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到家沒多久,易晖果然發燒了。
熱度來勢洶洶,幾乎吞沒了他全部的意識,迷迷糊糊中,眼前唯一能辨認的唯有走進漆黑夜色裏的那個颀長背影。
出于習慣和本能,他想追逐、想觸摸,可尚存一線的理智又逼着他生生停住腳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愈行愈遠。
再次睜開眼已是下午,江一芒坐在床邊做十字繡,見易晖醒了,忙扶他坐起,把備好的溫水送到他嘴邊:“我坐這兒多久你就說了多久的夢話,口渴了吧?快多喝點。”
易晖一驚,顧不上喝水,急急問道:“我說什麽了?”
江一芒笑得狡黠:“什麽都說,喜歡誰,讨厭誰,我全都聽見了喲。”
見她還有心情賣關子,易晖松了口氣,料想自己大概也沒說什麽驚世駭俗的夢話。
喝完水,感覺舒服不少,易晖惦記着那副沒完成的畫,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江一芒幫他把小桌板支在床上,邊給筆記本插電邊問:“哥你今天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易晖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沒驚動在睡覺的江雪梅和江一芒,自己開門回了房間,一大早起來看見他躺在床上,江一芒就覺得奇怪了。
“嗯,”易晖低頭擺弄數位板,“一個人”
江一芒指跟背包放在一起的超市購物袋:“那這包東西誰買的呀?”
易晖看也沒看就說:“我買的。”
“啧啧啧。”江一芒總算逮到漏洞,伸手從購物袋裏掏出一把糖果巧克力,“這也是你買的?就爬個小山,至于買那麽多嗎……”
易晖先愣了下,旋即随便編了個理由道:“家裏的快吃完了,我順便多買點。”
那邊江一芒還在絮絮叨叨将信将疑,易晖看着這堆五彩缤紛的包裝,兀自陷入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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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便利店的時候,好像确實看見那人在糖果甜食櫃臺徘徊許久,先前沒注意,這會兒才發現他居然拿了這麽多。
不同口味的軟糖、奶糖、果汁糖、棒棒糖,不同形狀的巧克力豆、巧克力棒、巧克力條,還有獨立包裝的奶油糕點。那人不喜甜食,以前看都不會看一眼這些東西,現如今竟然會花心思精挑細選,易晖覺得驚訝的同時,心中不禁升起一陣迷惘。
過去那樣嫌惡,冷言冷語嘲他幼稚,還惱他把家裏弄得到處都是甜膩味,現在為什麽可以忍耐了?
易晖暗自搖頭,打斷這無用的思考。
可能是新鮮感作祟,也有可能不适應那道追随着他的目光消失不見,心有不甘。
總之不會是因為喜歡。
興許是這次的分別前說的話足夠傷人,後來的幾天周晉珩銷聲匿跡,沒再出現過。
直覺告訴易晖,這回是真的走了。于是他的生活重回正軌,每天畫畫、做家務、定時定點出門溜達,除了覺得周遭鄰居對他還是格外的照顧,一切恢複如常。
就連唯一的疑惑也沒有存在很久。某天又收到江一芒的禮物,一套做巧克力糖果的模具,圖案凹凸清晰,做工優良無毛刺,其中還有一塊聚集各種哆啦A夢造型的款式。
易晖橫看豎看這東西都不像在學校門口的文具店能買到的,讓江一芒說實話,江一芒目光閃爍:“我們學校的文具店可厲害了,什麽貨都能進到,我不是那兒的常客嘛,讓老板進貨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他就幫我捎來咯。”
易晖信了一半。女孩子畢竟細心,随便捎帶個小玩意兒都能送到他心口上。
原先不甚明晰的送禮動機也逐漸顯露,進而可以推測定是為了照顧他最近起伏波動的情緒,江家母女私底下商量了什麽,并且打點了周圍鄰居。除了這個,易晖想不出還有其他可能。
母女倆瞞着他不肯說,他便也假裝不知道,享受照顧的同時,用自己的方式盡可能回饋他們。
比如那幅為江一芒和她的小姐妹們畫的閨蜜群像,最後一分錢沒收。
女孩子們很過意不去,說看圖就知道畫得多用心、費了多少功夫,一分不收她們良心不安。
易晖就笑着對她們說:“能幫我四處推薦推薦,讓我多接點活兒就好啦。”
随口的一句客氣話,沒想到姑娘們會當成任務認真執行,粉絲多的發微博,粉絲少的轉朋友圈,跟江一芒一塊兒混飯圈的幾個還給發到各大粉絲群和超話裏,賣命吆喝給他拉活兒。
效果十分顯著,訂單紛至沓來,多數是頭像和素描。起初易晖不挑,來者不拒,有單就接,後來實在來不及畫,不得不定下規矩——每周只接兩單,構圖複雜的話工時還要往後順延。
除了姑娘們宣傳得力,易晖畫得好也是“生意興隆”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學畫十幾年,無論寒冬酷暑每天早起勤練基本功,所以哪怕上輩子腦袋不聰明,流過的汗水花過的時間總不會白費,基本功紮實,加上現在開闊眼界靈感充足,出來的作品一幅比一幅優秀,讓他很快在網絡畫手的圈子裏紅了起來。
起先易晖不懂什麽叫“紅”,江一芒告訴他“紅”的最直觀證明就是微博關注人數上漲,易晖對比了下,從前發條微博約等于自言自語,這會兒不僅有人點贊評論,發點兒有意思的照片還有人轉發。
初嘗走紅滋味的易晖開心之餘還有點惶恐。別人都是紅了就開始耍大牌敷衍了事,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地越發認真,接到的活兒每個都用心完成,哪怕甲方已經滿意,他還會主動擡高标準,盡力做到完美,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花在畫畫上的時間與日俱增。這天好不容易抽出空做了巧克力和糖果,把填得滿當當的模具放進冰箱,關上冰箱門擡頭時,視線透過廚房的窗戶落在庭院當中,冷不丁發現枇杷樹的葉子已經掉了一半,有幾片掉在旁邊的躺椅上,又被風吹落在地,無端地生出些許蕭瑟。
南方氣候溫暖,許多花草植物四季常青,在這兒待久了,他竟差點忘記了冬天的存在。
回到房間,拿起手機發了條微博:你們那裏下雪了嗎?
