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未過半,趙老太爺已經審完了回事處的人,還有那幾個上門鬧着要印子錢的潑皮。回事處的人自然都是看對牌說話的,長房的丫頭小厮又不是個個都認識,只說是個臉生的過來取的。至于那幾個潑皮說得更簡單,他們什麽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錢的人告訴他們,如果需要便上趙家找趙大少爺取,還告訴了他們趙大少爺長什麽模樣。
對牌的問題還是出在趙長寧那裏。長寧聽到審不出東西的時候,身體有些冰冷。而趙老太爺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趙長寧再次掃視兩位弟弟,這兩個人神情都沒有異樣,不過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瀾,也絕對不是主謀。這兩人還不傻,否則追查到最後放印子錢的成了他們,豈不是引火燒身嗎。
她踱步到了外頭,問四安:“……長房那邊可傳話過來了?”
四安看着少爺的目光有些擔憂,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個人,最後受罰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對牌的事……只有長房的人才能接觸得到,無論最後知道是誰,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顧大少爺前程的背叛。
“方才來過了,顧嬷嬷說讓您處理好這頭就過去一趟。”連四安都知道這事嚴重,壓低了聲音,“她似乎知道是誰了……”
趙長寧的心髒猛地跳動,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氣:“你跟祖父說一聲,我先回去一趟。”說罷大步往長房走去。
顧嬷嬷已經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動,慈祥的面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趙長寧随她進屋,看她欲言又止,點頭道:“嬷嬷說罷,這些事我還是受得住的。”
顧嬷嬷随之長嘆一口氣:“那老奴便說了。大老爺在和三姑爺長談,奴婢也沒擾了他,自個兒審問了。咱們府裏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細選的,其實不會出什麽差池,我一一審過,我的房間他們是沒人能進的。他們亦不敢進……唯有七小姐,時常到您的院子來拿些小東西,下人又不敢攔着,便可四處亂來。”
“我倒也不是空口說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幾個小厮悄悄拘起來問,其中一個便認了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從誰處聽說,放印子錢可得利,自己手頭又沒有餘錢,便打上了這個主意。想着早些把錢收回來,也就沒有人知道了……”
趙長寧越聽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緊。
“老奴私又以為,以七小姐的為人與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錢這一出的。肯定有別人在給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顧嬷嬷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幫着外人來害到自己哥哥頭上,七小姐……簡直是過頭了!大少爺平時可曾虧待過她?
“我知道了。”長寧努力控制着聲音的平穩,她道,“嬷嬷,這事您就別往外說了,我去找她。”
顧嬷嬷眼睜睜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蒼老的臉滿是哀傷,心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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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房的女眷還沒有睡的,過年的熱鬧光景,窦氏帶着幾個親生女在屋裏剪紙說話。趙長寧遠遠地站定了,她看到飄搖的紅燈籠,看到她們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聲音。寒風陣陣撲在她的身上,似乎熱鬧都是與她無關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麽能熱鬧?如何熱鬧?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驚動她們,此刻她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丫頭給她打了簾子,撲面而來一股糕點的甜香味和爐火的暖意。三歲大的外甥铮哥兒在炕床上爬來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點。三姐則在糾正趙玉婵纏絡子:“這線是要這麽纏的……”
玉婵笑嘻嘻地說:“三姐,這樣能編出個蝴蝶來麽?”
窦氏看到兒子進來,笑着來拉她坐下:“我聽說你祖父把你叫過去了,可有什麽要緊的事?”
趙長寧對她輕輕擺手,走到趙玉婵面前,将她手裏正在編的絡子抽出來。然後問她:“趙玉婵,你覺不覺得該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趙玉婵手中的絡子被抽走了,眉頭一皺不滿道:“哥哥你做什麽呢!我這編得好好的。你有什麽事非要現在說啊?等會兒說不行嗎?”
趙長寧被她漫不經心的态度氣得發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發紅地厲聲說:“你瞞着我做的什麽好事,都給我說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許久沒有回過神來。趙長寧雖然會說她,但從來不會這麽厲聲斥責她。她又是個火藥性子,一點就着的。覺得趙長寧莫名其妙地就進來訓她,大過年的,誰不是開開心心的,偏生他要來攪合!
“我什麽都沒有做過,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為什麽非要我不痛快!”趙玉婵站了起來,被兄長這麽訓斥,眼眶也紅了起來。“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說我。我又怎麽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難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歡你……”
“婵姐兒,你說什麽呢!”窦氏覺得不對,立刻喝止了女兒。
發生什麽了?長寧怎麽突然就發這麽大的火。
趙長寧先是愕然。就算她覺得這個妹妹麻煩,但從來是能幫則幫,能管就管。沒想到她能說話傷人到這個地步。心裏泛起一股痛楚,然後她冷冷笑了:“是啊,他們都不喜歡我!別人不喜歡我你覺得很舒服,很高興吧?這樣你可滿意?”
