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為一個言而有信的親哥,在即将邁入11月的這一天,易晖把用數位板畫好的頭像發到了江一芒的手機上。
一路從線稿監督過來的江一芒比創作者還有成就感,換上頭像就到各個群裏嘚瑟,吸引小姐妹們看她的新頭像,被人問起,就眉飛色舞地發語音回答:“我哥哥給我畫的呀。”
易晖見她高興,心情也跟着好起來,給院子裏的花澆了水,查過資料上網買了花肥,聽江一芒說手機也可以網購,剛把關了一天一夜的手機打開,嗖嗖嗖進來好幾條短信。
【睡了嗎?】
【看到你房間的燈滅了,晚安】
【早上好,今天有太陽,但是晝夜溫差大,多穿點衣服】
【院子裏曬的玩偶是你的嗎?家裏的玩偶我也洗過了】
【今天還去放鵝嗎?】
易晖逐條往下翻,起先還有點緊張,怕他又提到那天的事,結果他只字未提,說的盡是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時間分布還很均勻,隔兩個小時一條,像是生怕打擾到誰。
易晖從未見過他這副小心謹慎的樣子,看完只覺得茫然。
自己已經如他所願,在把過去的事一點一點地移出腦海了,他為什麽還要再提呢?
而且他這樣,一點都不像他了。
恰逢周末,易晖接受心理咨詢的日子。
江一芒作業寫完了,跟他一塊兒去。江雪梅把車子從邱嬸家寬敞的院子裏開到自家門前,上車的時候易晖在後面不住地催促江一芒,讓她快一點。
江一芒狐疑地扭頭打量:“幹嗎呀,把我轟上車,好背着我穿花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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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畫好裙子在電腦裏下載了很多花裙子照片的易晖頓時紅了臉:“沒、沒有裙子,我們早去早回。”
結果早回的願望沒能達成。
進到診室裏,劉醫生就看出易晖的狀态有異,例行交談後又留他多聊了幾句,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現在不是治療時間,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你,有什麽煩惱都可以告訴我,我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給你理性的分析和建議。”
面對這樣誠懇的話語,易晖說不出拒絕的話,也沒辦法坦然交代,只說:“遇到一個老朋友。”
劉醫生道:“看樣子,你并不想跟這位朋友繼續交往?”
這種不直接道破他的想法,又能将話題往他希望的方向帶的聊天讓易晖覺得很舒服,他正需要一個人聽他傾訴:“他來找我,可能是覺得愧疚,可能是家裏逼迫,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我不想他打擾我的家人,也不……不想再見到他。”
劉醫生建議道:“根據你的描述,對方性格強勢,‘婉拒’可能不适用,最好的辦法還是當面拒絕,明确地告訴他‘回不去了’,還有‘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聽到這裏,易晖有些恍神,不過只短短一瞬,短暫到他還沒來得及細究原因,就随風消散了。
臨走前,劉醫生還提出一種假設:“有沒有可能,他是真心的呢?不是因為愧疚,也不是因為家庭,僅僅是因為他想這麽做?”
易晖愣了下,随後搖了搖頭,笑得無奈:“不可能。”
這個假設在易晖看來比自己借屍還魂這件事還要荒謬。
他明明知道我已經死了啊。
看完醫生,母子三人去超市采購,順便在樓下的快餐店吃了晚飯,磨蹭到夜裏八點多,才開着小面包車往回趕。
易晖這幾天沒睡好,靠在後座腦袋抵着窗戶打瞌睡,江一芒倒是精神十足,開着窗戶大聲唱歌,從流行金曲唱到經典老歌,江雪梅偶爾跟她合唱兩句,邊唱邊誇:“我女兒簡直神仙唱歌,出道做歌手都沒問題!”