網絡拉進了身處異地的人們的距離,發出去沒多久,評論就被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地名占領。有人哭喪着臉說這輩子都沒見過雪,有人說這會兒正下着呢今年第二場了,還有人問博主是不是也沒見過雪,要不要發首都的街景給他看。
所在地标在本國南方的博主易晖會心一笑,心想我有半個家在首都呢,想看個雪還不容易?
這麽想着,卻不敢随便聯系定居首都的哥嫂,怕吓着他們,自己偷偷關注着,知道他們過得好就行。
将要切出微博的時候,私信多出兩條新消息,哆啦哼哼發來的:下雪了。
易晖點開照片看,視角似乎是站在屋裏拍窗外,低矮的屋頂飛檐上堆着一層厚厚的積雪,古樸的雕花窗棂也被波及,窗邊斜着的一枝紅梅只隐約露出兩三顆花骨朵。
易晖回複:你還沒回去呀?
前陣子哆啦哼哼說去外地出差,然後隔三差五發來一些當地的照片。易晖沒去過太多地方,對他發來的紅牆白瓦山清水秀很感興趣,他就每天都發照片過來,所以易晖一看就知道他還出差在外。
哆啦哼哼:嗯,還要在這裏待一陣子。
易晖沒上過班,一邊想出差這麽久啊公司好過分,一邊打字:那哼哼想不想家呀?
那頭就回過來一個字:想。
易晖撇撇嘴,心道這家夥的回複越來越簡單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想還是在敷衍,想了想,問:你家除了你還有誰啊?
随着日常聊天的深入,易晖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家庭情況都交代完了,偶爾興奮勁兒過去了才想起應該禮尚往來,也關心關心哼哼的家庭情況。
哆啦哼哼:還有個妹妹。
易晖疑惑:沒啦?
哆啦哼哼:嗯。
易晖聽了怪難受,沒有媽媽的苦他比誰都清楚。他竭盡所能安慰道:我也有妹妹,妹妹最可愛了[可愛]
似乎沒起到什麽效果,多了哼哼又發來一個“嗯”。
文字是有溫度的,自然能讓人察覺到對方從袒露心聲那天起就毫無起色的低落情緒。易晖感情經驗貧瘠,不敢随便出謀劃策,便用自己的方法鼓勵他:你還有我啊[心]
哆啦哼哼:你整天忙着給別人畫畫,都不理我了。
看到這句帶了點委屈的話,易晖仿佛紅杏出牆被抓包的丈夫,急得從臉紅到耳朵根:沒有啊,那是工作嘛……你想要的話,我也給你畫呀!
因着這句承諾,遠在劇組的周晉珩魂不守舍了整整一下午。
一半是因為興奮,晖晖終于肯再為他畫畫了;另一半則因為糾結,機會來之不易,畫點什麽好呢?
楊成軒來探班的時候雪剛停,天色昏暗,影視城為保持古色古香,路邊鮮少設有路燈,幸得地上白皚皚的雪反射着天邊最後一縷殘光,才不至于一腳踩到半敞着的陰井蓋上。
“操,這什麽破地方。”楊成軒邊罵邊跳着走,還不忘扯到周晉珩身上,“讓你推了這破戲別拍,先前掉威亞摔得該不夠慘?這會兒疤還沒掉呢又上趕着回來了,你就是閑的。”
周晉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又走了一段,楊成軒才發現他還在魂游天外,壓根沒聽自己說話。
回到室內,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楊成軒不客氣地拿了瓶飲料打開,喝酒似的咕嘟嘟灌下去一半,再拍回桌上:“來,說吧,這回又有什麽新難題,不知道送什麽禮物,還是人家又不理你了?”
