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爹爹
醒來時人已經回了天樞閣, 錦笙并不驚奇自己睜開眼看到的是雲書而不是太子爺。
實際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她是有感覺的, 迷迷糊糊間還看見了天邊的朝霞和太子爺的下颚線。
下颚線再往下, 就是突起的喉結, 飛馳的馬兒将她撲騰得腦子裏暈暈乎乎的, 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指戳了戳喉結, 看見喉結微微滑動, 她才又合眸睡過去。
“醒了?”雲書難得地沒有調侃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只是給她端了一杯茶,深深看着她, “漱漱口,安丞相等你許久了。”
錦笙一怔,沒有即刻下床, 而是恍惚記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義父因為陛下吩咐, 在汜陽一連待了大半年,臨着過年前, 她與義父通信說次日若是能看見他, 就要給他一個擁抱。
結果次日醒來時, 雲書也是這般坐在她的床邊, 溫柔地說, “漱漱口, 義父等你許久了。”
錦笙驚奇地發現,那時候的心情竟與此時一模一樣。
昨日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卻又霧霧朦胧,仿佛才做了一個悠久綿長的夢。
剛醒來, 還能感受到夢中她的絕望與無助, 還能看到自己癫狂嚎啕的樣子,還能聽見安夫人在身後撕心裂肺的呼喚,體會義父那潛藏于內心深處的一抹溫柔,也能看見雲紋裙上被風吹涼的璀璨星火,聞到掩在鳳仙花中的酒香,以及……攝人心魄的太子爺和朝陽。
她曾在義父那本寫滿荒唐言辭的書簡中看過一篇不一樣的,滿篇留白,唯有四字:奈人生何。
文墨齋的澄心堂紙總是喜歡在紙角拓上梅蘭竹菊四君子,那一張剛好是令百花卻輸一段香的冬梅。冰冷的風雪堆砌在梅枝上,紅梅毫無血色。四字寫盡蒼涼,不為人道。
聽者傷心聞者流淚的安家故事毫無預兆地成了自家故事,故事裏每每令人唏噓動容的安夫人成了自己的娘親,這些其實就像小時候義父不準她吃多了糖一樣簡單,無可奈何,奈人生何?
而如今親生父親滿心忐忑糾結找上門,又與當年義父冒着風雪連夜從汜陽趕回柳州時沒什麽不同。
奈何不了還能怎麽辦?
就像太子爺昨日說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給你過生辰。”如此而已。
當錦笙将自己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時,人已經到了二樓的會客室門口。她沒有踏進去,只是站在門口隔着屏風凝望安秉容。
他很刻意地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緊張,想往後靠住椅背,無奈背脊繃得筆直,中規中矩地端端坐好,帶着一種生澀的僵硬感。或許是等得太焦灼,他偶爾會張望一下周圍,偶爾又會低頭看手中的東西,拇指摩挲兩下,局促得手足無措。
錦笙順着他的視線看下去,只見他的一只大掌中緊緊握着一柄玉質九連環,另一只手則撐開大掌捏着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匣子。
像是手心出汗,安秉容有些懊惱地皺了皺眉,低頭仔細用衣袖為匣子和九連環擦幹濕意。
天樞閣內有一紙将他描摹得最為傳神的畫卷:眉如山眼如波,豐神俊朗、芝蘭玉樹。畫上題他年少成名、官拜丞相之事。他在人前多少光鮮耀人的樣子,都不及他此時笨拙局促的樣子。
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竟是她的父親。她竟然……找到了她的父親。
錦笙的眼眶驀地一紅,喉頭被一股沖上頭的酸澀燒得腫疼異常,奈人生何、奈人生何……她在心中默念多遍,深深吞吐氣息後,才提步踏進門。
極輕的腳步聲,卻依舊沒有逃過安秉容的耳朵。一瞬間好似被揪緊着抑制了跳動的心終于如潮水般洶湧澎湃,他覺得自己轉頭去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站起來不是,依舊坐着也不是。怎麽都不對。
這麽輕的腳步聲,她該有多瘦?安大丞相心中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來,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看過去了。
這原本是他該捧在手心裏從小寵到大的嬌嬌女,應該是不輸于任何千金小姐的閨門嬌客,應該是這大梁朝最惹人羨慕嫉妒的天之驕女。
可是如今,竟只能在他面前着一身男裝相見。
她清瘦得只有臉上那一團還有嘟嘟的淺肉,和小時候一樣煞是可愛。可其他別的地方,分明沒有一點兒這個年紀裏珠圓玉潤的女兒家該有的嬌憨之态。
不知道她長這麽大有沒有穿過女孩兒該穿的裙子?有沒有绾過好看的女孩兒發髻?她這個身量在男子中比,也太過單薄,不知道她以前有沒有被人欺負過?應天對她好不好?這麽多年可有受過委屈?
一來就問這些的話,是不是太突兀了?