易晖眯着眼睛聽她們笑鬧,心裏不着邊際地想着——家裏有一個善用鼓勵式教育的家長真好。
記憶中他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雖然對他很是疼愛,從小到大,易晖還是能敏感地察覺到她深埋心底的遺憾和怨恨。
所以才會對當年剛認祖歸宗的哥哥那麽兇,把他視為要來害他們母子倆的惡人;所以看到自己的畫從不給予誇獎或者鼓勵,只在即将離世的時候幡然後悔,拉着他的手,求他為她畫一幅畫。
無論在當時還是現下,易晖有足夠理由猜測,哪怕他捧着一張白紙來到母親病床前,她也會擠出笑容說好看。
想到這裏,易晖竟不知該為自己與日增強的記憶力高興,還是該為說好了忘記卻怎麽也忘不掉而悲傷。
他的心願是作為江一晖活下去,可他舍不得那些回憶,不管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統統都舍不得。
幸好天黑得徹底,無人知曉他在懷念,也無人目睹他濕了眼眶。
回到家裏,把采購來的食材歸置好,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包保鮮膜的逐一封存,結束時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
江一芒明天要上學,打着哈欠先上樓睡了,江雪梅想起明天要穿的工作服破了個洞還沒補,抱着針線盒進了房間。易晖主動收拾殘局,把包裝廢料全部裝進一個垃圾袋,打算扔出去給廚房騰地方。
垃圾箱就在路對面不遠處,一趟來回用不了幾分鐘,易晖便沒披外套,穿着薄襯衫就出去了。
小鎮上家家戶戶崇尚節儉,這個點除了江家,別家挂在門口的路燈都滅了。易晖一路小跑到路對面,勉強看清垃圾桶的位置,扶着邊沿把垃圾袋塞進去,再把丢在一邊的桶蓋拿起來蓋上。
沒來由的一陣風吹得易晖打了個寒噤,他把手蜷回袖子裏,轉身剛要走,突然被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人抓住手腕,大力一拽,還沒來得及叫,就已經被按在旁邊的牆壁上,面前壓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去哪兒了,這麽晚回來?”
聽到聲音的一剎那,易晖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氣才落下。
是他,不是什麽壞人。
周晉珩大約也沒想到自己差點被當成趁黑打劫的強盜,借着對面的一點光看見易晖唇色發白,以為他冷,松開撐在牆上的一條胳膊,去摸易晖垂在身側的手,摸到了表情更難看:“手這麽冰,不是讓你多穿衣服嗎?”
易晖嘗試掙動幾下,抽不出來,無奈地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以為周晉珩已經走了。這個人最是沒耐心,誰膽敢給他冷臉貼,他肯定甩手就走,從此再不來往。
所以易晖今天并沒有抱着尋找解決辦法的心态和劉醫生交流,周晉珩自以為是慣了,哪裏需要他來解決?
他暗自迷惑着,并不知道和他面對面的人同樣心生疑窦。
“我要帶你回去。”周晉珩以為自己已經表達得足夠明白,現下握着他的手,還是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易晖不解地重複:“回家?”
周晉珩以為他動搖了,面露一絲欣喜:“對,回家,家裏的畫室已經布置好了,朝陽的房間,你一定喜歡。家裏的玩偶也都洗幹淨放在床上了,你想抱哪只睡覺都行。家裏還請了新的阿姨,做飯很好吃,尤其擅長做甜食,以後想吃甜的不用出門,在家裏就能吃。”
周晉珩說得急切,這讓易晖找回了一點曾經的感覺。可他說出來的話易晖還是聽不懂,反複提到的“家”字更讓他覺得陌生,陌生到根本不該從他口中出現。
易晖喘勻了氣,道:“你認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沉默延續了近一分鐘,久到易晖以為周晉珩又在琢磨該用什麽方法折磨他,他已經閉上眼睛等待了,忽而聽見一聲輕笑。
“你不是?”周晉珩仿佛聽到一件很好笑的事,“那你是誰?”
易晖咬了下嘴唇:“我叫江一晖,不是你要找的……”
下巴傳來的疼痛讓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唇齒間,易晖被迫睜開眼,正對上周晉珩在黑夜裏散發寒光的瞳仁。
“你看着我,說你不是晖晖。”周晉珩咬牙切齒地說,“看着我,再說你不是!”
易晖被他按住身體,掰着下巴,動彈不得,半眯着眼睛看距離他不到一公分的人,先是覺得輕松,心想這才是他,他原本就是被慣壞了的臭脾氣,不可能對我這麽好,接二連三的忤逆否認早久該将他激怒了。
後來又覺得他好像瘋了,變成一頭喜怒無常、只會用嘶吼咆哮發洩暴躁的野獸,唯一能制住他的只有一個回答,他想聽到的回答。
可是易晖不想說出那個答案,說了就等于妥協,他就又要變回那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只能依附于他人生活的傻子。
老天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不是為了看他重蹈覆轍,不是為了讓他再度淪為笑柄。
這個信念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在心中升騰,易晖睜大眼睛,視線與面前人的平齊,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你要找的灰灰……我不是。”
即便告訴自己要忘掉,他還是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到周晉珩叫他“灰灰”,他就把這當做兩人之間獨有的稱呼,就像他私底下叫他“老公”一樣,獨一無二,不可取代。
當時有多開心,現在回想就有多痛。
“晖晖”和“灰灰”聽上去沒什麽不同,意義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天上皎月灑下的光輝,一個是地面徒勞翻飛的塵土。
易晖直直看着周晉珩,用沉靜無波的聲音重複一遍:“我叫江一晖,不是你要找的灰灰。”
灰灰已經死了,死在那個冷如冰窟的山間小屋裏,死在他三年如一日的冷漠和輕賤中。