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身老會計
竹林栖鳥喧嚣後的村子，沉浸在家家圍火的溫馨靜谧中。像是母雞投胎，天一晚我就犯困。
卻喊要開會。各家來個“當家的”開會。聞所未聞，生産隊夜裏如常聚會，還搞資格認證，一般人免進。
巍巍大楓樹，已換上頂銀冠，俯觑着身下一片廊明瓦亮的木樓。下面順溝的塊塊田裏，稻子正在拔節張葉。漫山的苞谷，再過月餘也将揚穗飛花。圓月懸在前山頭上，襯着山頂那片夢幻般的杉林。月色朦胧，如仙境一般。
出門，我邊走邊琢磨：
剛才下河就沒見齊巴子，莫不從哪得了最新消息，懶搞得人世現跡，組織緊急擒拿？據說二隊裏，搞人才引進失算的隊長，最近寝食難安。整天就神經繃緊，盯住遲早會殺人的二嫂丈夫。這幾近瘋狂的失妻人，哪聽見避雨“殺牛洞”的砍柴人說，洞底發現堆篝火灰，立馬扔下大小三閨女，披蓑衣提着那杆火铳，在洞口蹲窩了。舉村震恐。
陸續到來的各家“首腦”們，圍擠幺妹家側房火塘邊。嗯，不對，齊巴子不好好的坐那兒在？倒不像是急于加夜班，應對公務。今天的确異樣：人靜聲輕，狗都不咬。
這是典型的土家火塘屋。除靠壁櫥一面，其它圍火三面，都裝着高至膝蓋上的地板。板壁上，年畫般一大張由魔芋糊貼上去的棕絨、破布，做鞋的。靠壁三條矮凳，凳前暖暖的塘火，火旁冒氣的煮茶罐，罐邊火灰裏幾個散發着誘人香味的烤紅苕。都無不在诠釋，一個自給自足的安窩樂。
我不自覺地尋覓幺妹身影。才還見着，眨眼沒了。早早回對面側屋睡下了？
最怕開會，沒事扯整夜。有時，連齊巴子灌輸正能量、集體補鈣的“鍋碗經”，“做集體活要像做自家園子啊，哪有做不好的？鍋裏有了碗裏才有。”恐怕累計也已第8000遍沉痛念完，以及周邊的所有雞毛蒜皮，都逐一揀盡。該沒事了吧？不。他竟從哪，摸出還可疑的熱烘烘的半張報紙，塞你手裏。洗浴城花錢買享受似的，半閉着眼，叫你給大家讀篇“社論”。
當然，這本是老會計的專利。
人分三六九等。齊巴子若算得這體量龐大的國企總經理，那麽老會計，至少算得這領導班底的高級白領。全年農事，他深谙于心，很受器重。他念過些時私塾。故意降低身份似地，跟人說話別樣的謙卑而多禮，顯出與衆不同的文化底韻。
剛來時，我見過這宣旨般的讀報儀式：慎重地，他先慢條斯理收起發黃的魚脊煙杆，再儒雅地，慢慢戴上只留着兩根繩腿的老花鏡。報紙拿手裏，考究地左右攤開。一個人吹笛，三個人按眼。火塘邊，閑雜人等已自覺讓出地兒，記工員春兒在旁專職支油燈。老會計莊重地前趨着，事關重大地高挑眉梢：“東風…吹，戰鼓…擂…擂。現在…現在世界上究…究竟誰…怕誰？……得…得道多…多…助，失…失道……”——顆顆的蹦，字字的猜。哪叫讀報呀，絕似持續性陣咳。妙就妙在，無休無止的慘烈長“咳”，居然從不受打擾。人們都靜靜地懸于半天雲間。
和任何地方一樣，這是天下第一大事，“政治學習”。跟喝水一樣常見。當得吃藥，“準”字號意識形态領域防疫丸。好笑齊巴子，政治運動裏十足的“生瓜”，在自己地盤倒超自信，思想建設常抓不懈。
讀吧，學吧。我比較保守。有時想，人活世上，笨點、哪怕傻點，也未嘗不好。就說老會計吧，他那非比尋常的大腦，就差點招致大禍。
他曾相中，把園裏都種上不起眼的小蔥，逢趕集、公社開長會，賣鎮上飯店，一準好價錢。曾規劃，集上舉牌，全公社範圍豬都不吃的青菜，全收來做成腌菜。拌上少許紅辣椒，開春菜荒，鎮上兩毛錢一碗的零賣。曾打算，冬臘月間，集上收購別人都大量賤賣的乳豬，在家搭起保溫棚，添鹽酌油的精心喂養，趕開春豬貴脫手，大賺一筆……電石火花般的靈感，無不是點石成金，盡人腦洞大開。人與人的最大差別，是脖子以上的部分。生活中，智者大多盤算在前，舉重若輕，少有着難。都不是學得來的。舒坦時，仿佛置身世外，他邊做活，邊悠悠哼唱：“直嘎多，裏嘎多”（土家語，“要吃飯就要種地，要穿衣就要織布”），連春兒都只發愣的份，不懂。
幻想成疾？見真章，是他花七塊錢，集上牽回來一頭羊。殺了，僅皮就賣得十四塊，幾十斤羊肉白吃不說，錢就賺個對本，還到手5斤飼料獎售糧。一進一出，當得個全勞力揮汗幹整年。要知道，羊買賣關鍵在皮上。依據品質，價差在5毛——15元的巨大空間游離。就供銷社專業收皮毛的，都只能在殺羊剝皮後才能照出的瑕疵，依次皮、上等皮尺寸估出的皮價，羊還活的，他往羊背上一擰，門兒清！邪乎吧？論盤算，甩人幾條街。
怪不得瘦成一把筋。
可上次□□會末，矮叫花的游動鼠标，才把“投機倒把”這關鍵詞輕輕三點兩點，立時他整個人都不對了。就像被人錯按下“快進”鍵，不分晝夜的這跑那跑。臉比紙白。說話也不那麽利索了，捏着賺那幾塊錢，要上交。鬼魂附身似的，他逢人就說，見人就辯。眼發直，跺腳捶胸，進而語無倫次，急如火燎（“投機倒把”是可判刑的重罪）。
千算萬算，反把自己搭進去。僥幸脫罪後，他安分了。
其實有“病”的，又豈止老會計。齊巴子痛心疾首念了多年的“鍋碗經”，就從沒人上過心。很難打動。任你來啥“政治學習”、“社論”，也白學、白念。哪怕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似的，隔三差五來場大規模全脫産“社教”運動，都白搭。保準出來時，他還是他。
不信，你只要近距離接觸任何人，就明白：吃集體飯，砸集體鍋（損公肥私），似是每個人與生俱來，非動開顱手術不除的病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