趙玉婵被他說得脖子臉紅成一片:“你在說什麽!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氣,回來就把氣撒到我身上!我告訴你,我可是不會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麽錯事,你好生說出來咱們一起論論。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趙玉如勸道。
趙長寧半晌什麽話都不想說。
窦氏過來扶他:“寧哥兒,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說了什麽?”
“你拿了我房裏的對牌,”趙長寧直直地看着趙玉婵,“用對牌在外頭放印子錢,還是以我的名號,是不是?”
趙玉婵看到哥哥寒鋒一樣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麽事,臉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這是在說什麽?”
“什麽印子錢?玉婵,你好生說說,你哥哥說的是怎麽回事?”窦氏也是滿頭霧水。
“有人拿了我的對牌,在外頭以我的名義放印子錢收利,被祖父發現了。”趙長寧說,“顧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為。”
“現在我再問你,這事你自己做不出來。究竟是誰撺掇你的!”長寧的聲音又一冷。
“我……”趙玉婵看他嚴厲的樣子,怎會猜不到自己這次犯下了大錯,她說得很牽強,“什麽印子錢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還不承認,我卻把人證帶來了。”門口傳來個蒼老的聲音,顧嬷嬷帶着個低垂着頭,不住發抖的小厮走進來。先與窦氏和幾個姐兒福身請安,顧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對牌去回事處取了銀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鬧上門來。如今老太爺知道了,一開始還以為是大少爺所為。大為震怒,說要給放印子錢的人請家法。”
家法?趙玉婵後退一步,心思淩亂,喃喃道:“怎麽會發現的?我……我只是借用這些銀子,我又不是不還的……怎麽就要請家法了……”
趙長寧漠然地看着她許久,甚至屋子裏還沒回過神來的女眷。“誰教你這麽做的?”她再問了一次。
趙玉婵這時候已經開始崩潰了,一把抓住了趙長寧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說……說外頭放印子錢的,每月能賺得上百兩。我想着你明年會試要用銀子,家裏哪裏都要用銀子。我也是想幫忙的……哥哥,我不知道會被人發現的!”
“你不知道?”趙長寧的語氣已經是強壓着怒氣了,她氣過頭了,“年末一查賬就會發現的事,你會不知道!你說是玉婉告訴你的,好,當初玉婉跟你說這些的時候,可有第二人在場?”
趙玉婵就這麽出去指別人,別人若是滿口否認,反而說是她污蔑在先。她能怎麽辦!
“沒有……”趙玉婵咽了口氣,幹巴巴地說,“我在她的屋子裏,只有我們二人……在看話本。我借你的名字也沒有辦法,我是女孩子,不能與這樣的事牽扯,且人家也不會聽我的……哥哥,不過是千多兩銀子,我還上就是了。不嚴重的吧?”
趙長寧看着她冷冷一笑,随後她後退了幾步,轉身走出了窦氏的院子。
她是女孩子……不能與這些事情牽扯。那麽她就無所謂了吧,不論什麽事情,不論外界有什麽風雨。長寧走在路上,天邊的下弦月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如水的白光。她聽到背後漸漸喧嚷起來,黑夜裏的風聲不斷地在耳邊打轉。
直到她的面前變得一片模糊,趙長寧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怎麽會哭的呢?有什麽好哭的。
但是眼淚就是不停地流,說不出哪裏委屈,趙長寧漸漸地蹲下身,哭得喘不過氣來。
有個人影站到了她背後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她。一叢竹影輕輕地晃動,他的衣角也被微微吹動。他的神情帶着一絲絲的憐惜,但他沒有站出去安慰她,他只是看着。
長寧哭夠了終于撐着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眼淚,繼續冷靜地朝正房走去。她還在哽咽,但她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能這麽哭了。
再也不會了。
她還有最後的事情要去處理。
窦氏的房中,趙玉婵将絡子都擰成了一團,她心亂如麻。她知道母親和姐姐都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審視。她擡起頭問顧嬷嬷:“嬷嬷,祖父很生氣麽?是不是要請家法了……怎麽哥哥就這麽走了,他去哪裏,他不幫我麽?”
顧嬷嬷淡淡道:“這是違逆祖訓的大錯,老太爺自然生氣了。大少爺去正房,便是要為您頂罰的。”
“他為我頂罰!”趙玉婵突然從炕床上站起來,她能感覺到母親和兩個姐姐的目光更譴責了,“我……我又不要他給我頂罰的!我跟祖父說清楚,我自己去領罰。”
顧嬷嬷甚至沒有告退就要走了,聽到這句話才她回頭,看着她,顧嬷嬷輕蔑地、慢慢地笑了:“七小姐,這三尺長兩寸厚的棍子。您覺得,您禁得起一棍嗎?”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卻仿佛有千鈞的重量,讓趙玉婵說不出話來,讓屋內如死一般的寂靜。
“老奴告退。”顧嬷嬷福身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