兩人是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吵架拌嘴時常有,沒哪次真的計較,不出幾天就沒事人一樣又聯系上了。
先前一聲招呼不打就跑去圍觀的是楊成軒,這會兒大老遠跑來開導人的還是他楊成軒。他想通了,只要周晉珩追的是個活人,作為朋友他幫忙就是了,管他是誤認、移情,還是在找替身,結果總差不離。
上個月爬完山回來,周晉珩失魂落魄的鬼樣子他到現在都記得,他實在不想再看見這家夥為情所困半死不活,索性能幫就幫一把。
楊成軒半開玩笑道:“依我看,你不如直接使點手段把人捆回家得了,有什麽事是一次床上交流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次。”
說到跟易晖有關的事,周晉珩總算聽進去一些。他皺眉道:“不行。”
回家這個詞他已經不敢再提,他知道但凡提起,一定會被易晖用一句“你認錯了”狠狠堵回去。
雖然這樣的否認每每刺得他痛楚難當,他離開小鎮卻不是因為退縮,而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他的自控力在易晖面前仿若無物,他不想吓到易晖,他的小傻子也再不能經受哪怕一丁點風吹雨打。
不如他安頓好一切先行離開,反正那邊的情況他随時可以了解,借此機會從另一個方向靠近,久違的順利讓他呼吸順暢,被紮得鮮血橫流的心髒也仿佛不治而愈。
“他答應給我畫畫了。”周晉珩眼中帶笑,似是想起美好過往,“我在想讓他畫點什麽。”
“喲,可以啊。”楊成軒有氣無力地鼓了幾下掌,“這算是階段性勝利了吧,今晚出去喝一杯?”
周晉珩搖頭:“不了,我答應他以後每天早睡。”想了想,又道,“既然有固定對象了,你也少出去鬼混。”
第一次被周晉珩教育,楊成軒有些不爽,随口應付道:“屁的固定對象,玩玩罷了,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想抽身比抽根褲帶還容易。”
當時在想別的沒放心上,直到晚上洗過澡躺下,周晉珩才在熱氣氤氲中遲鈍地開始琢磨“抽身”這個詞。
往前數幾年,他最渴望的就是從那段婚姻中抽身,最好能不拖泥帶水地全身而退。而現在,他卻死死抓着那一點虛無缥缈的牽絆,執拗地想把它續接起來。
周晉珩閉上眼睛,将胸中滞悶已久的一團濁氣緩緩呼出。
要他放手,除非能把易晖從他記憶中的每個畫面中徹底抽離、盡根拔除,一絲半縷都不留下。
可是他做不到。
幸好他做不到。
那句“我讨厭你”言猶在耳,每個細微的咬字都在發顫,越是回味,其中的竭力抗拒之意就越是明顯。
周晉珩唇角上揚,勾起一抹淺淡的笑。
讨厭又如何?既能從陌生變為喜歡,就能從讨厭再次扭轉為喜歡。
何況他這次捧上真心去換。
陽光明媚的清晨,易晖剛拿起手機,就收到哆啦哼哼的消息:早上好。
易晖一手揉眼睛一手打字:早[睡]
哆啦哼哼:沒睡醒?要不再睡會兒。
易晖翹起嘴角:不啦,起床幹活兒了[加油]
互相發了早餐照片,易晖對着哆啦哼哼照片上的甜豆腐腦和麻團猛流口水之後,忽然想起正事,問:想好要我畫什麽嗎?
哆啦哼哼:嗯,畫點你喜歡的吧。
這個回答讓易晖摸不着頭腦:不是應該畫你喜歡的嗎?
哆啦哼哼: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易晖莫名覺得這話暧昧,只當哼哼太善良不想為難自己,思考了下,建議道:要不畫花?
哆啦哼哼:好。
易晖:玫瑰花?
哆啦哼哼:好。
易晖:你果然喜歡玫瑰花[陰險]
這回哆啦哼哼沒說好:是他喜歡。
捧着手機的易晖愣住。
玫瑰花之于他來說意義特殊,如果不是對方喜歡,他并不想随便畫這樣特別的一種花,尤其還是送給別人的。
他只送過一個人玫瑰花,只送過一次,雖然那人根本不在乎。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他的為難,哆啦哼哼改口道:還是畫別的花吧。
易晖松了口氣:好啊,只要你說得出名字的花,我都可以給你畫!
哆啦哼哼:真的?
易晖學他:嗯哼[酷]
哆啦哼哼:那煙花,可以嗎?
作者有話說:小周準備搞浪漫了呢,輕點罵……虐小周的部分在我看來還沒開始,不過也快了(有增加修改內容,可以清一下緩存再刷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