……屁話!
傅回鶴深呼吸了兩下,閉着眼整個人砸進湖泊裏開始擺爛。
他就知道……
喝酒誤事,美色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