他還在思索間,錦笙已經走到他的身邊坐下了。氣氛瞬間陷入無形的沉重之中。
安秉容到現在都記得十五年前她剛被劫走的時候,坊間開始瘋狂謠傳,傳他鐵石心腸,親生女兒被人劫走,生死未蔔,他竟然毫不在意,每日上朝下朝,吃飯睡覺,仿佛沒有這個女兒。
有很長一段時間,年幼的太子爺也覺得他可惡至極。
他的神思還在過往游蕩,身邊的人已經開口說話,帶着幾分謹慎與踯躅,“昨日……事發突然,草民有失妥貼,不該留下安夫人獨自跑了。不知道安夫人有沒有受傷?精神狀态……可還、好?”
昨日她聽見身後安夫人一聲驚呼,似是摔倒了,本想跑回去,卻被義父攔腰抱走,後來在竹舍時愧疚之極,繼而想到安夫人患有失心瘋,這麽一折騰,定然精神崩潰、憔悴不堪。
安秉容害怕她自責,趕忙道,“只是掌心蹭破了皮,已有禦醫上藥包紮了。你不必擔憂。”至于精神好不好,他沒說。
他聽尹嬷嬷說了,看見錦笙的時候,她剛從池塘中爬起來,渾身濕透,形容狼狽,沿着荷塘一邊走一邊哭,嘴上念叨着什麽“我想穿裙子”。他就知道,她心裏也不好受。
錦笙只怔了片刻,便在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這個是在靈山仙藥島薛老神醫的住處尋來的寧心靜氣丸,他的藥一向管用。可惜薛老神醫後來移居,天樞閣暫時沒有找到蹤跡,藥丸也唯有這三粒了。您拿回去……給安夫人用。”
薛老神醫的真名未可知,天樞閣花了三年才找到其故居仙藥島,義父帶着人抄家夥連夜趕赴仙藥島把他給狠狠訛了一頓。義父這個人錦笙是知道的。一旦出手訛人,不訛到對方傾家蕩産絕不收手。
薛神醫他拼盡全力也沒有留住一輩子研究出來的瓶瓶罐罐,最後不堪義父勒索,趁着夜黑風高趕忙搬了家,從此銷聲匿跡。
但錦笙也清楚,這個鍋不能給義父背,義父他是替皇帝訛的。用景元帝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瞻仰先生醫名已久,誠聘先生入住皇宮任太醫院使,主宰天下醫道,弘揚盛世醫德。”
而用義父的話說就是:“天下大才,物盡其用,景元帝于君王之道上頗有建樹。”
用雲書的話講就是:“致力于榨幹可用之才身上最後一點兒血絲兒。”
後來錦笙用自己的話說就是:“訛人訛得大義凜然清新脫俗。”
可惜向來世間奇才都免不了有一身傲骨铮铮,景元帝終究沒有得手。坊間傳這位神醫在哪裏開了家醫館,收了徒弟傳承醫術,生活倒也清閑自在。
話說回來,錦笙手中的寧心靜氣丸還是義父将閣主之位傳她的時候一并給她的,說是萬一以後受了什麽刺激,拿出來吃兩粒……
安秉容将瓷瓶收好,想要說謝謝,又覺得顯得生疏客氣,最終輕聲道了句,“你費心了。”他的手摩挲了一下木匣子,“禮尚往來。這個……”
他将木匣子推過去,語調刻意壓得很低,讓錦笙有一瞬間以為他已經熱淚盈眶,“這個是……是你母親在你十五歲生辰宴前親手做的銀簪,那年,你應是及笄了,這是要……贈與你的及笄禮。”
錦笙那只放在桌上的手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随即緩緩收緊,指甲便在木桌上劃出一道痕跡,木屑也翻入指縫間,張口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哽咽着說不出來。
她兀自鎮定,接過木匣子打開。纖細的銀簪杆子頂端是一串兒含苞待放的白玉銀桂,小朵小朵的桂花邊是銀制的镂空葉子,簇擁着一點水玉制成的晶瑩雨露。家好月圓,銀桂飄香。
安秉容一直觀察着她的反應,生怕自己的唐突惹惱了她,畢竟分別十五年,養她的人與安家是死敵,她就算對安家心生排斥厭惡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見她沒有半分厭色,安秉容心中松了一口氣,一直繃緊的弦這才松下來,他接着将九連環遞出去,帶着局促緊張的笑,“還有這個,你小時候挺喜歡這玩意兒的,殿下送過你好多個,但好幾年前我去邊城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柄用青玉制成的九連環,甚是驚奇,便買下了,想着以後定要送給你。”
他曾在許多人默認清予不會回來了,也曾為了讓安夫人脫離魔障,明明白白告訴過她清予也許不會回來了,還曾為了勸說景元帝不必再為清予費心勞力而承認自己也覺得清予回不來了。
可是,他還是那個看到九連環就想着要買回去以後好送給小清予的父親。
他不知道那是她小時候才會喜歡的小玩意兒,現在笨拙地用雙手捧着來送給她,真是……惹紅了她的眼。
明明已經平靜的心緒再次翻起波浪,讓她整個人都被浪花湮沒,她想起太子爺在紙箋上寫過的一段話——
“我今日去丞相府找思蘅的時候,看見安伯父待在你的屋子裏玩你的九連環,解開的時候蹲在地上哭了。我只能假裝不知道。但是你回來以後,還是可以回丞相府的。——景元八年二月十三”
可是回來以後,還是不能回丞相府啊。
“我暫時沒有辦法回到你們身邊,我要擔起天樞閣的責任繼續做閣主扮成個男人,我不能讓陛下知道我的身份,我有很多事要做,我想救我的義父,也想揭穿他的陰謀不讓你們受傷害,我、我……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把這些事都做完,等我想到義父該怎麽辦的時候,再回來陪你們……”錦笙低聲喃喃了一會兒,緩緩擡眸看向他,啞然道,“爹爹,好不好?”
爹爹。她向來只念過“義父”,從來沒有念過“爹爹”。
咬在唇間脫口而出的時候,明明生澀得險些叫她覺得拗口,卻又讓她恍惚以為自己真是丞相府的閨閣中長大的千金小姐,能跑能跳,嬌縱任性,受了欺負時用稚氣未脫的聲音喚一聲“爹爹”,自有人為她出頭。
就像是撒嬌一樣,爹爹、爹爹……親切得很。
“你、你……你叫我什麽?”他聽見了,想再聽一遍。激動得唇齒打顫。
她被劫走的時候才兩歲,牙牙學語那麽久開口第一個叫得卻是太子爺,真便宜了那小子,他那麽可愛的寶貝閨女。沒叫過幾次爹就不見了,他想聽想了十五年。
見錦笙傻愣着眼紅卻沒動靜,安秉容又懇切道,“當年你還小,就知道纏着太子爺玩兒,一點都不愛搭理……搭理你爹爹我……”他還沒有熟悉這個自稱,也從來不會用這種自稱和身為男子的安懷袖說話。
“當年你們初定娃娃親的時候我是不聽的,猰貐她卻覺得好,若非你那兩年也那麽喜歡粘着殿下,我肯定要去把婚退了,否則便宜了他小子,我的女兒明明是全天下最好的,怎麽能說嫁給誰就嫁?”
還有嫌棄太子爺配不上她的嗎?
錦笙破涕為笑,用手臂遮住眼,“爹爹……爹爹、爹爹……”
一聲催着一聲。聲聲悅耳。
安秉容不曉得現在要說些什麽來應她一聲,單字太簡短,長了又複雜,中規中矩地又太死板,興高采烈地未免顯傻。他明明是個滿腹經綸、才高八鬥的文臣,居然詞窮。
好不容易催了一句“爹爹在”出來,還沒說出口錦笙就把話題轉到了正題。他只好咽下去。
“今晨下了早朝後,殿下專程與我交代諸多,其中有提到你于此事的态度。我并非為應天考慮,但也覺得,瞞下此事、暫不上報為好。”
安秉容确實沒有那個興致去為應天考慮,他只是害怕自己的女兒會受到牽連,同時也擔心應天與皇室、安家之間的矛盾會因為錦笙身份的揭露而激化。
景元帝一旦知道錦笙的身份,直接就是掀桌暴怒,并不會聽誰勸告,更不會先忍氣吞聲等他們慢慢查清應天的陰謀,身為君王,他只會覺得應天劫走清予還一手放在身邊養大、最後送回來當天樞閣主為帝王辦事,簡直就是在挑釁天家尊嚴。
以前只是懷疑皇宮內幾番刺殺之事乃應天所為,對他殺害安丘之事也是信一半存疑一半,也只吩咐了人在暗中追捕;要是清予的身份上報,就是直接把條條杠杠全都坐實之餘還添了一條新罪,景元帝怎麽可能忍得了?忍不了的結果就是大白天下,各地通緝。
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最難以想象的是陛下會對清予持以什麽态度?殺還是留?就算是作為丞相的他也無法揣測。
應天落網也不是、不落網也不是,落網了陛下殺之而後快,清予要怎麽做才能保住她的義父?一旦這麽做了,她是不是也會被陛下一道賜死?不落網的話應天還會做出多少報複皇室的事?
這些考量錦笙也想過了,不過她更大一些的是私心,是想要包庇義父罷了。
“還有件事,今晨殿下找我的時候我就開始疑惑了。”安秉容蹙緊眉,有些不解,但多少又覺得自己猜到一點。
錦笙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太子爺與我坦白他昨日在竹舍中找回你的經過,也說了陛下将調查應天一事的任務交給了你,不過太子爺說他會幫你……”
其實太子爺哪裏只說了這些,他基本上不動聲色地把自己和錦笙見面相識的過程全都交代了。
尤其令他納悶兒的是當他問太子爺圍獵那次錦笙受傷可還有大礙時,太子爺說“安伯父不必擔憂,圍獵後我已經給她送過藥了,無甚大礙。”
彼時他想着怎麽也得說聲謝謝,畢竟是自家閨女不是他家的,但又莫名覺得說謝謝竟然跟太子爺有點兒見外?
怎麽就會覺得見外了呢這無親無故的?
“我其實覺得,就算因為小時候的情誼,也不至于讓殿下管到這個份兒上,又是親自帶人找你又是幫你調查應天,甚至他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兒身……你方不方便跟爹說實話,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錦笙:“……”實不相瞞,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